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1章数星星
陈翎静静看了许久。
又听他们父子两人从一数到三十六,而后阿念特意捣乱数错,然后又央着沈辞从头再来。
沈辞仍然温和,亦有耐性陪着他。
两人再从一数到十,从十慢慢累积往上
早前数过的,沈辞尽量轻声,让阿念大声念着,早前阿念容易错的部分,譬如上二十,上三十这样的节点儿,沈辞就会高声一些。
阿念便能跟着他一道数。
数到最后,阿念干脆也不看星星了,就笑嘻嘻看他。
阿念会对着沈辞撒娇,不同于对着她时候的撒娇;沈辞也会温柔包容,让她想起了在舟城初见沈辞的时候
陈翎远远看着他们。
分明只是一件简单到容易被忽略的小事,却在两人之间成了单纯而温馨的小时光
陈翎看了许久,轻声回了屋中,没有上前打断他们父子二人的时间。
陈翎也无睡意。
窗户半开着,她坐在外阁间的小榻旁,透过窗户,托腮看着他们二人。
清风月下,沈辞同阿念一道玩了很久。
稍晚些时候,阿念似是困了。
小孩子总有耗不完的精力,但忽然困也是一瞬间的事
陈翎看着阿念趴在沈辞背上,是困了,却又依赖得搂着他,沈辞背了他往屋中来,怕吵醒他,所以脚步很轻,步子尽量平稳不颠簸。
屋门是阖上的,陈翎上前开门。
沈辞为了让阿念睡得舒服,身子微微前倾着,屋门打开,他抬眸看向屋中的陈翎。
“进来吧,他睡熟了,不会醒的。”陈翎轻声。不知是不是见他同阿念一道温和耐性的缘故,陈翎的声音里似也藏了久违的动容,一闪而过,似错觉。
沈辞怔忪。
陈翎已经转身,上前撩起内屋的帘栊。
沈辞收回目光,备了阿念入内。
沈辞细心,到屋中床榻前时,没有直接将阿念放下,怕将他吵醒,而是低声问想陈翎,“怎么放他下来不会醒”
阿念总是同陈翎一处,陈翎总是清楚的。
陈翎温声道,“我抱他下来,他睡熟了不会醒的。”
“好。”沈辞照做。
陈翎伸手,想从他背上轻轻将念念抱下来,但念念虽然睡熟,手却搂紧了沈辞的脖子。
两人都没想到。
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亦不知怎么办才好。
稍许,陈翎又轻声开口,“我松开他的手,你小心别让他摔了,很快”
“好。”沈辞也轻声。
陈翎从他身后绕上前,因为念念搂着沈辞的脖子,陈翎要松开他圆乎乎的小肉手,就得靠近沈辞跟前,同他面对面。
阿念的小手又拽地很紧。
陈翎一面怕弄醒他,一面又怕弄疼他,便有些慢。
她低着头,气息临在跟前,沈辞莫名有些脸红,但陈翎认真看着阿念,没有留意他,他细细打量她。
与早前他离京时的印象,又高了一头,但眉眼间越发清秀,也不如之前的性子活泼,更有帝王心性,又更清冷支持
思绪间,她忽然道,“好了。”
沈辞收回目光,怕她看见。
陈翎连忙道,“小心。”
他双手揽紧背上的阿念,陈翎绕去身后,抱起阿念。
他背上一空,既而见阿念偎在陈翎怀中。
陈翎抱着他,俯身准备放在床榻上。
阿念仿佛忽然半睁着眼睛,半醒着,迷迷糊糊看到是陈翎,又安心了,但还是习惯伸手,揽着陈翎的后颈,“父皇。”
陈翎温柔道,“睡吧。”
阿念才又阖眸,但因为伸手搂着陈翎的脖子,将陈翎脖子上的衣领松开了些,露出她后颈处的雪肌莹白,沈辞在她身后,全然没想到,又因为她俯身,所以尽收眼底。
沈辞移开目光,沉声道,“先睡吧,我去准备明日的事。”
陈翎才放下阿念,给他肚子上盖了一层薄薄的纱被,转身时,沈辞已经行至帘栊处。
她开口唤他,“沈辞。”
沈辞驻足,转身看她。
陈翎轻声道,“多谢你照顾阿念。”
刚才的阿念很开心是她少有见过的开心
沈辞沉声,“应当的。”
沈辞说完,撩起帘栊,又补了句,“明日要走,早些睡。”
“好。”陈翎应声。
很快,外阁间传来屋门阖上的声音,陈翎这才缓缓收回目光,上前坐在床沿边看着阿念出神。
苑外,沈辞没有回屋中,而是坐在暖亭中,靠着一侧的圆柱,仰首看着空中月色。
阿念同他长得像。
他不会看不出来
沈辞低头,掩了眸间神色。
内屋中,陈翎也没睡着,脑海中想起玉山猎场时候。
沈辞同她亲近至斯。
略带嘶哑的声音,半哄半拥着她,别出声
大帐外风雨交加,暴雨如注,她眉心渐渐失了清明,她与沈辞,谁走错一步都会万劫不复。
陈翎收回思绪,半分睡意也没有,又觉屋中有些闷热,便披了件衣裳出屋透气。
但刚出屋中,脚下就滞住。
他原本以为沈辞已经回屋了,却见苑中的暖亭处,沈辞同云娘坐在临侧,沈辞接过云娘递来的汤水,道了声谢,云娘同沈辞说着话,两人都不由轻松笑了笑
沈辞同她在一道时,心中有保留;但同云娘一道时,不是,像朋友也像早前的沈辞同陈翎
忽得,云娘目光瞥到她。
沈辞也余光瞥过。
陈翎大方上前,反倒不让对方多猜,沈辞看她。
云娘温和问道,“朱公子,阿念睡了”
陈翎仔细看了看对方,温婉娴静,又生得很好看,宜室宜家
还同沈辞亲厚。
陈翎淡淡垂眸,“多谢云姑娘。”
云娘笑道,“哪里的话,小公子很可爱,我喜欢还来不及。”
说的是朱公子和小公子,应当是沈辞没同她提起实情。
朱是她姨母的姓,她早前同沈辞提起过。
果真,沈辞也看向陈翎。
正好云娘刚说完话,又朝陈翎道,“朱公子,你同二哥说说话,我去取杯莲子羹。”
是让陈翎在这里,同沈辞一到喝莲子羹
云娘说完,沈辞和陈翎都想唤住她,不用
但云娘已经离了苑中。
忽得,暖亭中就剩了沈辞和陈翎两人。
四目相视里,少许,陈翎先问起,“你不是在准备明日的东西吗”
但他明明同云娘在一处。
“阿翎。”他忽然唤了称呼,乍一听,陈翎一颗心忽然砰砰跳着,脸上却是惯来的波澜不惊,好似并无风浪。
沈辞欲言又止,“云娘是”
陈翎淡声,“你不必告诉我,沈辞,那是你自己的事。”
沈辞奈何看他,“云娘是老齐未过门的妻子”
陈翎诧异。
沈辞看向她,继续说完,“老齐同我去边关的第二年,西戎同立城边关起了摩擦”
陈翎意外,“你们不是大胜了吗”
沈辞也错愕看她。
陈翎缄声,她不该在他表现露出端倪,她其实什么都知道
但老齐的事,她确实不知晓。
沈辞仰首靠在石柱上,眸间黯淡,“老齐为了救我,死在乱箭下,我连他的尸首都没带回来。”
陈翎僵住。
沈辞眸间氤氲,“他原本年关是要回来成亲的,最后死在边关我什么都没带回来。”
陈翎攥紧掌心,她只知道那时候大胜,并不知道那时候所有的事,战胜的消息传回京中,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军中不少人例行受赏,她也听说沈辞将所有的赏赐散尽。
沈辞轻声,“老齐搭了一条性命,最后,我只带了老齐一件衣裳回梨镇给云娘;这次,他们几个想来看云娘,我才带了他们一道”
然后在来梨镇的路上,遇到怀城生变,这才有了后续的事。
后续的事,陈翎也都清楚了。
云娘的脚步声传来,沈辞阖眸,敛了眸间水汽。
陈翎也鼻尖微红。
早前不知晓云娘的事还好,眼下,再见云娘的温和娴静,待阿念也亲厚温柔,陈翎心里有些难受
“多谢了。”她正好从云娘手中接过小碗。
云娘笑道,“朱公子你先尝尝,我没放太甜,阿念不喜欢太甜的,二哥也不喜欢”
陈翎“”
沈辞“”
原本没怎么关联的两句话放在一处,陈翎和沈辞都顿了顿,既而都朝云娘笑了笑,都没出声。
云娘道,“我先回去了,早些歇下吧,明日还要赶路。”
陈翎和沈辞颔首。
云娘走后,两人在暖亭的石桌旁喝完了各自手中的莲子羹。
临末,陈翎问,“你手上有地图吗”
沈辞应道,“有。”
“我想看看。”陈翎开口,这一路有沈辞在固然好,但她不会,也不能只依靠沈辞。她在君王的位置上坐了三年,心中很清楚这个道理。
“我去取。”沈辞起身。
暖亭离沈辞的屋中不远,陈翎等了好一会儿,沈辞都未出来。
眼下已经夜深,她不好唤他,便近前置屋外,不好入内,又唤了声,“沈辞”
屋中没听到动静,陈翎原本没多想,但兀得想起方才见他时,他眼底布满的血丝,一幅疲惫模样,是不是
陈翎心中一紧,忽然入内,却刚好和沈辞撞上,沈辞眼疾手快扶起她。
他没事,陈翎眸间明显一舒。
但旁的,陈翎一句都未多提,从他手中接过地图,也避开他的目光,回了自己屋中。
摊开地图。
陈翎仔细看着地图上的城池和路线,除却在想绕行阜阳郡途径的线路,也在想途径的线路里,哪些地方是安稳的,哪些不是安稳的
朝中除了屈光同和付门慈,还有哪些可能是谭进的人
除了平安抵达平南,和平南驻军会和之外,还有很多事需要她提前想清楚。
没遇到沈辞前,她根本没空想。
但眼下,要开始慢慢布局。
谭进将她一军,她也要慢慢还他,她不会一直被他追着跑一路,她是天子。
即便大爷爷不在,她也是。
陈翎挑灯夜战,近乎一夜没怎么合眼。
翌日天明,苑中一早就有恼人的嘈杂声传来。
陈翎昨晚是趴在内屋的案几前一面看地图,一面想着事情睡着的,眼下还困着,浑浑噩噩的。
屋外有人扣门。
陈翎开门,是昨日就在苑中见过的唐五,会叫这个名字,应当是姓唐,又在家中排行老五的缘故。
唐五一直在边关,这次同沈辞一道回来,还从未见过天子,当下,紧张得有些语无伦次,“陛陛陛陛下。”
陈翎看他,他放下手中的吃食,拱手道,“马上要出发了,将军让给陛下和殿下送些吃的来。”
唐五是几人中最小的一个,见到陈翎就紧张到不行。
陈翎笑道,“你叫唐五”
唐五赶紧行礼,“陛下有事请吩咐。”
是个有些年幼,又有些紧张,还有些憨厚老实的人
正好朱妈上前,“奴家来给公子和小公子送衣服。”
陈翎接过,见其中一件衣裳还是小厮的,应当还是扮作子华绣坊的小厮一道上路掩人耳目。
另一件则是阿念的,中规中矩。
等回屋中,阿念也从床榻上坐了起来,一幅睡眼惺忪模样,揉着眼睛,唤着父皇。
方嬷嬷不在,陈翎上前替他换衣服。
阿念真的算懂事的孩子,明明没睡醒,但陈翎替他换衣裳的时候,他也一直不吵不闹,任由陈翎帮他。
等陈翎给他穿完衣服,他扑在陈翎怀中,赖着要陈翎抱。
陈翎只得抱起他。
阿念记得今日要离开梨镇,便趴在陈翎肩头问道,“沈叔叔会同我们一起吗”
心中还惦记着沈辞。
陈翎应是。
阿念同陈翎道,“昨晚沈叔叔同我一起数星星了”
陈翎轻嗯。
阿念叹道,“我还想同沈叔叔一起数星星,今晚可以数星星吗”
陈翎不知道怎么应才好,但见阿念期待,陈翎低声道,“你问问沈叔叔。”
陈翎话音刚落,怕他肩膀上的阿念忽然直了身子,“沈叔叔”
是从窗户处见到沈辞往这边来,陈翎回头,沈辞上前,“都准备妥当了。”
“沈叔叔”阿念一面招呼,一面张开双手要沈辞抱。
陈翎没有拒绝。
沈辞从陈翎手中接过阿念,阿念笑嘻嘻看他,“沈叔叔,今晚还可以一起数星星吗”
“当然。”沈辞不假思索。
阿念便开心了。
沈辞同他道,“殿下,先去苑中同唐五玩一会儿,末将有事寻陛下。”
阿念听话点头,既而往苑中去寻唐五。
沈辞拿出那张面具,“路上稳妥。”
陈翎点头。
他上前,让她在小榻上坐着,循着早前结城时一样,仔细替她贴上那幅人皮面具。
当时从结城出来,若不是那幅面具,陈翎同谭进照面的时候,应当就被谭进认出来了,眼下去平南要绕行整个阜阳郡,小心些总是更好。
她闭着眼睛,尽量仰首。
有那一瞬间,沈辞微微怔住。
“好了。”贴过一次,沈辞要快很多。
陈翎看了看铜镜里,今日仿佛又是另一幅模样
等到苑中时,阿念已经同云娘在一处。眼下是去雀城,雀城同梨镇大约一日路程,子华绣坊正好在雀城也有生意,云娘和朱妈可以沿路送他们一程。
所以阿念同云娘一处,扮作云娘的侄子,同云娘和朱妈在一辆马车中,唐五和薛超骑马扮作护卫,而沈辞和陈翎还是扮作绣坊的小厮,在另一辆马车中最保险。
去雀城的要一整日,中途除却喂马饮水,中途大抵不会停留。
马车中堆积的绸缎比昨日也还要多,还有不少是成品的绣品,都是送去雀城的。
陈翎昨晚看了许久的地图,眼下,马车中有些颠簸,她也困了,拄着手在一侧小寐着。
但慢慢地,马车中颠簸,头慢慢靠向另一侧,沈辞肩头。
沈辞没有动弹,也没有出声。
她安稳靠在他肩头,均匀的呼吸声亦响起,沈辞原本想唤她,话到嘴边也咽了回去。
马车滚滚,前路很长。
陈翎靠在他肩头,沈辞只能尽量将肩头垫高些,让她靠得舒服些,也不让她觉察。
他知晓陈翎昨晚一定看了一宿的地图,想了一晚的对策。
陈翎一直刻苦,也聪明。
当初在几个皇子中,陈翎虽是最迟在先帝跟前侍奉的,却最得先帝喜欢。
先帝对陈翎的喜欢,一度甚至超过太子,还频频感叹,我儿相见恨晚
后来太子薨逝,先帝跳过陈翎头上的两个哥哥,立了当时在京中没有任何世家背景的陈翎为王储,可见先帝对陈翎的喜欢。
后来,立储之事,引起了宪王和远王心中的不安与不满。
玉山猎场之事,就是陈宪和陈远心有不甘,为了拉陈翎下马而不择手段,在陈翎的酒水中动了手脚。
一旦东宫与天子妃嫔在秋猎时行淫乱之事被发现,陈翎大逆不道的罪名便被坐实。
不说陈翎的东宫之位,就连陈翎的性命也都悬在朝臣的口诛笔伐之下
后来玉山猎场出事,陈翎将他赶出东宫。
沈家和东宫也都避免了因他之事受牵连。
陈翎也有手段,将此事遮掩了过去。
他不知陈翎在其中做了什么,但听闻先帝那段时日对陈宪和陈远两个皇子大失所望。后来朝中有传闻,说东宫在玉山猎场受了惊吓,大病一场。
先帝让陈翎去行宫将养了好几月的时间。
陈翎从行宫养病回来的时候,身边却带回了一个小皇孙。
先帝膝下没有皇孙,小皇孙便是皇长孙。
小皇孙深受先帝喜欢,也让朝中原本担心东宫这趟离京太久,东宫地位是否稳固的朝臣彻底看明白,东宫才是手段最厉害的一个。
后来先帝驾崩,东宫登基。
陈宪和陈远也先后做过无谓之争,但最后,都是陈翎一步步在朝中肃清异敌,巩固权势,成为朝中勤于政事的明君
如今天下太平盛世,国富民安,没人会料到谭王谋逆。
谭王,才是那条在暗处潜藏了很久的毒蛇
眼下,陈翎已经靠在他身侧睡了。
他轻声道,“阿翎,我们会平安抵达平南的。”
马车缓缓停下,陈翎慢慢醒了,而后发现自己刚才一直是靠在沈辞肩头入睡的。
陈翎的瞌睡蓦地醒了,也坐直身子,看向他的时候仿佛心底藏了担心,眼中也有稍许罕见的慌乱,并不明显
“歇歇脚吧。”沈辞正准备起身,唐五的声音从马车外传来,紧声道,“头儿,有驻军搜查了,小心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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