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云中(四)

    剑刃凝聚成极小的光点, 折射出秋日晌午刺眼的阳光,倒映在江一正因为极度惊恐而骤然放大的瞳孔中。

    极短的一瞬里,利刃破空声与遥远的钟声交织在一起, 奇异的香味和红枫林中的草木清香窜入鼻腔, 江一正的脑海中闪过无数人,无数平淡琐碎的片段, 最后定格在一个陌生又熟悉的背影上。

    “嗤砰”

    树枝划过剑身,绣着仙鹤祥云的青衫宽袖在江一正眼前掠过,动作极快却又飘逸灵动,看似轻松一挑,却将陈峰手中的剑直接打进了树干中。

    剑身在半空颤颤巍巍地晃了几遭。

    冷汗浸透了杂役服, 江一正看向面前站着的那个青衫少年。

    对方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穿着云中门统一的制式青色袍衫,身姿颀长,背挺得笔直, 玉带将马尾高高束起,丰神俊秀,风仪明如秋月。

    只是那脸色苍白得吓人, 双目无神又空洞, 看得久了便让人心惊,莫名悚然。

    陈峰被他一树枝打掉了手中的长剑, 虎口已然裂开,鲜血淌进掌心, 他看着面前这个手中拿着树枝的少年,惊疑不定道“你是何人”

    少年动作缓慢而僵硬地转过头看向他, 唇动了动, 声音却极其微弱, 像是有不足之症,“云中门,禁私自斗殴禁,伤人命。”

    陈峰手掌剧痛,眼中怨毒的神色一闪而过,吴良见他身上穿着衣服属于内门弟子样式,冲他拱手问道“不知师兄是隶属哪峰又拜在哪位长老名下”

    “十三峰,闻斯长老。”少年开口答道。

    陈峰和吴良孙志对视一眼,几个人顿时笑出声来。

    “我们就是十三峰的弟子,可从未见过你”陈峰笑道“而且闻斯尊者四百年前便早已陨落,座下也仅有闻鹤深一名弟子,你说此谎话也不怕闪了舌头”

    那少年站在原地没有动,像是没有听懂他的话。

    被吓傻的江一正回过神来,冲他行了个大礼,“多谢您出手相救”

    那少年反应极其迟钝,同他那灵动飘逸的剑法格格不入,看向吴良和陈峰等人,开口缓缓道“闻斯长老陨落了”

    谁知吴良和陈峰料定他是冒充十三峰弟子,闻言皆是嗤笑,却又忌惮方才他那杀伤力极大的一击,一时没敢动作。

    似乎闻斯早已陨落这个消息给少年的打击太大,他静静地待在原地片刻,缓缓地转过身,动作僵硬地往前走去。

    江一正怕吴良和陈峰再找她麻烦,赶紧跟上。

    岂料就在此时,陈峰眼中厉色闪过,决计不能让这两个人走出这片枫林,否则让执法长老知晓了,定会将他们赶出十三峰,那和要他们的命也没什么两样。

    显然吴良也是这么想的。

    二人几乎是同一时刻暴起,冲向了江一正和那青衫少年。

    江一正时刻都在警惕着,比之前的反应要快,瞬间祭出长剑反身格挡,岂料那看着厉害的青衫少年反应却格外迟钝,不等他转身,吴良便一剑刺穿了他的肩膀。

    血溅到江一正的侧脸上,又是那股奇异的香味。

    吴良却惊恐出声“血血怎么是绿的”

    诡异的暗绿液体顺着剑身滴滴答答,落在了厚厚的橘红色落叶上。

    橘红色的落叶被黑色的靴子匆匆踩过,扬起几片。

    “乘风,你慢点”有人在身后喊他。

    宁乘风站定,转身抱着剑看向追来的人,畅快笑道“你不该叫崔辞,应该改名叫崔乌龟。”

    崔辞一手扶着枫树一手撑着膝盖,闻言气喘吁吁抬起头来瞪他,“好你个宁乘风,是你非要从山底爬上来赏落叶,还不许我御剑,这会儿又嫌弃我慢了”

    宁乘风道“你身子这么弱,该好好跟你小叔学一下锻体术。”

    “呸呸”崔辞一脸抗拒,嫌弃道“我才不要变成他那般五大三粗的模样,沅沅师妹就喜欢我这玉树临风的身姿。”

    宁乘风诧异道“咦,之前不还是莲莲师妹吗”

    “我们道不同,谈不来。”崔辞歇够了,潇洒一摆手,“自古多情空余恨而已。”

    宁乘风哈了一声以示嘲笑,跳起来从树上揪了片枫叶,同崔辞一边往山上走一边手贱撕那枫叶。

    “云中门的山怎么这么高”崔辞仰头去看,一眼望不到尽头,顿时神色恹恹,伸出只胳膊搭在宁乘风的肩膀上,道“闻在野这小子怎么还不下来接咱们”

    宁乘风拖着他往上走,“肯定是又被他弟弟缠住了。”

    “啧啧。”崔辞一边表示不满,一边伸手去抢宁乘风手里的枫叶。

    宁乘风那片大枫叶被撕走了一半,一胳膊肘捣在了崔辞的肚子上,疼得崔辞“哎呦”一声,两个半大少年就因为片平平无奇的枫叶你一招我一式比划起来。

    嘻嘻哈哈,一路穿行过这绵延至峰顶的红叶枫林,待到了峰顶,已是月上林梢。

    有人御剑穿云乘月而来,一袭青衫在清冷的月光下划过漂亮的弧度,围着他俩潇洒地转了一圈,背着手从剑上跳了下来。

    然后伸手掸了掸袖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崔辞连连拍掌,笑着揶揄,“几日未见,闻兄愈发骚包了。”

    闻在野不知道从哪里抽出来把折扇,照着他脑门就要抽,崔辞扯住宁乘风的袖子去挡,三个人顿时闹成一团。

    长生崖在十三峰峰顶,硕大皎洁的圆月挂在眼前,仿佛一伸手就能碰到。

    秋风凉爽,三个少年坐在崖边,闻在野从怀里掏出一个大油纸包来,放到草地上摊开,顿时喷香扑鼻,香得崔辞眼都绿了。

    “知道你们要来,我特意去隔壁灵谷宗买的,上面加了保温符,还热乎着呢。”闻在野扬了扬下巴笑道“可不是我不去接你们,实在是这烤麻雀太抢手了,排了好久的队。”

    崔辞也不讲究他那世家子弟的礼仪了,伸手抓起一只来咬了一口,心满意足道“灵谷宗都是些什么神人,怎么能把东西做得这么好吃”

    宁乘风矜持地拿起只麻雀来欣赏了一会儿,觉得这麻雀太丑难以下嘴,但又碍于这香味实在勾人,正纠结着,嘴里就被人塞进了一大口麻雀肉。

    入口滋味绝妙,不由自主地就嚼了起来,待他反应过来,已经吃下去小半只,顿时对着罪魁祸首怒目而视。

    “哈哈哈哈”闻在野和崔辞大笑出声。

    虽然丑了些,但宁乘风吃得很满意,从纳戒里掏出坛子灵酒来,闻在野和崔辞十分自觉地掏出杯子,闻在野道“你又偷偷挖你哥的灵酒了。”

    宁乘风狡黠一笑,“兄弟之间的事,怎么能叫偷呢。”

    就算他不挖出来,早晚也要便宜了那根色藤。

    酒足饭饱之后,他们四仰八叉躺在草地上看月亮,天幕之下星河璀璨,长生崖上虫声啾啾,枫叶簌簌。

    “我都计划好了,咱们从柳州的传送阵走,出了艮府,直接用传送阵到中州,沿着无尽河一路往西,就能传送到兑府辛州。”闻在野伸手拍了一下崔辞的肚子。

    崔辞的脚不老实地照着他和宁乘风的腿来回踢,得意道“我爹还以为我被罚回家十天呢。”

    他们被郝诤那个老古板罚回家一个月,分开时便统一口供,准备用剩下的二十天到处去玩。

    星落崖和暗域他仨向往已久,早早就定下了这个目标。

    “我爹总是拘着我不让到处乱走,可我娘说像我这么大的时候,他就出了家门四处游历闯荡了。”崔辞不服气道“我现在都筑基大圆满了,还这不许去那不去。”

    “我金丹初期我师父都不让,还要天天在万玄院挨郝诤训。”闻在野在草地上滚了一圈。

    宁乘风坐起来道“宁行远十六的时候就自创了回春大阵,可我现在才金丹中期。”

    崔辞气得直哼唧,“你哥十六的时候还进了天机榜前十呢十七州几千年都难出一个的绝世天才,我等连名字都不配跟他并列。”

    宁乘风眼睛发亮道“不,我一定要变厉害,跟宁行远一样厉害,崇正黜邪,斩妖除魔加入我哥创立的崇正盟”

    “加我一个”闻在野满脸向往道“崇正盟只招揽十七州排名前一百的宗门世家,我以后要当掌门,要带领云中门冲进前百扬名立万”

    崔辞胸无大志,冲他俩一拱手,“二位哥哥,苟富贵,勿相忘”

    闻在野踢他,“谁是你哥,我亲弟在屋里睡觉呢”

    “小鸟怎么天天睡觉”宁乘风跃跃欲试,“许久不见我还有些想他了。”

    “滚滚滚你见他一次就要惹哭他一次,每次我都要哄许久。”闻在野赶忙打消他这危险的想法。

    宁乘风笑骂他几句,崔辞也上赶着凑热闹,他一抬胳膊去挡,却径直将崔辞的脖子打断,扭曲成了一个诡异的姿势,眼睛无神冲他笑。

    旁边的闻在野突然之间浑身都是血,瞪大了眼睛形容可怖地盯着他。

    宁乘风大惊,猛地从长生崖上跳了起来,跑进了房间里。

    明月当空,透过窗户洒进了房间,落在了桌子上

    桌子上的裂纹斑驳,在清冷的月光下看着格外苍旧。

    躺在床上的人眉头紧皱,额头布满了细密的冷汗,猛地睁开了眼睛。

    宁不为盯着天青色的床幔,神色恍惚。

    修为到了一定程度,做梦并不是什么好事情,或许是晏兰佩溯魂的影响,又或许是他现在与凡人无异,连做梦都这么贴合现实。

    他已经很久没有做过梦了,而且还是梦到几百年前的人和事那些对他来说遥远地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事情,他并不想记起来。

    宁修窝在他怀里哼哼唧唧地哭,脸上却没有泪,宁不为将他抱起来,果然是又尿了。

    宁不为一边给他换尿布一边走神。

    白日里他感应到朱雀碎片的踪迹便想去找,可他试了试现下还是无法修炼,丹田和经脉虽然被那心善的仙子修补好了大半,但毕竟那仙子修为有限,不可能将他内里都一并修补好,只能循序渐进慢慢自愈,最好的办法就是好好养着。

    于是他便沉住气,借着现有的几块朱雀碎刀里的灵力慢慢疗伤,结果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睡了过去,还做了这么个似是而非的梦。

    是他白日见那红枫林思及旧事,还是这梦境在向他预示着什么

    宁不为神色凝重,手腕被宁修蹬了一下。

    一低头,尿布都快包他儿子脸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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