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6
陈公公将浴池一应物什备好, 躬身扶着林见鹤踏入。
“殿下昨日一夜没睡”
林见鹤揉着眉头,肌肤如玉,眼下青黑便格外显眼。薄薄的眼睑上细细的青色血管, 眼睛无力耷着,紧皱的眉头泄露出几丝戾气。
陈公公心知他情绪不稳定,吩咐小太监将香炉点了, 放到浴池边, 再根据太医的吩咐,往浴池里放些珍贵药材。
殿下不喜苦药,他若不想喝, 旁人也不敢劝。劝了也不听。太医只得用泡药浴这样的法子。
有总比没有好。
是以殿下近来身上总是一股药味,隔着远闻不见,离得近,便清清楚楚闻得见了。
他将殿下的头发散开, 香炉中升起袅袅白烟,闻得人昏昏欲睡。
殿下一会儿就闭上了眼睛。
陈公公试着唤了唤“殿下”
果真睡着了。
他松了口气,将香片掐了, 香炉递给小太监,示意拿出去。院正说了,此香闻一会儿便可,不可长时间闻。
林见鹤在朦朦胧胧中,看见姜漫骑着一辆极像她那木车的物事,头发也换了模样, 一阵风似的掠过。
他不由跟了上去, 冷声道“姜漫。”
姜漫回头看了一眼, 眼睛里闪过疑惑, 又扭过头去。
她那车子跑得很快, 一眨眼就飞出去了。
这个世界光怪陆离,万事万物,全是他不认识的模样。
就连姜漫,也不似他所认识的姜漫。
他跟着她走过一条条无所适从的街道,旁边高高矗立的怪物一般的东西,直戳到天上去,将天也罩住了。
他抓住姜漫“姜漫”
四周的高大怪物仿佛随时要倒下来,他有些紧张“走,这里不安全。”
姜漫却好似听不到。
她背上背一个颜色娇艳的包裹,将车放到高大怪物旁边,竟往里边跑去。
林见鹤目光沉沉“姜漫,停下。”
姜漫听不见他说话。
他跟着她进去,里边很多人。很多跟姜漫一样的人。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衣着,与这里格格不入。
他看见姜漫与三三两两的人打招呼,有说有笑。
周围一切全都变成了嘈杂刺耳令人难以忍受的声音。
耳朵似要被那尖锐刺耳的声音刺破。姜漫笑着回头看了一眼,他伸手去抓,喃喃“姜漫。”
姜漫却消失了。从脚,至肩,至额头。
所有的一切都被一层大雾隐了进去。
广阔的天地间冷冷清清,一个人也没有。他找不到姜漫。恍惚中,他低下眼睑,却看见自己胸口一个大洞。
空荡荡的。
画面一转,姜漫,跟梁玉琢在一起。
林见鹤伸手摸了摸胸口那个洞,什么都摸不到。
可笑。心都没了,怎么还会心痛
他的手里攥着一把刀,刀上鲜血淋漓。
他道“姜漫,过来。”
姜漫淡淡瞥了一眼他手里的刀“你太残忍。杀了好多人。我要离你远远的,你不要来找我。我喜欢的人是梁玉琢。”
她转头冲梁玉琢笑得甜蜜“我们走,再也不要理他。他就是个疯子。”
梁玉琢摸了摸她的头,温声道“好。”
“疯子。”林见鹤喃喃,喉咙里发出一声轻笑,“疯子。”
“哗啦”
浴池里的人突然起身,陈公公被溅了一身水,惊到“殿下醒了”
林见鹤面色苍白如纸,眼睛黑沉沉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陈公公忙拿起布巾替他擦身,心里担忧,每次点香,殿下必然睡个安稳好觉。这次怎地只睡了两炷夫。
“是不是又做梦了”他担忧道。
林见鹤抿唇,水滴从下颌滴落,顺着覆了一层薄薄肌肉的胸膛滚下,滑入腰腹不见。
浴池的水是烫的。他身上却冒着寒意。
“姜姑娘在哪”他开口,嗓子沙哑,有种支离破碎的脆弱。
陈公公道“姜姑娘方才还在前殿,许是又在外头骑车玩,前一会儿还听见车轱辘哐当哐当的声音。”
林见鹤不耐地将满头湿发拨开,让陈公公动作快些“若是手脚不麻利,便换个伶俐的来。”
陈公公苦笑“殿下别急,论伺候殿下,谁也没有奴才得心应手啊。姜姑娘就在宫里,天地两部的暗卫将宫里围得铁桶一般,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姜姑娘哪里都去不了。”
林见鹤眼底情绪黑暗,道“我要去地牢一趟。”
陈公公感觉他语气不对,轻声道“殿下”
“我杀人如麻,还是个疯子,你不害怕”他垂眸,看着这个满脸皱纹的老太监。
“殿下并不疯。殿下只是病了,院正大人说了,殿下是心病。只要殿下好好吃药,待到病好,便不会总是想杀人。”陈公公替他一层一层披上衣衫,笑得和蔼,“殿下怎会杀人如麻。那些人都有该死的理由。相反,奴才觉得殿下很善良。”
“善良”林见鹤嗤笑。
“当初若不是殿下将奴才从大皇子手里救出,奴才今日就不能伺候殿下了。”他最后将一件鹤氅披到林见鹤身上。
当时是一个很冷的冬日,大雪如斗,大皇子要让人将他压在雪地里打出血来,打断骨头,在雪里看梅花。
是七殿下救了他。他看着七殿下苦苦煎熬,夜夜噩梦缠身,日日睁着眼睛不敢睡。
那时候他还很小啊。
“殿下,好了。”
林见鹤抿唇“地牢里那人,又如何说”
他眼睫一颤,最昳丽漂亮的一张脸,声音却是阴冷的“将他千刀万剐,也不能让我高兴。”
陈公公“那便让他千刀万剐。”
林见鹤喉咙里发出一声轻笑,诡谲难辨“我要杀了他。”
说完,他身上的戾气更重了些。
陈公公亲眼见过七殿下病得厉害的时候。大皇子犹不敢与之正面相对。
当时殿下年纪还不大。他身上像是有两个人,一个憎恨所有人,恨不得杀光所有人,没有丝毫理智可言。
一个却运筹帷幄,将所有人算进囊中。他习武,受常人不能受之苦,让人心疼。
这样矛盾的两副面貌,却是一个人。
他还记得殿下抓了最善易容的九节,命他易容成梁玉琢时,脸上第一次露出笑。
愉悦的笑。
像是黑暗里待久的人,看见了能抓住月亮的井。
正想着,殿外传来声响,陈公公感觉不对,忙出去。
“殿殿下,姜姑娘往北苑那边去了,说说要找工部司商量更合适的材料。翎儿跟着姑娘。”
林见鹤没见到姜漫,心头有些烦躁。关猛兽的笼子被撞得震荡,他不耐“安静些。”
宫人们霎时噤若寒蝉,不敢稍有声音。
再抬头,殿下已经不见了。
陈公公看出他要去地牢,忙吩咐宫人们“好生看着姜姑娘。”
然后急急忙忙迈着小碎步跟上林见鹤。
却说姜漫,她想去工部司改善一下自行车的材料,送林见鹤一辆更舒服的。
她带着翎儿一行人,刚绕过北苑,就见到了雍容华贵的萧贵妃。
今日没有见到玉竹。
她远远的停下问安“见过贵妃。”
贵妃正在园中赏花,目光懒洋洋的“过不了多久便是一家人,不必这样见外。”
她招招手“本宫怕你闷,本想叫你来宫里玩儿,偏偏你病了。今日看脸色红润,气色好多,是不是身体好了过来,我看看。”
姜漫只得道“吃了几日药,确实好些了。怕冲撞娘娘。”
“本宫才不信那些,快过来。你长大后本宫不曾得见,谁料长得这样出色,宫里的花赏久了没甚稀奇,难得见到个美人。”
姜漫只得上前,站在贵妃下首,低垂了眼睑,看见萧贵妃两只精致的绣鞋,鞋头缀着两颗东海珍珠。
贵妃抬了她的脸,仔仔细细地看,一边看一边惊叹“多美的一张脸。这双眼睛会说话似的,双眼皮褶子那样深,睫毛那样长,真不知怎么长的。”
“还有嘴巴,这是最有福气的嘴巴。”贵妃有些艳羡似的,“尽挑好看的长了。”
“难怪七殿下那样喜欢。一心一意要娶你。这份心意,本宫听了都觉得感天动地。”
姜漫让她夸,心如止水,毫无波澜。她知道萧贵妃不是什么真正的傻白甜。她是一只藏得极深的毒蝎子。
只是,萧贵妃几次三番要见她,为什么呢
今日遇见,绝非偶然。这个女人必然有意为之。
“姜姑娘想什么呢”贵妃道,“姑娘进宫这些日子,也不怎么到处走动。不如陪我走走”
姜漫道“姜漫嘴笨拙舌,怕打扰娘娘雅兴。更不敢叨扰娘娘赏花的兴致。”
“说什么呢,我就喜欢美人在跟前,看着也是好的。这美人就像院中的花儿,越好看,看的人也越高兴不是”
她一把携了姜漫的手,说着就往前去“走,本宫带你看看宫里的好风景。”
姜漫也不敢撕破脸,毕竟她是贵妃,要处置自己还是很容易的。
她只得跟翎儿道“替我向七殿下传句话,说我跟娘娘在园中赏花,午膳便回去。”
贵妃在宫里,也不会明目张胆对她做什么。
姜漫没想到她当真一路介绍过来,实实在在当起了导游。
“这是从前寒妃的住处,她天生带冷香,陛下很喜欢,进宫就赐了妃位。里边的栀子花春日里最是繁盛,届时你定要来看看。”
“这是何处”姜漫觉得此处与前面那些宫殿不甚相同。这里有点冷清。
贵妃携着她向前“那里才是最好玩的去处,你随我来。”
姜漫欲停下“这里看着冷清,不如去前面那处,菊花锦簇,更好看。”
她感觉不对,对翎儿等人使眼色。
贵妃却笑了。
她不知何时,将一把刀刃漆黑的匕首横在姜漫脖子上“你既然已经到了这里,哪里有不去的道理”
翎儿等人脸色变了。
“匕首上涂了剧毒,只要我稍稍划破她的皮肤,毒入血中。不消一刻,她就会变成一具尸体。”贵妃笑得愉悦,“你们动手试试我一个不小心,或许就划破她的脖子了。”
姜漫给她抓着,她身边那些宫女太监将他们围起来,显然是防止暗处的人出手。
萧贵妃呼吸很急促,很紧张。
姜漫感觉到这种紧张。
她轻声道“我不跑,你要做什么,我配合你。”
匕首寒锋刺得皮肤发疼。她担心她太过紧张,手抖。
“乖乖跟我走。”萧贵妃偏偏比她高一些,抓她很方便。
姜漫只得跟着她的步子。
萧贵妃的目的是前面那所黑沉沉的殿宇。
几乎是他们一靠近,一股令人窒息的杀气喷薄而出,姜漫感觉浑身汗毛立了起来,心里打了个寒颤。
“擅入者死。”一个粗嘎的嗓子道。
“那便都死在这里好了。”萧贵妃笑得疯狂。
说着,她将姜漫挡在自己身前,匕首狠狠地贴着她的脖子“你死了,我看林见鹤难过不难过。”
“不要”翎儿大叫,脸色煞白。
一排冷箭自阴暗中射出,带着毫不留情的杀机。
“当当当”
暗处不知什么人,替姜漫拦下了这些暗器。
她的脸色发白,嘴唇咬得发红。
萧贵妃不管不顾攥着姜漫往地牢走。姜漫感觉她抖得厉害。那把匕首于是也贴着自己脖子在抖。
汗水从鬓角滚落,有的顺着睫毛滑进眼睛,刺疼。
暗处的人不知是不是认出了保护姜漫的人。没有出手。
空气中凝滞着可怕的压力,地牢又昏又暗,他们的呼吸便如同放了扩音器,在这空荡荡的地下空间回荡在各人耳边。
姜漫不再说话。她知道萧贵妃如今与疯魔无异。说错话只会刺激到她。
“扑通”
姜漫听到一声极轻的破空之声,她右边的人倒在地上,顿顿的一声,呼吸不见了。
萧贵妃手中的汗顺着匕首滚下,姜漫分不清脖子上的汗到底是自己的,还是她的。
贵妃紧紧抓着姜漫,抓得她喉咙发紧,呼吸困难。
姜漫在一片闷热紧张中,甚至怀疑匕首是不是已经划破了肌肤。
“有本事你们便动手,你们再出手一次,我便割她一块肉。”
暗处之人似乎有了忌讳。之后这一段路,没有出手。
他们顺利地走到了地牢底下。
很昏暗。只有烛火摇摇晃晃的光,他们的影子在牢房里晃动,暗处老鼠发出“吱吱吱”的声音,一切都很阴森。
萧贵妃似乎知道要往哪里走。她目光很快从两旁空荡荡的牢房里扫过,抓着姜漫快步往前。
“扑通”一道暗器来时无声,瞬间没入一个人的喉咙。
萧贵妃僵住了。
她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声音冷得可怕“我说过,你们再动手,我便割她一块肉。”
话落,姜漫只觉肩膀一阵锥心刺骨的疼。
这种疼,使她因紧张而麻痹的神经突然清明起来。
然后,姜漫身后刺她的宫婢也倒下了。不知被哪里的暗器击中。
姜漫知道,守着这里的人,一定跟林见鹤有关。否则,他们不必顾忌萧贵妃威胁。
他们忌惮了。才让她走到这里。
姜漫感觉里边有什么不得了的东西。这里这样森严,萧贵妃花这样大的代价也要进去。
到底是什么
萧贵妃疯了一样笑“你们杀吧,我若死了,我要她一起死,我要林见鹤生不如死”
她竟然不再谨慎小心,抓着姜漫向前跑去,几乎是自杀一样。
暗处之人或许看出她的决心,不敢再出手。
姜漫也终于见到了这地牢里严加看守的东西。
准确说,那不是东西。
但是,她无法说那是一个人。
地牢的尽头,有一口坛子。
一颗脑袋,杂草一般脏污的头发,两只血红的眼睛。
与其说像人,毋宁说是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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