第67章 料古今诸事

小说:天宇开霁 作者:素光同
    旧梦如尘, 往事如烟,除了若缘以外,这世上恐怕再也没人记得她的母亲。欺辱过她们母女的那些刁奴都已被她寻机弄死, 死者受尽酷刑,几乎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若缘的驸马卢腾并不清楚这一段往事。在他眼里, 若缘是身娇体弱的金枝玉叶,当今天子都不忍心苛责她。她的两位姐姐都被天子亲封了官职,而她不及方谨位高权重,也不及华瑶文武兼济, 至今仍是无官无爵的富贵闲人。

    卢腾将她的手扯到自己袖中捂暖。

    若缘生得娇小玲珑,比卢腾矮了足足两个头,胳膊也很纤细、很柔弱,软绵绵如藕节一般, 轻掐两把就要断了似的。

    卢腾心底怜意陡生, 便道“京城的瘟疫快消退了, 阿缘跟我离宫回家,旁的事不要管, 只在家里歇一歇,养养身子。你瞧你这瘦的, 双手抓不出一两肉, 再给爹娘看见了, 非得怪罪我不懂得伺候你。”

    若缘捏捏他的掌心“夫君莫怕, 我会在爹娘跟前替你说好话。”

    卢腾和她相视一笑, 才道“爹娘没有女儿,想把阿缘当成女儿疼”

    卢腾这一句话还没讲完, 太监提灯的那只手略微抬高了些。

    宫灯的明辉光芒流转, 卢腾自知失言, 立即住口了。

    卢腾的伯父乃是名震一时的卫国公,但他的父亲仅是一介白身,母亲出自京城的一户殷实人家,富贵有余,门第不甚通达,无论如何也配不起金枝玉叶。岂料就在去年的一场赏花会上,若缘对他一见钟情,当夜便与他互换了庚帖。他浑浑噩噩地定下了一门皇亲,起初还怕公主脾气娇纵,越同公主相处,才越知她是何等温柔纯善。

    上个月的月底,若缘与卢腾一同进宫,意在商议他们原定于年末举行的婚礼。短短几天以后,京城突发瘟疫,皇宫上下封锁,若缘也出不去了。她和卢腾一直住在皇城,每日少不了晨参暮省,天刚蒙蒙亮便要去皇后的宫里请安。

    为表孝心,若缘从不坐马车。她步行到仁明宫外,笔直地立在萧瑟冬风里。等了约莫半刻钟,皇后的侍女传她入内,她袅袅婷婷地向前走着路,刚好遇到了萧贵妃。

    她屈膝福礼,软声软调道“儿臣参见贵妃娘娘。”

    萧贵妃身量消瘦,形容憔悴,珍珠粉也遮不住她乌青的眼眶。她打从一道宫墙之下走过,昏濛的晨雾压过树梢,残影落了她满身,她就像一颗枝叶凋枯的败柳,显出莫名的惨状。

    若缘唇边的笑意更深了“娘娘,您可还安好”

    萧贵妃蓦地驻足。她身后的一众侍卫、侍女也跟着停步。她甚至没用正眼打量若缘,眼角的余光堪堪扫过若缘的驸马,轻描淡写道“好着呢。这天正冷着,本宫也不需你来担忧,你多顾惜自己吧。”

    若缘还没开口,卢彻便坦率笑道“娘娘说的是几年不见,娘娘您待人还是很亲切。京城要过冬了,今年比去年还冷,钦天监都说快下雪了,阿缘是该多顾惜她自个儿。她太瘦了,每日膳食用得少”

    宫墙下树影微动,萧贵妃抬眸望去,晨雾缭绕的宫阙依旧巍峨壮丽,重重殿宇一眼望不到尽头。她没听完卢彻的言语,便呢喃道“我和你伯母是手帕交,便算看着你长大,以你这孩子的心性,何苦呢”

    萧贵妃措词向来半藏半露,若缘心知她的意思是卢彻何苦要攀这门皇亲,趟这趟浑水可惜卢彻自小远离官场与宫闱,也未明白萧贵妃的惋叹。

    萧贵妃径自离去,卢彻还说“贵妃娘娘是你二哥的母妃,你二哥病得重了,京城传闻他”

    若缘道“他如何了”

    卢彻拍拍她的手背,小声道“快不行了。”

    “怎的不行了”若缘打了个哈欠,眼眸微含泪光。

    卢彻还以为若缘十分惦念兄长。谁说皇族没有手足亲情呢若缘最是心软不过,她对哥哥姐姐必是又敬又爱的。

    卢彻忙道“原是你二哥染了疫病,伺候他的奴才死了好些。陛下仁慈开恩,解了你二哥的禁制,将他从嘉元宫接出来,送他去了京郊静养。爹娘寄来的家书上说,我堂哥随军驻扎在京郊阿缘,你不晓得京郊的境况有多差,棺材抬了好几车。”

    明仁宫巍然高峻,空荡荡的廊道长达百尺,若缘一手提起繁复的裙摆,另一手挽住卢彻的手臂“但愿二哥逢凶化吉。”她目视前方,又问“咱家还有旁的事吗”

    卢彻捂了下嘴,终是透露道“我同你说,你别往外说”

    若缘斜眼瞧他,他道“嘉元长公主,甍了。”

    昨夜他游荡在宫殿内苑,听闻宫女们私下议论嘉元长公主的死因嘉元刚获罪的时候,皇城严禁谈起“嘉元”二字,违者或被处以重刑。这一晃许多年过去,再严厉的宫规都压不住流言蜚语,更何况“嘉元”二字无异于茶余饭后的笑柄,管事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卢彻趁机探听了秘辛。

    若缘闭目阖眼,喃喃道“她活着还不如死了。”

    卢彻没听清她的话,只见她眼角流出一滴清泪,刚好落到他的衣袖上,濡湿一小块布料。他抬手揩去她的泪痕,不知不觉间,便已走进了皇后的宫门。

    明仁宫的正殿金碧辉煌,宫灯高悬,皇后头戴珠玉翠冠,身着锦衣华袍,静静地高坐在最上位。她端着一杯茶盏,垂头读着一篇写在洒金宣纸上的文章。

    若缘只那么遥遥地一望,瞧见一撇一捺的规整字迹,便知此乃八皇子的手笔。

    八皇子的文章狗屁不通,笔迹古板守旧。他在文辞才学之上,全无半点建树,亦无半点慧根。

    教导过三公主、四公主的太傅对八皇子极不满意,几次要告老还乡,均被皇后压了下来。最好笑的是,京城瘟疫发作时,太傅宁愿一头扎进疫气聚集的市肆街巷,也不愿留在宫里继续管教八皇子。

    若缘面露微笑,跪地行礼道“儿臣参见母后。”

    皇后看也没看她,温声道“地上凉,五公主身子弱,快起来吧,赐座。”

    若缘伏拜叩首,恭敬道“多谢母后。”她抬高手臂,从臂弯下的一条缝隙中窥见八皇子顺着侧门跑了进来。

    八皇子快十二岁了,脖子上还挂着一块金镶玉的长命锁,嘴里高喊道“母后”

    皇后分外和蔼“你五姐来请安了,长幼有序,还不快向你五姐见礼”

    八皇子躬身抱拳“见过五姐”

    若缘向他回礼,对他嘘寒问暖几句,他便絮絮叨叨地说“多谢五姐挂念,天天都能见到五姐,我也高兴得很。大哥、二哥、三姐、四姐都在宫外,六哥被父皇派去了封地,七姐忙着筹备婚事,宫里只剩我和五姐你了。”

    皇后的那杯茶盏极轻地磕碰了一下桌沿,八皇子似乎想起什么,再不敢随意开口讲话,像是被皇后彻底封住了嘴巴。

    皇后打开茶杯的盖子,若缘就明白了她有意送客,忙不迭弯下腰来,恭而有礼地告退。从头到尾,皇后没多瞧她一眼,也没多说一句话。若缘无疑是皇族之中最不起眼的公主,皇后不愿为她分神。

    临近辰时之际,若缘缓缓走出明仁宫,八皇子还在眺望她的背影,皇后道“从前也没见你与五公主如此投缘。”

    八皇子扭过头来“不是五姐是五姐夫,他送了我一套小泥人,他自个儿烧制的泥人。”

    “何时的事”皇后抬手抚过发鬓,“我怎的不知”

    八皇子不敢隐瞒,如实说“今早,就在今早,半个时辰前,他的侍卫来送的礼。母后,您莫气,我课业做完了,内功吐息也练过”

    皇后接连问道“你的太傅教过你的三姐和四姐,在你这个年纪,你三姐的策论让贡生自愧弗如,你四姐最得太后的赏识,贺寿的诗词歌赋写了上百首,而你呢多大的人儿,多贵重的身份,还想在宫里玩泥巴”

    八皇子直挺挺地跪了下去,没来得及请罪,便有一人挡在他的身前,替他求情道“娘娘息怒。八皇子殿下天性笃纯,无一日不在勤学苦练,今晨也将内功运行至了周身,通融丹田,颇有进益。殿下他少年天骄,怀有这份恒心,日后必有恒业。”

    八皇子抬起头来,满目皆是何近朱的宽阔脊背。

    或许是因为何近朱传授了他武功,他看着何近朱就觉得十分亲切、十分宽和。

    何近朱为八皇子求了情,皇后的脸色好转了些许,她与何近朱一同走出正殿,八皇子目送他们二人一前一后地远去,隐隐约约地听到何近朱说“郑洽失踪了。”

    屋檐的翘角斜飞入天,皇后走过檐廊,忽地停在拐角处,叹声问“皇帝知道吗”

    “郑洽在兴庆宫附近失踪,”何近朱低声禀报道,“镇抚司抽调三百名高手搜查,只找见他的一块腰牌。事发昨夜,河道上停有一艘来历不明的货船,船舱起了大火,郑洽带人下水捞货,货上来了,他人没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算不得急报,确切的消息还没传进宫里。”

    皇后静悄悄地一笑,而后才说“凶多吉少。”

    何近朱顺着她的意思,附和道“娘娘英明,郑洽凶多吉少”

    皇后高深莫测道“本宫指的是二皇子高阳晋明。”

    何近朱抿唇不语。

    日出东方,红霞微抹烟云,皇后眺望头顶的苍穹,面颊被霞光照得如泛桃花。

    何近朱闷不吭声,紧盯着她。

    皇后忽然抬起手,镶嵌翠玉的玳瑁指甲戳碰了他。他暗吃一惊,胸膛肌肉块垒贲张,把紧绷的官服撑得鼓涨,皇后锐利的指甲又从他胸前勾过,停在凸起处,往里一刺,疼得他连退两步,当场下跪道“娘娘。”

    皇后嘱咐道“皇帝接连一个月未上朝了,你要盯紧内监,每日按时呈贡丹药”

    何近朱提醒道“陛下对您早有怀疑。”

    皇后满不在乎地笑了笑。她略微弯低了脊背,俯视着他“皇帝猜忌我,也猜忌你,普天之下有谁不被皇帝猜忌呢他既要查我,你该找些能人异士来调和利害。别忘了,我若倒下了,不止你活不成,你的妻儿全要被碎尸万段。”

    何近朱叩拜道“卑职明白。”

    “嘉元长公主也走了,”皇后没来由地冒出一句,“梦里不知身是客,醒来已是梦中人。”最后一句话,她念得极轻极低,饶是何近朱也漏听了。他犹豫着抬首,只看到皇后转身飘飞的织锦裙摆。

    当天午时,镇抚司从河里捞出一具泡得发涨的无头男尸。

    这男尸穿着红纹黑底的官服,腰佩一把削铁如泥的银环长刀,脚蹬一双鹿皮靴,通身的打扮都和郑洽一般无二。与郑洽交好的几位武官眼见友人死于非命,连忙跪到华瑶和方谨的面前,恳求她们尽快调兵彻查此案。

    华瑶叹息道“真是郑大人吗,仵作来了吗”

    顺天府、镇抚司一共派出了六位经验丰富的仵作。众人齐聚在无头男尸的周围,把他仔细勘验了几遍,共同断定道“回禀殿下,死者确是郑大人。”

    为着收容灾民,朝廷致力于扩建屋舍,工部、户部的几个芝麻小官也常在附近巡察。他们听闻镇抚司的副指挥使不幸惨死,纷纷赶到河边来凑热闹,朴月梭自然而然地跟了过来。他穿着一套整洁官服,长身玉立在寂静的人群里,时不时地把目光转向华瑶。

    华瑶若有所思“前不久,翰林院的朴大人就遭遇了武功高强的刺客。这帮刺客目无王法,胆大包天,接二连三地行刺朝廷命官我不仅要彻查,还要详查”她看着镇抚司指挥使,叮嘱道“方圆十里之内,必须全力戒严,以防刺客再度伏击”

    镇抚司指挥使并未回话,而是略微躬身,朝向了三公主方谨。

    方谨道“皇妹所言极是,依她说的来办。”

    河畔水风吹低了芦苇,泠泠波光照出交错的重影。顾川柏拔断一条芦苇,挽袖蹲在岸边,再把芦苇杆戳进河面,试了下水,忽而开口道“郑洽的武功超群绝伦,等闲之辈无法近身,杀他之人必是高手中的高手。他死前拔刀出鞘,与凶手过了几招,兴许也重创了凶手。为谨慎起见,何不先从他的熟人开始查起”

    工部的一位官员接话道“您为何断定,郑大人被熟人杀害”

    顾川柏道“昨夜货船起火,油池泄露,大火连烧几个时辰,如若凶手潜伏在水下,长久地屏息憋气,还要不被镇抚司的高手发现,难如登天。”

    朴月梭接话道“由此说来,凶手大约在岸上”

    “应在水上,”顾川柏的目光不经意地瞥过华瑶,“凶手或有几人,或是一人,他武功高强,来去无踪,先是短短几招取走了郑洽的性命,后又在众目睽睽之下逃之夭夭。”

    镇抚司指挥使双手抱拳,道“昨夜风大雾大,烟霭漫天,弟兄们视物不清,才叫那贼人脱逃。”

    顾川柏道“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顾川柏还没说完,方谨便插话道“昨夜那艘货船私藏了若干棉甲、油池、粮食、草药。运货的船工会些功夫,镇抚司的几名武官英勇奋战,也都负了伤。”

    华瑶道“是啊,昨夜情况危急,我们只顾着货船,没再注意旁的事,原也不该怪到镇抚司的头上。”

    镇抚司的指挥使顺势道“近来沧州战事频发,羌人羯人直犯边境,滋扰官民。他们通常也会装作大梁的商队,私渡敖仓河,觊觎大梁的膏腴之地。那暗害朝廷命官的歹徒,说不准便是羌人羯人,趁着京城的局势不稳,羌人羯人走了水道,偷运货物”

    “羌羯在京城的北面,”顾川柏提醒道,“水流是自西向东。若真如你若言,羌人羯人借由水道运货,货物反而离他们越来越远了。”

    顾川柏一边与指挥使争论,一边扫视在场的众多武官。他亲眼见识过郑洽的功夫,也知道郑洽是万里挑一的高手。郑洽的反应极其敏捷,耳聪目明,眼疾手快,能在数丈之外甩出飞镖,精准无误地扎死一只飞虫。倘若他在水下被人偷袭,他必定要尽力浮出水面呼救,或者深陷于白刃闪烁的刀光剑影他之所以死得悄无声息,唯有一解,便是杀他之人的武功远在他之上。

    思及此,顾川柏侧目,斜睨着谢云潇。不消片刻,顾川柏转回了脸,只因华瑶借由货船一案,谈起了十恶不赦的谋反罪。

    顾川柏作壁上观,单看华瑶的神色、姿态,皆是平日里那副模样。她才十八岁,竟然修炼了这般心境。如果郑洽真是谢云潇所杀,华瑶必是谢云潇的主使。她蓄意谋害天子近臣,非但没有半点惶恐,还能冷静地讨论如何缉凶。

    顾川柏退到方谨身侧,警告道“您休要再惯着她胡作非为。”

    方谨低声道“你也别把奴才当作金贵主子。”

    “郑洽是奴才,”顾川柏手握成拳,“可他是陛下的奴才。”

    方谨浑不在意地淡淡一笑“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多花点心思伺候我,才是你的正经事。你没有皇帝委派的官职,也没有我赐予你的恩宠,可是连郑洽也不如了。”

    顾川柏低头瞥见方谨的发髻略显歪斜。他扶起那根璀璨耀眼的金钗,嗓音晦涩道“你明知我如今的所言所行是为你好。每日我受你折磨,不以为恨,反念你昔日待我之真”

    “真心实意”一词还没讲完,方谨使了狠劲,反扣他的手腕,差点折断他的骨头。

    方谨道“那年我少不经事,栽过跟头,转眼数年过去了,你还敢洋洋得意。”她眼神含笑,语调压得很低,仿佛是夫妻间的喃喃私语。

    顾川柏听在耳边,胸口一阵窒闷。其实他分明已经背叛了皇帝。他知道华瑶借由京城的票号获利,并把赃款分给了方谨。华瑶情愿脏了自己的手,也要频繁给方谨送钱、送名、送利、送消息。她甚至连夜冒雨来给方谨传信,这也难怪方谨一直在维护华瑶。古往今来,几乎没有哪个君王不爱贪官佞臣。如同华瑶那般的奸佞巧伪之徒,惯会钻营奔走,刮取民脂民膏,再向君王献宝。

    顾川柏的父亲正是死于贪贿财利。为了保全自己的亲族,他不得不向皇帝投诚。他生平最恨贪官污吏。

    方谨以气音对顾川柏说“你拿了我的令牌,借了我的死士,在京中散布谣言,险些暗杀了朴月梭。这一笔烂账,我没跟你算。”

    顾川柏道“是您默许我传播谣言,暗害四公主的名声”

    方谨捏起他的下颌“你总要有些分寸。”

    顾川柏拘谨地偏过脸“光天化日,众目睽睽”

    方谨噗嗤一笑,讥嘲道“迂腐。”话虽这么说,她还是放开了手。

    方谨和顾川柏都没察觉谢云潇正坐在三丈之外一棵大树上。茂盛浓密的枝叶掩盖了谢云潇的形迹,他绝佳的轻功更是当世无匹,河畔飘散着淡烟薄雾,在场无人看清他的踪影,唯独华瑶注意到他消失片刻,忽然又回来了。

    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华瑶心想道。

    “殿下,”杜兰泽喊了她一声,“镇抚司再三清点了这批货物,共有棉甲七百一十二件,栗米一百石,草药一百斤一十斤。以我之见,恐怕是叛军在京城偷运辎重,郑大人亦被叛军所杀。事关重大,我们需得尽快上报。”

    华瑶佯装震惊道“竟有此事”

    杜兰泽与她一唱一和“幸亏镇抚司明察秋毫,发现及时,赶在大船离岸之前,收缴了这一批赃物。诚如指挥使大人所言,羌人羯人贼心不死、乱我边境,趁着京城这场瘟疫,羌羯说不定要再掀风浪。”

    华瑶点了点头,附和道“确实,他们也不是第一次勾结三虎寨了。三虎寨通敌作乱,早已犯下了谋逆大罪。”

    那一厢的镇抚司官员仍在做着记录,笔杆竖直,笔尖急动。事关谋反,谁敢懈怠当天傍晚,厚重的卷宗就经由官员之手,顺利地呈到了内阁。

    打从京城闹了瘟疫,诸多内阁重臣都被禁足于皇城之内。这帮重臣年过六旬,均有家室,甚是牵挂家人的安危,怎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眼看着瘟疫即将平息,灾民也被尽数安置,京城竟然盘踞了一帮叛军,私从河道转运辎重,妄图动摇大梁的根基。

    内阁首辅徐信修亲自读过卷宗,确认京城的叛军潜伏已久。他们把货船装作官府选定的商船,通过兴庆宫附近的那条水路,转向吴州的河道,沿河畅行多日,停靠在吴州、秦州、左邑的三省交汇处。根据探子急报,秦州常有大批商队在三省交汇的岸口接货秦州,乃是二皇子高阳晋明的封地。

    文渊阁内,茶香满室,徐信修身披大氅,手捧铜炉,缓声道“最迟后天早晨,我会向陛下呈一封密折,此案事关二皇子、三公主、四公主,拖延不得,定要查个水落石出,诸位可有话说”

    内阁次辅赵文焕也没把卷宗打开,只略微抬起眼皮,双目半阖半睁,慢悠悠道“二皇子本被禁足于嘉元宫。上月末,御林军护送他入住京郊,他幸得天恩照拂。若他意欲谋反,辜负天恩,必是早已做足了准备,他那些近臣的病症”

    徐信修道“半真半假。”

    赵文焕细观徐信修的面色,试探道“陛下德泽深厚,恩宠子女。二皇子甫一成年,享得秦州封地,早在秦州立下根基,常年蓄养着一批精锐骑兵。若他贪得无厌,祸害全省,与秦州接壤的十个省份理当立刻戒严,朝廷要速速进军,尽快收回秦州,谨防秦州之乱祸及康州。”

    今夏康州大旱,康州的灾民数以万计,两个月前就爆发了一场叛乱。晋明挑在这个节骨眼上谋逆,向来宽厚的赵文焕也不敢包容他。

    翰林院大学士谢永玄仍在翻阅卷宗。他极快地细读镇抚司的这封折子,就知道镇抚司的几位年轻武官一心争功。原是因为郑洽已死,空出了一个副指挥使的位置,底下的人都想往上升。他们暗中比较各自的实绩,只盼能获得皇帝与内阁的垂青。

    谢永玄顿了一顿,目光掠过谢云潇的大名,先把卷宗翻到下一页,才说“秦州、康州、岱州、容州共号天下粮仓。今夏康州滴雨未降,颗粒无收,粮仓空无一米,仅靠岱州、秦州以水路送粮,供给北境四州。诸位,非我危言耸听,实是岱州、秦州不可失守,关内若是缺粮,再难抵抗内忧外患,百年社稷也将倾覆。”

    徐信修、赵文焕、谢永玄一席官话忧国忧民,实则把矛头直指二皇子。内阁的其余几人听完他们的话,也不便再牵扯三公主或四公主。众所周知,三公主是徐信修是外孙女,四驸马是谢永玄的亲孙子。徐信修和谢永玄合力保人,内阁上下皆无异议。

    两日后的清晨,徐信修求见皇帝,呈上密折。

    皇帝早知郑洽惨遭斩首。郑洽之死,直触逆鳞,这一大清早,皇帝的脸色极差。

    徐信修还派人查抄了郑洽的府邸。官兵在郑家的木柱、暗室、窗缝中寻获了价钱不菲的黄金白银,这下皇帝的火气更大了。他看完密折,只讲了四个字“晋明谋反”

    徐信修长跪不起“陛下明鉴,二皇子早已抗旨离京,恣肆欺瞒陛下。至于谋反一事,未有定论,微臣不敢妄断,伏候圣裁。”

    “晋明的运船,来来回回走了几趟,”皇帝合拢这一封密折,“尔等才来奏报”他握着奏折,摔响在桌上“才来奏报”

    徐信修侍奉皇帝几十年,头一回见他心绪起伏如此之大。

    徐信修的女儿过世的那一日,皇帝也只是微微垂目,低叹了两声,当夜还宿在萧贵妃的宫里,照旧用膳,照旧寻欢。

    徐信修的女儿蒙冤枉死,死前还不到二十岁。

    徐信修就只有那一个女儿,他的掌上明珠,诗词歌赋样样精通,仁智礼义信面面俱到,才名冠绝京城,自有凌云壮志。可她入宫不到两年,人也去了,命也丢了,尸骨不能葬在徐家祖坟,孤零零地进了皇陵。她只是皇帝的过眼云烟,却是她父母一生难忘的锥心之痛。

    但在皇帝面前,徐信修从未显露过一丝哀念。

    皇帝原有六个兄弟姐妹,尽皆死于非命,就连他的亲姐嘉元长公主也在前日离世。皇帝杀伐果断,无心无情,双手沾满亲族的鲜血。从他四十岁之后,他时常沉浸于讲经论道,每月都要服食丹药,但求长生不老。

    怨孽已定,冤债当尝。徐信修挺腰抬背,自低向高仰视龙颜。二十多年前,皇帝还是风华正茂的俊美郎君,今日,皇帝鬓生白发,眼角皱纹条条展露,竟是比去年更添了老态。

    徐信修沉声进谏道“救兵如救火,为今之计,当先出兵秦州,捉拿二皇子叛党,速正其罪。二皇子抗旨不遵,使计私逃,趁着京郊守军松懈,暗中以货船偷载辎重器械、药草粮草,已犯下大梁律诸多条例。”

    皇帝闭目不语,徐信修字字铿锵“纵然二皇子无意谋反,他确是不忠不孝罪莫大焉”

    皇帝挥袖一扔,奏折纸页翻飞,直劈徐信修的面门。徐信修的额头裂开了一道口子,鲜血滑过他眉梢,他仍是一动不动,双目如视无物。他背后另有一位文官伏跪道“陛下是万岁千秋之主,当以江山社稷为重微臣奏请陛下圣鉴”

    高阳晋明是皇帝的第二个孩子。晋明出生那年,皇帝岁数很轻,他的长子东无与他并不亲近,晋明倒是满怀孺慕之情。此外,萧贵妃的母家为了扶持皇帝,几乎穷尽心血。萧贵妃不敢挟恩图报,皇帝便把秦州划给晋明做封地。皇帝对晋明这个儿子,已做到了仁至义尽。

    皇帝原先还在发火,现下又笑了一笑。他命令一位文官口述一遍货船之案的始末。那文官是昭宁十七年的探花郎,口才十分出众,把货船之案讲得条理清晰、头尾俱全。

    皇帝手扶桌面,神色还算平静,闲聊家常一般,问他身边的总管太监“此乃无巧不成书,你道为何”

    总管太监服侍皇帝四十余载。纵然皇帝近来越发喜怒无常,太监也知道皇帝想要什么答案。他先是说“奴才不敢妄言。”又得了皇帝金口开恩,他才道“宫里流言汹汹,奴才听说,二皇子与四公主历来不和,可巧儿四公主深夜停泊一艘画舫,恰好撞上了二皇子的货船。那船又恰好爆燃,烧了整整一晚。镇抚司的郑大人,当差多年了,好端端的一个武功高手,忽然身首异处,也没人瞧见他与谁打斗,可不是陛下您说的无巧不成书吗”

    听到此处,皇帝忽然道“二皇子带病出逃京城,私运辎重,确有叛祖背德、抗旨谋反之罪,不可不防。至于三公主、四公主,朕的这两个好女儿,却被几位爱卿摘得干干净净,朕都不晓得晋明的动向,两位公主又从何处得知”

    方才那文官开口道“陛下,微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皇帝道“但讲无妨,恕你无罪。”

    文官叩首道“何以知仁君君仁则臣直。微臣跪谢陛下浩荡隆恩”他说完一番奉承话,方才切入正题“恕臣直言,事发当夜,四公主徘徊于河道,颇有守株待兔之嫌。微臣听闻二皇子在秦州豢养两万精兵、八百高手,微臣恐其终罹祸患、动摇国本,何不派遣四公主出兵平叛四公主亦有两百侍卫,五百亲兵,其中不乏凉州出身的武功高手,锐气正盛。”

    皇帝无喜无怒道“如若四公主战胜二皇子,平叛归来,她又立了一件大功,功盖天下。”

    文官却道“陛下明鉴,二皇子并未犯下谋逆之罪。二皇子及其家眷去了秦州静养,四公主却罔顾圣意,忤逆弑兄实属罪不容诛陛下是仁君圣主,虽对四公主网开一面,但她弑兄之名,终身洗脱不净”

    皇帝闻言,不由得笑了起来。

    徐信修不发一言。

    那文官所献之计,原本是内阁次辅赵文焕的主意二皇子在秦州谋逆作乱,皇帝想杀二皇子,既担心秦州的瘟疫,又不想背负杀子的骂名,索性让四公主来代替父亲。

    二皇子死后,四公主回到京城,皇帝再为二皇子洗脱冤屈,说那二皇子从未有过叛乱之心,从头到尾都是四公主挑拨离间、弑兄夺权这一计之后,二皇子、四公主皆被铲除,再也无缘于皇位。皇帝由此收复了秦州,杀死了二皇子,拿捏了四公主,谤毁了四驸马,还能借机问罪镇国将军,可谓一举多得。

    皇帝采纳了赵文焕的计策,徐信修却高兴不起来。他细想皇帝的只言片语,推测皇帝原本想把三公主、四公主一起惩办。

    既然东无、晋明、方谨、华瑶、若缘都不是皇帝属意的继任之人,那皇帝真正看重的孩子,或许唯有六皇子殿下。倒也无妨,徐信修暗想。他在昏濛的御道上走着,心也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他忖道,如果六皇子死于非命,就只有三公主可以继承大统。

    先前,由于谢云潇屡遭暗杀,华瑶也不得安宁。她特意给谢家传过一封又一封的密信。几次三番之后,谢家十分担忧谢云潇遭遇不测,偶尔也会给华瑶回信。

    华瑶抓紧机会,终是与谢永玄搭上了线。她明知自己在利用谢永玄的舔犊之情,却无半点内疚之心。她和谢永玄密信往来,暗中设计,谢永玄再三警示她,说那赵文焕最擅长的一招,便是“卸磨杀驴”。华瑶隐约猜到了赵文焕的对策,却不晓得皇帝是否会偏听偏信。

    华瑶待在兴庆宫,等了三四天,终是等来了皇帝的一道密旨。

    皇帝密令她前往秦州,剪除二皇子高阳晋明的党羽。待她战胜归来,皇帝必有重赏。

    华瑶佯装诧异,随后又是受宠若惊,当场叩拜领旨、恭敬至极。送走太监以后,她抱着圣旨,躺到床上,闷声埋怨道“坏死了,内阁那帮老头子。”

    她发丝微乱,双眼灿若琉璃,直勾勾地盯着谢云潇。

    谢云潇想笑却没有笑,只说“秦州是晋明的根基所在,远比凉州富庶。时不待人,你需得早做准备。”

    华瑶一把扔开圣旨“我知道,你别催我。”

    谢云潇躺到她的身边“你打算何时动身”

    华瑶翻身压住他“我先查查你的伤势怎么样了。”

    “小伤而已,”谢云潇道,“何足挂齿。”

    话虽这么说,他也没抬手阻拦华瑶,华瑶就知道他心口不一,其实他挺喜欢被她扒光衣裳吧

    华瑶急不可耐,鲁莽粗暴地扯开他的衣带,但见他的肤质洁净如玉,连块伤疤都没留下。她心念一动,欢欢喜喜地亲了他十几下,他又是一笑,捉了她的手腕,探入他的衣襟,再以“检查伤势”为名,慢慢地游遍各处经脉窍位。

    苍天可鉴,华瑶什么也没做,而谢云潇左手紧紧揽着她,害她跑都跑不掉,右手还抓着她的腕骨一路探寻。明明是她压在他的身上,他又含住了她的耳垂,略微用劲吸吮,她就不受控制地喘息起来,心下不愿服输,嘴里便说“你的声音最好听,常常让我心头发软,待会儿你能不能叫大声点,越大声越好,我喜欢听。”

    谢云潇道“声音太大,别人也会听见。”

    华瑶笑嘻嘻道“人多热闹。”

    谢云潇立刻翻身反压她“你还想要谁”她怔了一怔,竟然开始凝神细思。

    谢云潇强抑怒火,抓了她的双手按在枕侧,低头就吻她的唇,舌尖轻缓地一顶,诱使她张开嘴,深陷无休无止地勾缠。情到浓时,他只把她箍得更紧,边亲她边问“舒服么”

    华瑶微微仰起头,情潮化作盈盈眼波,听见他的问话,她双眼含光,毫无羞耻道“嗯很好很舒服。”

    她舔了舔他的唇,尝到清冽的香味,意犹未尽“你再亲亲我。”还夸赞道“你好好吃。”

    话音刚落,殿外的脚步声渐近,华瑶当即坐直,静听门外之人通报“殿下,杜小姐、白小姐、金公子三人已来齐了。”

    华瑶原以为白其姝傍晚才会到,谁知白其姝来得这么快。她定了定神,慢慢地推开谢云潇。可他倏然把她扑倒在床,垂首在她的颈肩处又亲又吮。她明白他为何一反常态,但她还是说“我不能让他们久等。”

    “你数到十,”谢云潇高挺的鼻梁抵着她的耳骨蹭了蹭,“我就放开你。”他向来是清冷无比的人,这会儿他自降身段、百般蛊惑,她还真有点招架不住。

    华瑶只能把声音抬得更傲慢“一、三、五、七、十”

    谢云潇被她逗笑了。他轻咬了一下她的耳尖,又舔了舔她的耳垂,才依依不舍地说“你走吧。”

    自古以来,昏君难过美人关。华瑶立志要做一代明君,当即默念清心咒,若无其事地问“那你呢”

    “稍等,”谢云潇披衣下床,淡淡地说,“我去沐浴更衣。”

    华瑶莞尔一笑,迅速抽走了谢云潇的衣带,飞快地跑出一段路,任凭素色绸带在她手中飘荡。谢云潇不禁暗想,倘若华瑶愿意和他隐居山野乱绪一出,他及时止住杂念,只因他深谙华瑶的脾性,也明白她对权位的渴求永无止境。

    上个月初,皇帝选调了御林军一百人,专职看守晋明。奈何御林军严治活人,忘了死人,只粗略地核查了一遍运送尸体的马车,没有扒开尸体一探究竟晋明和他的几位近臣就藏在多辆马车里,强忍着无处不在的尸臭,顺利地逃出了京城。

    华瑶早知晋明一定会趁乱离京,便派遣了多名暗卫日夜盯梢。根据暗卫传来的消息,晋明一路向西,横穿虞州,只要他跨过东江,踏上秦州的土地,华瑶再想抓他,便如大海捞针般困难。

    晋明在秦州作威作福惯了,秦州官员多半会包庇他,华瑶手头也没有能够公之于众的圣旨,根本就追究不了晋明的罪责。

    好在晋明也没有通关文牒。虞州因为瘟疫一再戒严,晋明为了躲避官兵,不得不绕开官道,专走隐蔽幽暗的小道,大大地拖延了他的路程。他甚至不敢涉足城池,时常借宿于乡村野舍,稍作一番休整,便又不眠不休地昼夜奔波,终是抵达了位于东江一百里之外的一处村庄。

    村中有一座宽敞的临轩小楼,名叫“风雨楼”。

    风雨楼邻近一条弯曲的河流,楼上的景致甚美,远望是青山秀木,近看是绿水板桥,宅舍幽静,门户清闲,比起江南园林有过之而无不及。

    晋明的队伍停在了风雨楼的门前。

    晋明的坐骑是一匹壮健的骏马,随他长途跋涉千里,行尽崎岖山地,早已疲惫不堪。他环顾四周,未见异常,心底尚在犹豫,风雨楼内跑堂的便出来招呼道“客官,客官您里面请敢问您打尖还是住店”

    晋明的近臣岳扶疏道“打尖,上些好茶好菜。外面那些马,劳烦你照顾了。”

    跑堂的连连躬身“客官您这话,太客气了,咱做的就是伺候人的活儿,哪儿有劳烦一说。”

    岳扶疏见他一派和气,便又问道“你们风雨楼的买卖生意做了多久”

    “几十年了,”跑堂的说,“我爹妈都是看店的伙计。您请放宽心,老店信誉足,伺候客官没有不周到的。”

    风雨楼邻近东江渡口,也是一家营生四十多年的老店,经常接待来往于秦州、虞州的商队。这跑堂的见惯了闯荡江湖的三教九流,但看岳扶疏饶有书生风范,晋明又是一身的贵气,便知他们这一行人必是贵客。

    贵客出手阔绰,大有油水可捞。跑堂的满嘴好话,吹嘘着风雨楼的热菜热饭,到底把晋明带进了正门。

    为了蒙蔽皇帝和太医,晋明在京城时,曾经大量服食过寒性草药,损伤了他的肠胃。他吃不惯野食野菜,心里总念着热菜热饭。且因他距离东江只剩一百里,至今未见到任何追缉他的官兵,也没听说京城二皇子叛逃的消息,他料想京城官员还忙着治理瘟疫,不由得松了口气,静坐在一处靠窗的位置上,闭目养神。

    “大当家的,”岳扶疏关切道,“您可还好”

    晋明道“渡过东江,我才能好。”

    跑堂的送来一壶茶。岳扶疏接过茶壶,先为自己倒了一杯。他细品两口,确认茶水无毒,才道“乡野之地,粗茶淡饭,您将就着吃点。”

    晋明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正当傍晚时分,大堂内还有一群江湖草莽坐在另一处。他们吐息杂乱、内功浅薄,仅有一身三脚猫功夫,远不如晋明的侍卫。晋明没拿正眼瞧他们,他们反倒有意无意地瞥视晋明。

    “贱民。”晋明双目微闭,自言自语。

    岳扶疏劝谏道“马儿一路奔波,侍卫们也饥寒交迫,请您静心忍耐片刻之延。等您用过饭,咱们立时上路。”说着,他唤来跑堂的“小二,咱们要吃个饱你快些上菜”

    跑堂的露齿一笑“客官稍等我这就去厨房代您催催”他将一条粗布甩到肩头,转身就跑向了后院。少顷,堂倌们从厨房端出几道菜,摆在晋明一行人的桌上。

    晋明扫眼看菜,竟是一碟豆芽、一碗苋羹、一盘卤水鸭肉、一盘猪油煮萝卜,以及一盆烙饼咸菜。他微皱了眉头,执起筷子,把咸菜夹进一张烙饼,卷了几卷,鼻间闻到一股猪油的臊腥味。他硬逼着自己尝了一口卷饼,心头默念起皇宫的锦衣玉食,暗生出许多懊怅,真想活宰了他的那几个兄弟姐妹。

    傍晚的浮云遮蔽了夕阳,倦鸟归林,霞光惨淡。

    距离风雨楼百步之外是一座幽深的山坳,华瑶和她的属下们正埋伏在此地。她快马加鞭,急追晋明多日,赶在三天前追上了他。他人困马乏,而她兵强马壮,本可以一击绝杀,但她硬是拖到了今天今天必是晋明的死期,她心想道。

    “我要他死,”华瑶喃喃低语,“死无葬身之地。”

    白其姝离她最近,笑得最轻“该给他哪种死法呢枭首、腰斩、车裂,还是凌迟”

    华瑶也笑“要是能凌迟就好了。”

    白其姝的一柄软剑慢慢出鞘。她头戴黑色面巾,神情也被遮掩起来,双目遥视着远方。天近黄昏,残阳颓然欲坠,寒鸦振翅高飞,鸣声凄厉,昭示着一场即将到来的血光之灾。

    随着华瑶一声令下,她的第一批侍卫急冲而出。侍卫们包围了风雨楼,喊出了三虎寨打家劫舍的口号“三虎寨,冤家债杀公牛,奸母羊”

    虞州毗邻沧州,当地百姓久闻“三虎寨”的恶名。风雨楼的掌柜乍一听见“三虎寨”的嚷叫,脸色一变,当下就急着去报官。这时的院门已被人紧紧锁住,四面八方的围墙之下站了许多个蒙着黑巾的黑衣人。

    掌柜无路可退,慌忙道“强盗打劫三虎寨来了快跑啊去地窖地窖”

    夕阳残照,拉长了劫匪的影子,为首那人依稀是个妙龄女子。风雨楼的护院们练过几年功夫,在那女子手中竟然连一招都过不了。她二话不说,拔剑就砍,不过须臾之间,便把晋明的侍卫砍死了三四个。

    晋明眸色暗沉,推桌而起。他戴着一顶罗帽,面颊粘满了浓密胡须,眉毛也涂得又黑又粗,与他平日里的形貌相比,简直判若两人。但他毕竟是华瑶的兄长,华瑶十分熟悉他的言谈举止,但看他神色冷肃,周围的侍卫又频频向他投递目光,华瑶未有丝毫犹豫,提剑往他脸上猛劈。

    晋明疾速躲开,脚尖悬挂树枝,眺望远处渡口的位置。

    掌柜的、跑堂的、护院的、以及那群江湖草莽,早已逃进了风雨楼的地窖,只留下晋明及其属下坚守大堂,晋明颇觉好笑,心下暗骂贱民果真是一群贱民贪生畏死胆小怕事要你掏钱的时候,把你当作祖宗供奉起来遇上盗匪流寇,你就是他们用来献祭的活牲口

    晋明怒发冲冠,不由得大喊道“众人听令都来护我”侍卫们前赴后继地奔向他,他又高喊道“待我去了秦州,荣华富贵任你们择选”

    侍卫环绕着晋明,晋明转身便想逃走,华瑶及其属下挡住了他的去路,他怒形于色,凌空一斩,直接冲杀华瑶。

    华瑶飞跃躲过,步步轻盈,功法精妙,实乃当世罕见。

    晋明细看华瑶的步法,终于识破了她的伪装,厉声骂道“你这贱人”他眼尾余光察觉谢云潇悄无声息地追近了,只得强忍怒火,跳进风雨楼的大堂,抬脚踹翻灯油,踢烂酒缸,挥袖扔出几支火折子。刹那之间,火光大起,猛火迅速吞噬了布帘,燎烧着风雨楼的屋架房梁。

    晋明穿梭在刺眼的光焰里,唯恐谢云潇将他一击绝杀。他不知谢云潇身在何处,只听谢云潇的声音远远传来“你应当领受刀山油锅之苦。”

    晋明不怒反笑道“哈哈哈哈,纵然我死在此处,也好过你那大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地痛苦几十日他死前五脏六腑溃烂了生蛆了,流脓了,长疮了镇国将军一家子贱骨头你明知你大哥死在我手上,还一心一意地伺候我妹妹谢云潇你大哥是高阳家的刀下冤魂你是高阳家养出来的一条贱狗”

    通往后院的唯一出路已被大火封死,晋明披头散发,几近癫狂“今日你杀我,报不了仇来日华瑶上位,天下还是高阳家的天下你大哥含恨九泉之下恨你把仇人当亲人”

    “我杀了你”华瑶怒骂道,“你这畜牲养的贱种王八蛋”

    晋明被浓烟熏得睁不开眼。他听见水缸爆裂之声,依稀瞥见一扇窗户开了亮光。他拼尽一口气,爬到窗台上,才刚探出半个身子,守在楼外的谢云潇一剑猛砍下来。晋明旋身跃起,反手横刺谢云潇,冷不防一道剑光自左向右地扫过他的头顶。

    红光崩现,鲜血飞溅,晋明连忙后退,只觉脑袋轻飘飘的、空荡荡的,竟是什么也看不清了。他抬手一摸,摸到突兀的颅骨,才知自己的脑袋仅剩右侧一半。

    晋明惶恐地瞪大右眼,眼底倒映着熊熊火光,照得华瑶宛如九天玄女。

    晋明断断续续道“弑兄之人,罔顾人伦你逆天违命不得好死”

    华瑶依旧戴着面巾,只露出一双澄明的眼瞳。

    她的眼角沾着几滴血,那是兄长的鲜血。她还笑得出来“皇兄,你马上就要死了。你会被自己的刀下冤魂生吞活剥。你作孽太多,根本没法子化作厉鬼,找我报仇呢。”

    晋明头晕目眩,恨意滔天。

    他有心无力地躺在地上,血水从嘴角流出,短暂一生中的诸多场面似是走马灯一般从他眼前一晃而过。他看到了父皇、母妃、太后、朝臣这一生享尽富贵荣华,到头来竟然一事无成,还被华瑶一击毙命。他在极度的痛苦中回忆起十四年前的某一天,华瑶年仅四岁,她的生母去世了,太后派人接她进宫。她一介贱民之女,木木呆呆地低着头,站在御花园里,浑似一条丧家之犬。

    萧贵妃高坐楼台之上,哂笑道“好可怜的小丫头,活不了多久了。”

    萧贵妃的侍女附和道“娘娘所言甚是,有娘生没娘养的小丫头,命薄福薄,偏要进宫,生死存亡都是没准头的事儿。”

    年仅十三岁的晋明立在一旁,沉默不语。

    御花园的树木郁郁青青,淑妃分花拂柳,翩然而至。那日的淑妃穿着轻罗软银长裙,佩玉冠犀,步步生莲。

    淑妃也才二十岁出头,久未有孕,膝下无子,对华瑶喜欢得紧。她弯腰抱起华瑶,再坐到一张石凳上,华瑶便搂住她的肩膀,满心委屈似的,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淑妃掏出手绢为华瑶擦泪。华瑶哭得更伤心了,抱着淑妃不撒手,啜泣着喊道“娘亲,娘亲”

    萧贵妃见状一笑,低叹道“淑妃也不怕惹祸。不是她自个儿肚皮里爬出来的孩子,养不熟的。人世间多的是恩将仇报的白眼狼你给我谨记这个道理,你要紧握权柄、恩威并施,偶尔从指缝里漏出些肉末儿,让群狼围着你转,奉你为头狼,视你为龙首,听明白了吗”

    晋明躬身道“谨遵母妃教诲。”他侧目,又见淑妃温柔耐心地哄着华瑶,他便心想,等到二十年之后,他高居上位,深谙帝王之术,而淑妃、华瑶这等软弱无能之人,皆要跪伏仰瞻他的天颜。

    世事光怪陆离,颠来倒去,他怎么也料不到,昔日壮志未酬,他已殉身虞州,杀他之人正是当年那个缩在淑妃怀里痛哭失声的小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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