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见到皇帝, 萧晟就暗暗吃了一惊。
与年前他离京时相比,皇兄明显消瘦虚弱了许多。
“咳咳咳”皇帝咳嗽不止,毫无血色的脸颊渐渐发红, 甚至连脖颈都变成了红色。
“皇兄”萧晟伸手欲轻拍其后背,刚一扬手,就生生止住了。
皇帝终于不再咳嗽“朕没事。”
这次他并不避讳, 而是直接让弟弟看见自己沾染了血丝的手帕。
萧晟瞳孔骤缩“皇兄”
他知道皇帝近几年身体不好,不想竟到了这种地步。
“怎么不传召太医”
皇帝缓缓摇头“太医看过了,没用。朕召你回来,就是为此。”
他早屏退了宫女内监,此时暖阁中唯有他们兄弟二人。
“来,坐。”皇帝今日格外的和善。
两人坐下之后, 皇帝语速极缓“小九, 朕知道,你一直想去就藩,朕本该答应的。可现在, 咳咳朕有个不情之请。”
“皇兄有何吩咐还请直言。”
皇帝露出了一个极其虚弱的笑容“朕想让你留在京中, 效仿周公, 辅佐新君。”
“皇兄”
皇帝摆手, 制止晋王说下去,自顾自道“朕自知时日无多, 可你那几个侄子, 你也清楚。咳咳”
思及此,他心内隐隐懊悔。早知如此,他应该提前培养储君, 也不至于事到临头托孤。
“这世上, 朕最信任的, 就是你和皇后。钧儿本性不坏,可惜从不曾涉足政事。朕怕百年之后,咳咳咳,他难担大任。”皇帝拽住了兄弟的手腕,“所以,朕想要你,竭尽全力地辅佐他。”
他半是命令,半是恳求。
这些年,他不止一次地利用过这个弟弟,但他从未怀疑过小九对自己的忠心。
萧晟双目微阖,心中天人交战。
比起留在京城辅佐新君,他更想同王妃一起去封地。
“皇兄好好养身体,来日方长。”
“小九,你是朕唯一的同胞兄弟,是朕的肱骨手足。你也姓萧,难道你忍心看着朕死之后,江山社稷不稳”皇帝的语气不自觉急切了几分。
萧晟心里一沉,起身行礼“皇上有命,臣焉敢不从”
看来只能回去之后,慢慢同纤纤解释了。
见他终于应下,皇帝长舒了一口气,笑道“朕就知道,江山社稷,还得赖你。”
皇帝起身,稍后取出一物“萧晟接旨。”
晋王闻言立刻下跪领旨。
这是一道密旨,言明皇帝宴驾归西之后,由大皇子萧世钧继位,晋王萧晟辅政。
“好生收着。”皇帝轻轻拍了一下弟弟的肩膀。
历来规矩,成年皇子要就藩,他在位时,可以强行留下小九在京中。他驾崩之后,小九辅政也须得名正言顺。
这一道圣旨,就是为此。
皇帝又与胞弟闲聊几句,说起皇后的伤,连连摇头。
他身体支撑不住,略说一会儿,便挥手令晋王退下。
萧晟施礼告辞。
一走出暖阁,他就看见迎面走来的大皇子萧世钧。
知道这是未来的皇帝,萧晟心里难免有几分复杂。
萧世钧停下脚步,郑重施礼“皇叔。”
萧晟点一点头“殿下。”
“皇叔什么时候回京的也不提前说一声,侄儿好去迎接。”
“今日刚回。”萧晟神色淡淡。
大皇子心中一咯噔。
皇叔刚一回京,就被父皇召进宫中密谈,也不知说些什么。
他勉强笑笑“原来如此。”
“殿下还有事么若无要事,本王就先回去了。”
萧晟抬脚欲走。
大皇子心里一急,下意识去拉他“皇叔,皇婶是不是也回京了先前听说她去宛城探亲”
“殿下对你皇婶,倒挺关心。”萧晟心中不快,抬手拂开。
这个不经意的小动作,让对面的大皇子萧世钧神情剧变。
他竟然看见了皇叔袖袋中的一点明黄
尽管只有一点点,尽管只是一闪而过,但他立刻就反应过来。
这是圣旨
父皇病重,匆忙召皇叔进宫密谈,还赐了圣旨
皇叔塞进袖中,肯定是密旨。
究竟是什么内容,他自信能猜出七七八八。
大皇子心脏怦怦直跳,恐惧和惊慌笼罩在他的心头。
他结结巴巴“侄,侄儿”
晋王不想理会他,收回视线,大步离去。
二月的风已不像冬天那般寒冷,可大皇子站在暖阁外,仍觉得风刀凛冽,严寒入骨。
过了许久,他才整理了心情,求见皇帝。
可惜等了一会儿后,小太监一脸难色告诉他皇上身子不适,不想见他。
大皇子只觉得一颗心沉入了谷底。
老三还能做个藩王。
老二只能做个庶民。
将来皇叔继位,他能留下性命、保全妻儿吗
前朝有过类似的先例。像他这般处境的,没能善终。
明明二月份不算很冷,可大皇子却忍不住双手轻颤。
沈纤纤喝了一盏茶,挑挑拣拣和忍冬等人说了几件路上见闻。
具体离京原因、细节,均未提起,只说宛城的舞狮、划旱船,安阳的打铁花等。
忍冬机灵,知道王妃不愿说,也就不问,还主动说起王府这几个月来发生的一些趣事。
双方极有默契的避开了王妃出府的缘由和经过,似乎真的只是随义父母回老家探亲一般。
福伯将这几个月的账本呈给王妃看,悄悄觑着其神色。
在王妃看账本的间隙,福伯已经想象了五六种王妃在外的生活。
他很想打听几句,询问几声,到底还是硬生生忍了下来。
沈纤纤看完账册,还给福伯。
福伯施了一礼,快步退出。
一旁的忍冬终于找着机会,连忙问道“年前让人做的四季衣衫都送过来了。王妃要看看吗”
“好呀。”沈纤纤点头,眸中流露出期待之色。
她在宛城买成衣时,最遗憾的就是还没看那些新裁制的衣服。
忍冬答应一声,不多时便满面笑容捧着厚厚一摞衣物呈到王妃面前。
“好多。”
“这才是一季的,还有呢。”忍冬来来回回跑了四次,才将四季衣衫都抱了过来。她一脸兴奋,“王妃,这件和这一件搭着更好看。”
忍冬伸手指给王妃看。
沈纤纤略一思忖,点头表示赞同。
一回来就看到新衣衫,她感觉这一路奔波的劳累都消散不少。
虽不曾真正上身试穿,可搭配、比划,好一通忙碌,且乐在其中。
沈纤纤和忍冬一起,挑出了现下能穿的衣服。
忍冬眼睛亮晶晶的。这段时间王妃不在府中,她感觉自己简直成了闲人。
现在王妃回来,她也终于有事可做了,再也不用提心吊胆了。
刚将现场收拾好,晋王就回府了。
他直接回了正房。
一抬眸,看见萧晟,沈纤纤展颜一笑“九郎,你回来啦”
“嗯。”
见他神情似是有些不对,沈纤纤轻声问“怎么了皇上召你进宫”
莫非为难他了
萧晟在她对面坐下,抬手给她斟了一杯茶,沉吟着道“纤纤,我们最近不能去封地了。”
“为什么”沈纤纤握住茶盏,心里浮起一丝慌乱,“是,出什么事了吗皇上改主意了”
“嗯。”萧晟点一点头,“皇上近来龙体欠安。”
他握住妻子的手,声音极低“情况不太好。”
沈纤纤心思一转,立刻明白他这句“情况不太好”的含义。
应该是情况很坏吧。
她畏惧皇帝,对其没多少好感。可也知道这是他的同胞兄长。他和皇帝之间,大概有着不浅的感情。
想了一想,沈纤纤反握住萧晟的手“嗯,我知道了。”
“抱歉,让你失望了。”萧晟停顿了一下,“只怕年内,难去就藩。”
萧晟颇觉对不住妻子。
他先时明确提出,年后他们就可以去封地。可惜如今因为种种缘故,不得不长留京中。
“这么久吗”沈纤纤惊讶。
她以为皇帝快不行了,要等其驾崩之后,才去就藩。至少年
“皇上命我留在京中辅政。”因立储的圣旨尚未颁布,晋王面对妻子,也没直接点出新君是谁,只含糊带过。
好在妻子并未追问,对于晋王的解释,她表示能够理解。
“这不能怪你,反正只要不用进宫面圣,对我来说,在哪里都一样。”沈纤纤反而安慰他,“刚好一路奔波,在家歇一段时间也不错。”
萧晟轻笑,站起身,走至妻子身边,将她揽在了怀里。
他的王妃固然爱使小性子,但也有温柔体贴的时候。
皇帝因为身体原因,辍朝已有数日。
大皇子近来焦头烂额,惴惴不安。他试着处理政务,极不顺手。
但是在妻子面前,还不能表现出来。
薛绫音怀孕之后,孕吐现象极为严重。
偏生身为儿媳,按照规矩,她还要近前伺候受伤的陈皇后。
幸好陈皇后怜惜她怀孕不易,免了她的侍疾,要她好生静养。
她这才稍微轻松一点。
大皇子忙碌许久,一回到寝宫,就听到妻子的干呕声。
他暗叹一声,特意放重了脚步。
薛绫音听到动静,匆忙漱了口,含笑起身迎接“殿下。”
“还很难受吗”大皇子轻声问。
“好些了。”薛绫音打量着他,有些不解,“殿下为何闷闷不乐”
“有吗”萧世钧伸手摸了一下脸颊,胡乱说道,“哦,没有不乐。是看你难受,有些担心。”
薛绫音笑了“我无碍的”
话未说完,她就又止不住干呕。
一旁的宫女匆忙捧了痰盂上前,又有一宫女轻拍其后背,还有宫女端着茶盏让她漱口。
这段时间以来,宫女们已然非常熟练。
大皇子见状,双眉蹙得更紧。
想帮忙,又帮不上。只能在旁边问“没事吧要不要传太医”
薛绫音摆手,她停止干呕,命宫女呈上梅子蜜饯。
她含了一个在口中,才感觉稍微好受一点。
见她雪白的面颊嫣红一片,眼中因干呕而闪现泪花,大皇子动了动唇,想说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
一开始,对于这个妻子、这桩婚事,他都是被动接受。
现如今她怀了他的孩子,似乎有很多地方变得不一样了。
正值用膳之际,宫女呈上精致的菜肴。
可惜薛绫音才吃得几口,就放下了筷子。
“你不想吃这些”大皇子皱眉,“那你想吃什么吩咐一声,让御膳房给你做。”
薛绫音犹豫了一下“只怕御膳房没有。”
“什么东西”
“我想吃小时候家里厨子做的酸萝卜。只吃过一次,现在不知道怎么了,特别想。”
萧世钧拧眉“酸萝卜”
薛绫音点头“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我也只吃过那一次。”
“这好办,我亲自去一趟颍川侯府,让那厨子再做就是。”
薛绫音心中一震,笑了笑“派个下人去就行,何劳殿下亲自跑一趟”
“没事儿,不打紧。”萧世钧没有告诉妻子,他也想趁机见一见岳父颍川侯。
他不能把自己的恐惧和不安传递给怀孕的妻子,但可以向岳父讨个主意。
颍川侯近来意气风发。
二皇子萧世钊被贬为庶民,流放黔州。而他作为二皇子的亲舅舅、原本坚定的二皇子党,摇身一变,成了大皇子一派的中坚力量。
皇帝的几个儿子里,二皇子流放,三皇子就藩,四皇子年幼,唯余下皇长子萧世钧,还是他的女婿。
之前他在两个皇子之间观望,摇摆不定。下定决心后,事态登时变得明朗起来。
听闻大皇子夜访,颍川侯连忙迎接“殿下”
大皇子拱一拱手“小婿此次前来,是有事要请岳父帮忙。”
对于颍川侯,大皇子无疑是感激的。
在关键时刻,对方帮了他的大忙。
“殿下何必客气有话但讲无妨。”
大皇子先提了酸萝卜一事。
颍川侯微怔,继而轻笑“这有何难让厨子去做就是。”
他即刻吩咐下去,又道“酸儿辣女,想吃酸的,多半是个皇孙。”
之所以在紧要关头倒戈,一方面是因为感觉到皇帝并不似表面那般厌恶大皇子。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女儿怀孕。
大皇子勉强笑笑,这个时候,他压根不在意薛绫音怀的是男是女,他满门心思都是,到底还能不能活下去。
敏锐地察觉到他神情有异,颍川侯笑意微敛“怎么莫非殿下不喜欢儿子”
大皇子摇一摇头,他犹豫良久,艰难开口“皇叔回京一事,岳父听说了吗”
“确有耳闻。怎么了”
“以岳父之见,皇太弟一说,究竟是真是假”
颍川侯沉默了。
“皇太弟”这个说法,并不新奇。皇帝爱重晋王,不让其就藩,一直留在京中。年前上苑狩猎,皇帝还提出让晋王使用只有天子才能用的金鈚箭。
但颍川侯没有太当真,毕竟皇帝有亲生儿子,还不止一个。比起兄终弟及,显然父死子继更符合常理。
颍川侯忖度着问“殿下何出此言”
“父皇召见皇叔,给了一道密旨。”
颍川侯瞳孔一缩“殿下可知道,那密旨是何内容”
“既是密旨,我又怎会知道”大皇子的慌乱已掩饰不住,“前几天好些人请求立储,父皇没理,巴巴地召皇叔回来,还给了密旨”
本来他以为差不多就稳了,可近来突然惶恐不安。
父皇一直不喜欢他,也从来没有信任、重用过他,真的会把江山社稷交给他吗
身为长子,礼法上最有继位资格的人。若皇叔继位,他的下场会不会还不如老二老三
“要是父皇想立我为储,又何必一直拖延岳父,我该怎么办”
听说有密旨,颍川侯内心深处也有些不敢确定了。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皇上对晋王的爱重,人人皆知。退一万步讲,就算皇上没想立皇太弟,谁能保证晋王本人也没有呢毕竟那是皇位,哪个人会一点儿也不动心
是他疏忽了,竟忘了这一点。
他之前站队二皇子,现在支持大皇子。他绝对不能输。
不过颍川侯要比女婿沉稳得多“殿下想要那个位置吗”
大皇子双目微阖,答非所问“我不想死。”
颍川侯思忖片刻,微微一笑“这也容易。只要走到最高处,就没人能杀得了你。如今皇上还在病中,晋王又刚刚返京,乘其不备”
他没说下去,只比划了一个手势。
萧世钧瞪大了眼睛“不可”
皇叔老实就藩就可以了,他没想让皇叔死。
“殿下如果担心事情难成,可以以晋王妃作为诱饵”颍川侯记得,晋王与王妃感情深厚,从女人下手,要容易得多。
萧世钧更加震惊“这怎么可以她是女子,不关她的事。”
晋王妃在他心目中,始终是有点特殊的。他即便是要对付皇叔,也不愿将她牵扯进去。
颍川侯神情喜怒不辨,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个女婿,真是心慈手软,难成大事。这种时候了,还考虑女人不女人。
他勉强笑笑“那就只能用别的法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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