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沈惜霜是她后来的名字。

    在一切尚未开始的时候, 她作为一棵普普通通的竹子,其实并没有名姓。

    主人一家是自北州来的人族散修,平日里做点小生意, 许是为求平安,买了棵竹子栽种在院子里。

    在树上挂红绳是北州的风俗,传说能让人美梦成真。

    男主人祈求阖家安康,女主人许愿幸福美满, 家里七岁的小孩最爱往竹枝上挂红绳, 写下的愿望千奇百怪, 譬如“明日不要被学堂的夫子训斥”,或是“想吃桂花糖”。

    和他们生活在一起, 竹子觉得很开心。

    可惜她很没用。

    那些阖家美满的心愿,她一个都没能为他们实现。

    噩耗传来的那天夜里, 她耗尽为数不多的修为化作人形,本欲报仇, 却意识到自己无能为力。

    何其可悲。

    绣城中尽是成形多年的老妖, 而她太脆弱, 太渺小, 就算知道了谁是凶手,也绝不可能将他们胜过。

    也正是在那个夜里, 她遇见沈修文。

    仙门圣物突发异状, 作为容器的桃花女妖惨遭反噬。

    倘若找不到合适的魂魄进入躯壳之中, 容器破灭,仙门圣物储藏的灵力亦将散开。

    男人告诉她, 她的魂魄与那棵桃树极为契合。

    这是一场你情我愿的交易, 她得到“沈惜霜”这个名字, 随他进入沈府的观景阁, 也因而在阁楼之中,遇见更多陌生的精怪。

    仙门圣物的力量日益磅礴,这些小小精怪的灵力于它而言,远远不够。

    翻遍邪术典籍,沈修文决定利用魇术汲取更多神识。花花草草们失去利用价值,随时可能被他灭口。

    于是沈惜霜告诉他,只要不伤它们,她愿意一直充当容器。

    这是她能想到的唯一办法

    一个脆弱渺小、无能无力的小妖怪,拼尽全力所能做到的全部。

    结果到头来,还是失败了。

    喉间的血腥气越来越浓,沈惜霜眼眶发热,脊背发抖。

    楼阁幽谧,沈修文森冷的笑音盘旋耳边“出去做什么,想找那几个仙家弟子求助”

    煞气扑面而来,她目不能视、通体乏力,被煞气击得狼狈倒下,又一次吐出鲜血。

    四肢百骸皆是剧痛,沈惜霜咬牙抬头“别碰它们。”

    直到一句话说完,她才发觉自己的嗓音沙哑得可怕。

    “你有什么资格和我谈条件。”

    沈修文冷笑,行至她身前“修为低微,见识浅薄,一辈子甚至没出过绣城,如今又成了这副模样”

    他说着扬眉,语调讥讽“你曾经最珍视那一家三口,不也没能把他们保住。无论人还是妖,有时候总得认命,别太倔。”

    混账。

    眼眶被热意灼得发烫,沈惜霜战栗着咬牙。

    她看不见眼前的景象,只能听到一声清脆响指。

    这是沈修文开启暗室的信号,响音落毕,角落里一块白墙自行挪开,露出被藏匿的秘密空间。

    好几道童音同时响起,满带惊惶忧虑的哭腔“姐姐”

    沈惜霜想开口安慰,却因喉中疼痛如撕裂,说不出哪怕一个字。

    由植物化成的精怪无父无母,她自拥有灵识的那天起,一直孤孤单单,没有能够交流的同类。

    直至来到这里,在某个十五的晚上,被几片小草小花轻轻碰了碰指尖。

    她不能让沈修文动手。

    视野昏黑,沈惜霜竭力分辨不远处的脚步方向,倏然抬起右手,挣扎着攥紧男人衣摆“放过它们,我心甘情愿跟着你走。”

    “放手。”

    沈修文狠声嗤笑“现在知道服软了你刻意接近那几个小修士的时候,恐怕安的不是这个心思吧”

    时间紧迫,他已渐渐丧失耐心,将脚下的姑娘狠狠踹开“接近他们,暗示他们,向他们透露这座楼的秘密费尽心思有什么用他们修为不到金丹,莫非还能出现在这儿救你”

    “做梦。他们跑还来不及。”

    掌心凝出滔滔煞气,沈修文对准暗室,眼中无甚怜悯。

    暗室中的花花草草尚未修成人形,但都拥有灵识、具备清晰思考的能力,见他杀气腾腾,已能猜出几分局势。

    门边的含羞草低声呜咽“你不要、不要欺负姐姐。”

    它身边的月季花被吓得瑟瑟发抖“你不高兴,可以可以来找我们出气。”

    沈修文最后回望她一眼“该说再见了。”

    煞气凝集,只需弹指一挥,便能汹汹上前。

    男人咧嘴,笑得冷淡“至于那几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对上我,他们跑还来不”

    最后一个字没能出口。

    在他将要弹指的瞬息,本是寂静的窗外,陡然响起一声轰鸣。

    诡异陌生的、如同某种野兽咆哮般的巨响

    不过转眼之际,势如破竹的钢铁巨兽冲破墙壁,好似疾风利箭,自穹顶凌空而来

    坍塌的白墙发出轰隆声响,一时间烟尘漫天。

    紧随其后,数道咒法接踵而至,杀气之盛势头之狠,让沈修文不得已收回右手,后退几步做出防御姿态。

    “我的车窗,我的凯迪拉克”

    眼睁睁看着车窗被咒法破开,月梵倒吸一口凉气“晏公子,你掐诀念咒一向这么豪放不羁吗”

    晏寒来淡淡瞟她一眼“会赔。”

    下一刻,月梵的注意力丝毫没留在车窗上“沈小姐”

    她坐在驾驶座,视野尤为清晰开阔。

    观景阁顶层空旷,中央竟生着一棵桃花树。桃树枝繁叶茂,居然没用土壤栽培,根须粗壮繁茂,爬满大半个墙壁,远远望去,像极盘旋的蛇。

    而在楼阁一角,面容俊秀的青年男子面露不愉,冷冰冰盯着他们瞧;角落里的沈惜霜脸色惨白如纸,身前有大滩血迹。

    月梵没忍住眼角一跳,瞬间凝神掐诀。

    法诀凶残,直接轰破整个前挡风玻璃,沈修文再度后退几步,抬手将其挡下。

    另一边,温泊雪亦是匆匆探身,向沈惜霜奔去。

    “碍事。”

    沈修文右掌挥出,妖气如丝如烟,瞬息凝成繁复阵法,同样袭向沈惜霜。

    这几个仙门弟子来路不明,他早早暗中观察过,修为约莫筑基。

    在他们这个年纪,筑基已是天纵英才,奈何修真界,唯独以实力为尊。

    筑基撞上他这个金丹高阶,战斗尚未开始,便胜负已分。

    更何况

    男人瞳仁微动,遥望阁楼中央的桃树。

    因他催动灵力,寄生于树里的仙骨得了感应,溢散出莹然白辉。与之遥遥相应的,是他身边越发浓郁的妖气。

    更何况,如今的他有仙骨傍身,仙骨灵力不绝,他的妖气亦是不休。

    今日一战,这群小辈毫无胜算。

    不过转瞬,自沈修文掌心溢出的妖气直直掠起,沁入树根。

    阁楼如同得了指令,于地面现出一道法阵,好似囚笼,将沈惜霜与桃树禁锢其中。

    昙光一怔“这是”

    晏寒来“锁灵阵和雷火阵。锁灵阵是为困住沈惜霜,让她与仙骨相连,源源不绝的灵力。”

    他话音方落,幽紫雷光顺势腾起,轰雷掣电陡然炸开,漫天火光如龙,径直向众人袭来。

    “至于雷火阵,距离阵心越近,雷火越强。”

    晏寒来挡下第一道突袭,雷火带来的杀气势如破竹,在少年掌心划破长长一道血口“看来沈修文早已做好准备,在观景阁设下阵法。我们无法靠近桃树、终止仙骨供应的灵力,他便立于不败之地。”

    要想终止锁灵阵,必须穿过重重雷光电火,他们只有筑基,若要强行穿过,定会被伤得体无完肤。

    除却雷火阵,沈修文本身同样不好对付。

    妖气如潮,狂涌而至,温泊雪堪堪挡下一击,狼狈后退数步,喉间蹿出腥甜血气。

    修为压制下,他们无疑是弱势的一方。

    “本来想直接离开,不理你们便是。”

    条条藤枝自男人面上逐一浮现,沈修文轻咧薄唇“现在么诸位的修为,我就笑纳了。”

    黑暗。

    永无止境的黑暗侵蚀思绪,沈惜霜尝试动一动指尖,深吸一口气。

    她的眼前虽是一片漆黑,却能感受到身边的动静。

    阵法中央被加设了保护,雷火对她的伤害并不算强。滋滋电流席卷四肢百骸,阵痛蔓延,让她几乎窒住呼吸。

    有人来了,她听见熟悉的声音。

    她清楚这群道长的修为,对上沈修文定是远远不及。

    越来越浓的血气里,温泊雪的闷哼遥遥传来耳畔,在更近一些的地方,则是小精怪们的啜泣。

    雷火阵遍布大半个阁楼,它们受到雷火侵蚀,支撑不了太久。

    赢不了。

    修为的差距、仙门圣物的庇护、无处不在的雷火阵法

    自喉间咳出一口鲜血,沈惜霜攥紧衣袖。

    不对。

    或许他们仍有机会。

    沈修文的力量源于仙骨,仙骨以桃树为支撑,而她

    是桃树的生命源头。

    只要切断源头,一切都将结束。

    疼痛裹挟全身,锁灵阵更是将她牢牢禁锢。她无法挪动身体,却能颤抖着伸出右手,探向储物袋。

    不远处,暗室中的惊呼此起彼伏

    “姐姐”

    沈惜霜竭力向它们笑笑,继而背过身去,不让它们看清自己动作。

    从出生到现在,她似乎从未真正做好过哪一件事,想要保护的人,也总是离她远去。

    这是唯一的机会。

    刀锋刺破皮肤,自胸口直直刺入,她感受到湿濡滚烫的鲜血。

    生命缓缓流逝,与仙骨的连接亦是骤减。

    灵力自她体内渐渐淌出,恍惚间,曾见过的一幕幕画面也在离她远去。

    一个清秀纤细的女人双手合十站在竹旁,轻轻垂下眼睫“祈愿竹,请保佑我家人平平安安。”

    后来她再没有回来。

    小厮模样的年轻少年踮起脚尖,往竹枝小心翼翼挂上红绳“祈愿竹,请让她多看我几眼。”

    后来他和伙伴一同取下红绳,窃窃私语“反正也没法子实现,挂在这里太丢人,还是拿走吧。”

    最后是她自己的梦。

    孤孤单单的竹子被抽离大半魂魄,浑浑噩噩立在别院一角。

    因无魂魄滋养,残存的几缕灵识无法支撑她生长,竹叶一日日变得枯黄不堪。

    一棵将死的、无力的、没办法为人们实现愿望的竹子,在某天遇见几个年轻修士。

    他们进入沈府参加文试,听小厮说了祈愿竹的故事。

    其中一个姑娘兴致勃勃地开口“咱们来都来了,不如在树上挂个纸条,祈祷能顺利通过文试吧。”

    于是她和另一名青年拿出红线和白纸,写下心愿挂上竹枝。

    毫无疑问,他们会祈求自己一帆风顺。

    竹子对此心知肚明,然而见到由他们写下的字迹,却不由一愣。

    那姑娘的字迹龙飞凤舞,在白纸上张牙舞爪写着

    [希望大家永远顺顺利利平平安安]

    人族总是这样捉摸不透,即便自己到了千钧一发的重要关头,仍要记挂着身边的其他人。

    竹子这样想着,把目光挪向另一头,凝视白衣青年写下的字句。

    那一瞬间,仿佛风声止住。

    他的字迹略显青涩,一笔一划、认认真真地写

    [希望竹子里的精怪不要太难过,早日好起来。]

    不过简简单单一行字,她看了很久很久。

    这是头一回,她体会到被人重视与记挂的感觉。

    “啊。”

    竹子想,“如果能再见到他们就好了。”

    如果能再见到他们就好了。

    观景阁内,杀气翻复不休,沈惜霜加大手中力道。

    不久前,她曾说温泊雪毫无自信,不习惯旁人对自己上心。

    其实她也是一样。

    自出生起就不被什么人重视,磕磕跘跘走到现在,一件事也没做成。倘若有谁愿意对她好,心中首先涌起的念头,是自己不配。

    胸口的剧痛深入骨髓,她看不清周身景象,在逐渐模糊的意识里,轻轻动一动眼睫。

    只要最后一次。

    只要最后一次,她能成功救下这里的所有人,哪怕是她这种无用的小妖

    血气蔓延,倏忽之间,指尖却隐有清风掠过。

    沈惜霜怔然抬眸。

    冰冷腥风里,有片清凉的触感,缓缓触上她手背。

    小心翼翼,柔软至极,就像是

    那夜她初初来到观景阁,沈修文初次汲灵。当她因剧痛蜷缩在角落,混沌夜色中,怯怯探向她掌心的那片小叶子。

    “姐姐。”

    稚嫩的童音轻轻响在耳边“别害怕。”

    另一道触感落在她指尖,是朵柔软的小花。

    “姐姐,我们带你离开。”

    距离汲灵已过去一段时间,她的目力渐渐回转,隐隐约约地,见到一片慢慢枯萎的小叶。

    属于小花小草的微弱气息凝聚成团,在靠近锁灵阵时骤然消散。

    沈惜霜陡然明白它们的用意。

    这是它们耗尽全部的生命,用以抵消阵法的灵力。

    一旦锁灵阵被破,沈修文也就无法通过她,汲取仙骨中的力量。

    无数花草生出柔嫩枝芽,在雷光火光中簌簌震颤。枝叶顶端被烫作焦黑颜色,那些小小的影子却毫无停下的意思。

    它们涌向沈惜霜,靠近少女纤细的身体,正如之前的无数个深夜,彼此依偎着贴近她。

    轻颤着的小草揉揉她指尖“姐姐,喜欢你。”

    寂静的深夜里,少女曾轻触它们的枝芽“最喜欢你们。”

    怯怯发抖的野花碰碰她脚踝“姐姐最好最好,比所有人更好。”

    柔和的夕阳里,少女单手撑起下巴,对着它们轻轻低语“那些道长都好厉害,比我厉害得多。如果我也能像他们那样好,就能保护你们了。”

    “姐姐。”

    枯败的树叶环住她拇指“去看有颜色的春天。”

    艳艳春色里,少女指着窗外告诉它们“等我们一起离开、慢慢修行,就能看清万物的颜色了。听说桃花是红色,竹子是绿色,天空是蓝色,春天的绣城是青色和粉色到那天,一起去看吧。”

    她那样软弱无能,却在不知不觉间,成为了它们想要守护的全部。

    但是不可以。

    沈惜霜咬牙,手中力气更大。

    只她一人的性命,不足以让这么多生灵为之牺牲。

    刺痛袭入心口,喉间腥甜更浓。

    只一刹,猝不及防地,自她身前淌过一丝清风。

    在意识即将流散殆尽的一刻,有什么东西,陡然握住她手腕。

    并非花草树木纤薄的触感,那股力道坚定而决绝,正溢出暖热温度

    一只属于人族的手。

    四面八方皆是雷光电火,不可能有人靠近此处。

    她战栗着抬头,通红眼眶中,终于蓄满滚烫的水珠。

    “沈小姐。”

    温泊雪轻扬嘴角,哑声笑笑“是我。”

    眼前所见皆是混沌,直到当他现身,白衣划破冲冲幽暗,好似天光乍现,割裂虚空。

    和沈惜霜一样,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他似乎也从来起不了太大作用。

    学习不好,脑子不聪明,为人处世亦是迟钝,不讨人喜欢。

    还有他带来修真界的游戏,当其他伙伴掌握着令人惊艳的技能,只有他变成一个晃来晃去的小人,好似谐星道具。

    幼稚又好笑,身体仿佛化作一堆烂泥

    而完全干燥的、无杂质的泥土。

    是不畏惧电火的。

    这是温泊雪的人们一败涂地。

    被沈修文击中五脏六腑,温泊雪拭去唇边一抹血迹,身形用力一晃。

    纯净灵力温柔却有力,悄然护住她心脉,也罩住身边挣扎着的花草幼灵“我我其实一直很糟糕。”

    “胆子不大,能力不强,总觉得自己一塌糊涂,就像你说的那样,很没有自信心。但是”

    他的面上沾满烟尘、狼狈不堪,他的双目却璀璨如星,熠熠生光。

    温泊雪轻扬嘴角,目光澄澈,看着她的眼睛“你愿意,相信我一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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