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是疲倦。
身体无端端的沉重了几分, 平日挥刀的力道也微不可觉的变小了些许,甚至开始嗜睡。
那都是些很不明显的变化,还很容易和操劳过度混淆在一起, 连本人都分辨不出。
直到这种细微的疲倦渐渐累积、终于反馈在脸色上——异常才得到了关注。
第一个发觉的是虎次郎。
他刚刚结束工作找过来,就忍不住皱起眉头凑上前。
卯生茫然的看着他:“怎么了吗?虎次郎?”
“你……最近没有好好休息吗?还是忙着加班压根没睡?”
体格健硕、有着一头张扬红发的咒术师左看右看, 好半晌才歪着头担忧的继续道:“脸色可不太好啊, 卯生哥。”
“不太好吗?”
卯生捏了捏山根位置,有些迟钝的回答:“但我有好好休息,虽然现在的确有点想睡……大概是春困吧?毕竟现在的天气很适合打盹。”
“嘿!春困秋乏夏打盹, 睡不醒的冬三月……把借口推给季节,我还以为是我小时候才会干的事。”虎次郎挑眉, 这么嘟囔道。
二十岁的卯生顿时露出笑容, 他刚想要和自己从小一块长大的伙伴调侃几句, 忽然就注意到虎次郎手里拿着的那一叠纸。
闲谈立即被搁置。
鹤见家有史以来最出色的年轻少主伸出手:“好了,别担心, 咒术师通宵熬夜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情,我等下会去泡杯茶提提神……虎次郎, 那是必须要我处理的文件吧?麻烦你送过来了。”
“茶有什么好喝的?”
从不好好穿衣服、平日里总是像个莽夫浪客的虎次郎嫌弃的说道——他是个烈酒派。
当然, 这兴趣也很符合他的气质。
而说完之后, 虎次郎看着卯生伸出来的手,迟疑了一秒钟, 然后在对方注视下,用一副理直气壮的霸道神情将本来要交给对方的纸质文件反手揣进自己松垮的和服里。
卯生不由面露迷茫。
“……这里面的内容我提前扫了一遍,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虎次郎露出一口大白牙,说的头头是道:
“干脆放手给你部下处理吧, 比如千裕和忠恭那俩, 他们脑子还不错, 也该进一步锻炼一下了,我是说除了实力以外的锻炼……咒术师都只顾着打架,脑力派没几个,全靠我们俩迟早得累死,就拿点小事情给他们尝试处理吧?
不是我说,我们缺啥类型的同伴,下面就得往那个方向努力——族里那群人既然要追随你,就得有这种程度的觉悟。”
“当然,我会全程跟进严格考察的,不会让他们蒙混过关。”
“至于你的话……我还是不觉得茶有什么好喝。”
虎次郎一本正经竖起大拇指:“还是去睡一觉提神吧,卯生哥。”
卯生刚张了张口,虎次郎就毫不犹豫转身、逃似的溜走了。
还没忘记把门关上。
十分钟后,虎次郎又悄悄溜了回来,不知道在门口折腾了什么,转身又走了。
卯生出去看了一眼,发现门口被贴了一张纸。
「少主休息中,勿扰,有急事去找虎次郎。
批注:我写的,不想挨打就老实点,被我发现谁乱敲门,你就死定了。
再批:走路小点声。
——虎次郎。」
卯生顿时笑出了声,眉眼轻松。
他回到房间,看向窗外。
今天天气真的很好。
“那就稍稍休息一下吧。”
自言自语着将刚泡好的茶放下,卯生坐在窗边、靠着椅子,缓缓闭上了眼。
休息一下,再起来好好工作。
很快就会打起精神了。
气温适宜的春季,阳光也是暖洋洋的。
黑发白肤的年轻人靠着椅背,带着浅淡的笑容陷入睡眠。
。
但是,没有好转。
反而愈演愈烈。
——就像是步入了一条没有拐角的下坡路,刚刚出现下降的趋势,就意味着之后的下坠速度会越来越快。
。
疲倦加深了。
卯生引以为傲的体力开始出现问题,食欲大幅度下降,睡眠质量也愈发糟糕,精神开始难以集中。
最糟糕的一次——卯生在对付一只一级咒灵的时候,险些因为恍神而被划破腹部。
这本不该是卯生会出现的失误。
哪里不对劲。
这已经不是疲劳过度可以解释的问题了。
越发没有血色还迟钝迷茫的卯生是被一脸凝重的虎次郎硬生生拽到医生那里去的。
鹤见家很重视,请了无数的医生帮忙调养。
一剂又一剂的苦药灌了下去,苦的卯生舌头发麻。
但是效果不佳。
中医也好,西医也好……那些药物对卯生的调养效果,都要比理想状态逊色很多。
而好不容易治好了一个问题,更多的疾病开始如雨后春笋般不断冒出。
终于,在某一次工作里,卯生手中握着的太刀掉落了。
而他本人——也失去意识的倒下。
。
“少主的脉搏每天都在衰弱,身体非常糟糕,而且这些病症……”
医生尽可能婉转,却又因为职业操守而不得不说明清楚:“……这些病症,都有例可寻,是很常见、但基本都是老年人才会出现的问题。”
“我们进行了常规治疗,但是药物效果不佳,而且还有更多的问题在不断冒出,所以我们商量后进一步进行了诊断。”
医生们对视了一眼,最后由领头的那位说出了结果:
“我们的结论是,少主全身器官因不明原因而产生衰退现象,现在所有的疾病,都是因为生理机能出现障碍而引发的,而这个‘不明原因’,我们考虑的很久,觉得很像是……衰老。”
“少主的身体在迅速衰老,他体内的器官在以惊人的速步入老年。”
尽管他才20岁。
。
大多「天与咒缚」都不是从一开始就能够看出来的。
如果是一些非肉眼可直接观测到的代价,那就意味着在爆发之前,谁也不知道“命运”在你刚出生的时候为了那些所谓「平衡」而从你身上拿走了什么。
卯生的术式,是「死亡」的术式。
——是因果律武器、是不讲道理赋予一切可被理解的事物「死亡」的术式。
与此同时,他还拥有与术式相匹配的体质:在未觉醒「领域」前,必须近战才能发动术式而需要的强大肉|体,卯生也有。
他的力量几乎完美。
但这种完美,却不是一代代强者血脉结合、提纯,然后流传下来的,而是一种突然变异。
卯生的术式,在鹤见家的血脉里闻所未闻。
当然,这种强大到极端的变异,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出现。
但在鹤见家——不管是“人为”还是“巧合”而产生变异,都因为鹤见家那持续上百年的「血腥仪式」,而被「因果」一视同仁的当做了一种“违规异常”。
那是鹤见家的血脉里流淌着原罪。
而继承了鹤见家血脉、拥有强大力量的卯生,也因为这种原罪,而被因果赐予了「天与咒缚」。
「天与咒缚」和常规咒缚不一样,那不可救治。
用更贴切的形容词来说的话,应该是——命运。
就像是一种先天性残疾。
。
作为拥有强大到惊人、并且未来会越发可怕的死之魔眼以及相匹配的体质的代价,卯生被剥夺了应有的寿命。
。
就像是最美丽绚烂的花火。
惊艳非凡,却又转瞬即逝。
。
鹤见家的家主以及族老们在得知了卯生背负「天与咒缚」后,脸色青白交错。
“难道说是因为那个……不,不是的,不是我们的问题。”
“这么强大的术式,会背负天与咒缚也是理所当然的。”
“但是,御三家那些祖传术式,尤其是五条家的六眼……第一次出现的时候,并没有背负天与咒缚的记录吧?”
“所以果然是我们那个仪式的副作用——”
“瞎说什么!如果没有那个仪式,我们鹤见家能发展到现在吗?能传承数百年吗!?”
“不许再谈这件事!全部闭上嘴,总之,我们会全力去想办法救治少主,少主他还不一定没有希望……再等等、再等等。”
族老们心中夹杂着不容忽视的愧疚与不安,他们的确竭尽全力的去挽回卯生的生命,但是没有用。
卯生是全身器官“衰老”。
而谁也无法阻止“衰老”。
。
日子一天天过去。
卯生的房间弥漫着散不去的刺鼻药味。
无数珍贵的药材灌下去,却只是徒劳无功。
最终,所有人都沉默了,所有人都能预料到那不可理喻的残酷未来。
他们的太阳要陨落了,那曾经带给他们希望的火种,终究要熄灭。
20岁到21岁,是卯生最痛苦的一年。
短短一年间,他从还能虚弱的站起来走一走,到最后只能病卧在床。
身体好沉好沉啊。
呼吸好重好重啊。
全身上下都好痛好痛啊。
那是从内到外揪心的痛,甚至没办法挣扎的痛。
卯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原本俊秀如雕塑般挺立好看的脸现在几乎称得上枯槁,他那蓬松柔顺的漂亮黑色长发也彻底失去了生机与光彩、枯燥中夹杂了不少灰白。
味觉丧失的时候,卯生甚至为自己不用再感受那无比苦涩的药汁味道而庆幸。
太痛苦了。
全身器官一起衰竭的后果,就是所有大大小小的疾病都争涌而来,其中不乏各种癌症。
卯生最初还能够用术式解决一些疾病,但衰竭的器官总是会引发其他问题。而且,镜子无法反射卯生眼中的死之线,这也就意味着他没办法将自己身体的每个角落都扫视到位——视觉死角位置的疾病,他便束手无策了。
后来,他就连使用术式的力气都没有了。
才二十岁出头、刚刚成年没多久就要步入死亡的年轻人开始早早安排起了自己的后事。
没有自己之后,因为他而聚集起来的人该由谁领导,未来的计划该由谁指挥实行……得提前说明。
没有自己之后,原先谈好的外交大概也要重来,其中一部分因为他力量而达成合作关系的家族,大概会直接断交,那么弥补的方案也要着手准备。
没有自己之后,家族的新制度也需要人去维护,他储存的咒具也需要有继承人。
没有自己之后……
他还有好多事情要叮嘱。
卯生抓住自己还能说话的每一天,让自己最信赖的搭档虎次郎一一记录下来。
虎次郎咬着下唇,几乎是竭尽全力才不让自己哭出声。
不能哭。
不能让卯生哥走都走的不安稳。
所以不能哭。
虎次郎故作冷静的表情扭曲到滑稽,他浑然不知自己发红的眼眶早就暴露了一切。
“还有最后一件事……虎次郎。”
卯生抬起了堪称皮包骨的手,竭尽全力的抓住了坐在他床铺边的竹马——尽管卯生如今的竭尽全力对虎次郎而言就像是一片羽毛。
“虎次郎,虎次郎……对不起,把所有的重担都交给了你,但你是我唯一能够托付全部的人,请原谅我,再听听我最后任性且自私的请求吧。”
“是,我听着呢,卯生哥,什么都可以,我绝对会答应。”
“这是出于我个人的请求。”卯生看着他,期盼的说着:“拜托了,虎次郎,请替我照顾我的母亲。”
在这一刻,卯生才彻彻底底理解了自己父亲病逝前的痛苦,和他在弥留之际不断道歉的原因。
对不起,妈妈。
我要抛下你先一步离开。
对不起,对不起……
但是,请一定一定要振作起来。
“我知道了,我保证会竭尽全力保护佐知子夫人。”虎次郎双手抓住卯生的手,哑着嗓子,毫不犹豫的承诺:“只要我还活着,就一定会拼命保护她,我保证,卯生哥,我保证——。”
浑身上下枯槁至极的卯生露出了安心的笑容。
。
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的话,卯生虽然遗憾和愧疚……但姑且能够安然的往生吧。
至少那个时候,族老们哪怕心里有别的打算,但总归还是“将卯生好好安葬在祖坟”的想法占据上风。
至少那时,他们心底被卯生唤醒的那一丝良心还未曾消失。
。
直到某一日。
一位族老出差数日回来后,额头出现了一道横贯的缝合线。
据他本人说,是战斗的时候受了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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