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第 77 章

    皇帝本就疑心自己近来多病有鬼, 现下听闻黔国公竟与威远侯等人联合谋逆,焉能不怒。

    他厉声问左右道“纪明呢”

    内侍颤声道“纪统领已经往正门迎敌去了”

    顿了顿,又道“皇后娘娘也过去了。”

    “混账”皇帝大惊失色“刀兵正乱,她过去做什么赶紧去把皇后带回来”

    内侍带着哭腔道“威远侯在外边说, 说”

    皇帝真真要被他给就急死了, 随手抓起手边的东西砸了过去“威远侯说什么”

    内侍扑通一声跪下了“威远侯说皇后娘娘谋害陛下, 戕害宫嫔和皇子, 意图窃取江山, 诸多禁军为之动摇,娘娘亲自前去对峙, 鼓舞士气,说她在一日, 必然不叫乱臣贼子伤到陛下分毫”

    皇帝又是动容, 又是恼怒“真是乱来”

    一叠声的吩咐人“还不赶紧去把皇后找回来”

    再听得外边杀声大作,他实在静不下心来, 知道南军戍守在不远处, 倒不惧怕, 强撑着站起身来, 叫内侍帮自己穿戴整齐之后,亲自往阵前去看。

    再之后的事情,韩元嘉都是从心腹宫人口中听闻的。

    南军掌控局面在前,皇帝公开露面在后,所谓皇后的阴谋不攻自破, 反后党的末日来了。

    尤其是皇帝稳定局面之后, 着人去打探黔国公和威远侯等人近期的动静, 竟然得知他们正在暗中搜罗有孕的妇人, 意图冒充皇嗣

    威远侯甚至还偷偷摸摸的把自己房里的一个有孕小妾挪出去养着了。

    这是什么意思

    干掉他和一干后妃都不算完, 连他的孩子都要斩草除根,之后还要鸠占鹊巢

    皇帝怒极反笑,不看别人,只看着威远侯“舅舅,你可真是朕的好舅舅朕哪里对不起你了,你居然做得这么绝”

    威远侯哼哧了半天,终于哭了出来“臣不敢,臣绝无此意,这都是黔国公撺掇臣做的”

    皇帝声色俱厉道“笑话,难道是黔国公拉你去他府上商议怎么谋逆的吗”

    威远侯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臣一向胆小怯懦,陛下最是清楚不过,岂敢做这种大逆不道之事都是有人私下里送了密信恫吓,之后又经黔国公挑唆”

    “对”说到这儿,他紧跟着有了底气,带着哭腔道“那密信来的突然,八成就是黔国公使人送过去的,他这是有意诈臣,逼迫臣跟他上同一条船啊”

    皇帝听他满口狡辩,将所有责任都推卸出去,只觉太阳穴一突一突的跳,心头火焰熊熊燃烧“你脖子上顶的是猪脑袋吗你知道自己是因何而得今日之爵的吗若依那逆臣所言,除掉朕和皇子们,再阴取他人之子冒充皇子,你难道便会有好下场”

    他身体本就尚未痊愈,一时怒火攻心,眼前发黑,身体猛地打晃起来,近侍们见状面露惊色,赶忙将他搀住,出口规劝“陛下暂且息怒,龙体要紧啊”

    皇帝坐回原处,缓了大半晌时间方才觉得好些,这时候却听外边侍从慌里慌张的前来禀报“陛下,皇后娘娘难产了,贵妃娘娘不敢擅作主张,请您过去做主”

    皇帝脑子里“轰”的一声,回神之后,马上道“传话过去,皇后与皇嗣都得保全才好,若她们母子有个万一,朕要所有人陪葬”

    他喘息的有些急,六神无主一会儿,终于站起身来,一边往产房那儿去,一边吩咐脚快的内侍先去送信“告诉贵妃,若事有万一,保大人。”

    内侍连声应下,一路小跑着去了。

    韩元嘉身体尚未完全康复,却也强撑着守在产房外等候消息,见皇帝来了,便觉有了主心骨儿“陛下”

    到底共患难过的女人,皇帝瞬间软了心肠,拉住她的手,语气轻柔而坚定“别怕,都会好的,你跟朕会好的,元望也会平安无事”

    武则天恰到好处的出现在行宫门口,此后又恰到好处的受惊早产,她并不是受虐狂,只是她此时必须这么做。

    黔国公与威远侯等人联合冲击行宫,图谋不轨,种种行径已经极大了践踏了皇帝的底线,他们非死不可。

    不只是他们,朝中反后一系的朝臣,怕也会遭到猛烈清洗。

    只是人心易变,往来反复,皇帝现在被愤怒冲昏了头脑,铁腕铁拳惩治这群逆臣,但是过段时间再看,他会发现此消彼长。

    经此一役之后,倾向于皇后、至少是不反对皇后临朝的人占据了朝臣的大半,届时帝后之间的脉脉温情霎时间就会荡然无存,紧接着遭到冲击的就会是后党的成员和定襄王府一系的势力。

    这跟爱不爱没关系,但凡是有心天下的君主,都不可能看着某一个派系一家独大。

    武则天要做的,就是通过明面上的折损自身来减少皇帝可能会有的疑心,她知道皇帝早晚都会发现这一点的,但是她希望将时间拖得更久一些。

    她要求的并不多,他死之前别发现就好了。

    所以才有了这场受惊难产。

    如若皇后当真是这场变故的幕后主使,她明知道这日会发生动荡,怎么会迎难而上,还把自己搞得难产

    要知道,于她而言,没有比顺利诞下皇嗣更重要的事情了。

    这场精心构造的难产持续了一整个白天,叫皇帝提心吊胆的同时,也更加强了他的怒火与对逆臣们的痛恨,幸而结果是好的。

    是日晚间,皇后艰难诞下一子,齿序行二,皇帝大喜之余,当众为其赐名福康,继而大赦天下。

    之后发生的事情,便暂时同后妃没有干系了。

    本朝发生了朝臣联合谋逆、背刺天子这样的大案,整个帝都都被惊动了,南北两军接管京城,紧急宣布戒严,一时风声鹤唳,人心惶惶。

    皇帝此时虽然还未病愈,却早有满腔怒火急于发泄,因着皇后刚刚生产,隋美人同样受了惊,便不曾带一众后宫回京,安排禁军严密戍守行宫,自己则只带了近侍亲信们离开。

    紧接着便是残酷的政治清洗。

    黔国公、威远侯、兵部尚书,乃至于所有参与其中的官员,统统被下了狱,严刑拷打审问明白之后,举家问罪,满门抄斩,为首之人腰斩弃市,抄没家产。

    同他们亲近的朝臣也没能幸免,尽管得以保全性命,却先后被贬出京,就连曾经的禁军统领纪明,也因为皇帝身在行宫之时,黔国公暗中打发人前去纪家拜会而遭到了怀疑。

    虽然纪家人根本没有接收黔国公递上的橄榄枝,甚至压根不明白黔国公意欲何为,但是在那种情形下两家的往来与纪明在行宫内一二行径的暧昧,还是让皇帝疏远了他。

    纪明没有明面上的罪过,皇帝当然也没有惩处他,平调去了居庸关任职可所有人都知道,天子心腹平调他处,这本身就是一种惩罚。

    莫名被卷入这场风暴之中,纪明也觉不平,只是眼见着朝中因此丢官的丢官,掉脑袋的掉脑袋,他又如何敢在这等时机下冒头。

    到底接受了认命,辞别家小,轻装简行赴任去了。

    新上任的禁军统领仍旧是天子心腹,只是要想在短时间内如纪明那般令禁军如臂指使,便就要差了几分火候。

    皇帝原本就没好利索,以满腔怒火为原动力支撑着自己轮轴转了大半个月,终于还是没坚持住,在某日下朝之后一头栽倒了。

    朝臣们惊慌失色,自不必说,内侍们急匆匆去传了太医来。

    皇后与贵妃尚在行宫,折返不得,此时宫内后妃便以德妃为首,李玉蘅张罗着往乾清宫去侍疾,亲尝汤药,谨慎小意。

    皇帝头脑中昏昏沉沉的,不知睡了多久,再度睁眼之后,只觉脑海中像是有一把火在烧“水”

    旁边人听见声音,缓步近前。

    容长的瓜子脸,眉眼细长,宛若仕女画中的执书女子。

    竟是早已经辞世了的李妃

    皇帝大惊失色,仿佛被人捏住了脖颈,手肘撑着床艰难后退些许,却见来人似乎也吓了一跳,小心翼翼的叫了声“陛下”

    皇帝眯着眼看了半晌,终于发觉来人并非李妃,而是她的同胞妹妹小李氏,他的德妃。

    一股由心虚而生的恼怒萦绕心头,皇帝咳嗽着发怒道“谁叫你过来的常平呢”

    李玉蘅低眉顺眼道“臣妾到这儿来为您侍疾。”

    顿了顿,又解释说“内侍监在外边儿盯着太医煎药。”

    皇帝胸膛剧烈起伏着,半晌后冷冷道“朕不想见你,你退下吧,无事不要过来了。”

    李玉蘅似乎有些失落,低头应了声“是”,等了几瞬,见他果然不再理会自己,这才讪讪退了出去。

    不多时,内侍监送了煎好的汤药过来,验过毒后,使人尝了,这才送进皇帝嘴里“太医令说了,您近来伤了元气,得好生养几个月才行,这病忌讳受凉,殿内就留了一道出去的门,别的窗户缝隙都给封上了。”

    皇帝乏得很,无力说话,疲惫的应了一声,很快沉沉睡下。

    或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天晚上,他又梦到李妃了。

    那个纤细柔弱的女子面容惨白,形如厉鬼,目光怨毒的看着他“虎毒尚且不食子,你却连禽兽都比不上”

    皇帝打个冷战,毛骨悚然,却见她不知想到什么快活事似的,忽然间咯咯笑了起来“陛下阳寿将至,不日将死,我在地下等您下来”

    一股寒气顺着脚底直冲天灵盖,皇帝猝然自梦中惊醒,但觉浑身发冷,遍体生寒。

    定神去看,却见自己只着中衣躺在塌上,被褥不知去向,正对着床榻的那扇窗户大开着,夜风肆无忌惮的从中入内。

    自己方才究竟是做了一个梦,还是此刻犹在梦中

    皇帝一时之间竟分辨不出来。

    后背上密密的生了一层冷汗,寒风吹过,是难以忍受的湿黏的冷,他嘴唇嗫嚅几下,有气无力的唤道“来,来人”

    那声音喑哑,将将出了喉咙,便化在这夜风中。

    但的确有人听见这声音,走了过来。

    李玉蘅一身素简,宛如一个行走的幽灵,月光透过窗扉照在她脸上,阴惨惨的白。

    朦胧之间,皇帝甚至分不出她究竟是小李氏,还是他的原配发妻李妃。

    但是他感知到了危险。

    生死关头激发出了无限潜力,皇帝生生坐起身来,发动身上仅有的气力,往床榻内侧躲避,然而这终究也只是垂死挣扎罢了,不多时,他便如一摊烂肉般颓然倒了下去。

    “你,”他艰难的问“你是人,是鬼”

    “我吗”李玉蘅附在他耳边,轻声细语“我是来取你性命的人,是从地狱爬出来的鬼。”

    皇帝听得惊悚至极,李玉蘅却快意的笑了起来。

    她站直身体,从衣袖中取出了一叠桑皮纸,在皇帝颤抖欲裂的目光中,一张张浸在了水里。

    “臣妾眼见陛下遭受病痛折磨,实在痛心,今日特来送陛下往生”

    最后几个字她咬得极轻,夜色之中,却是说不出的森冷“早登极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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