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祀
那一天的记忆刻进了时潜的骨血里, 只要稍稍牵动,画面就如纷飞的雪花,一片片扑向他。
时潜清晰的记得回到浮光水榭看到的每一个画面紧闭的大门,染血的长廊, 熟悉的面庞血淋淋地躺倒在地, 一个个都没了声息, 一具接着一具挨在一起, 从大门到每一处院落,尸横遍野,甚至无处可以下脚,他就是这么绊倒又爬起,踉跄着找到兄嫂的尸体的。
他最熟悉的庭院也已经被鲜血染红,粘稠的血液渐渐凝固, 一脚踩下去,甚至能黏住鞋底,时潜僵在原地,感觉隔着鞋底的血液似乎能够穿透他的皮肤,让他的血液也一寸寸冻了起来。
直到找见兄嫂的尸体, 他才拖着已经发软的腿, 一步一个脚印,踏在血泥之上, 不知走了几步,他便再也无法站稳,几乎是爬到了兄嫂的尸体前,更远一点的地方, 抛着一具小小的刚成型不久的小尸体, 那是他未出世的侄儿,
满院猩红映得他眼底也是猩红一片。
用炼狱形容那天所见,于时潜体会到的痛苦来说也过于轻松。
然而一切又不仅如此,那天的画面如电影般,在时潜脑海中反复放映,有放大的细节,也放慢了速度,一帧一镜中,时潜记住了每个人死时的模样。
在梦境里,他们是死不瞑目的,他们睁着眼问他为什么不为他们报仇,于是时潜只有不停的寻找仇人,只有杀死一个仇人,对应的那张脸才能真正闭上双眼。
就这样,时潜竟然真的一个又一个杀完了杀害时氏上下,包括弟子、仆人、门客共一千零三十一人的所有凶手,为他们报了仇。
唯有一人,唯有一人时潜无论如何也不知他是怎么死的,又是被谁所杀这人就是他的兄长,时正。
他的兄长死时,尸体是与嫂嫂一起的,然而他的身上却没有任何伤口,体内也没有经脉内脏被损坏的痕迹,他神情平静,仿佛就是突然之间,直接被人抽去了灵魂死在了当场。
唯一留给时潜的线索,是时正一直戴在身上的一块玉佩,若水。
若水是时氏至宝,也是仅存于世的唯二两件半仙器之一,其形状外方内圆,由无数个雕刻精细的方形和圆形灵乳玉组成。
古籍记载,若水可凝魂聚魂,甚至可以招来丧命已久之人,有起死回生之力。
可时家人都知道,失去了器灵的若水根本没有这般神奇,戴在时正身上唯一的用处也只是帮他固魂养魂而已。
只是无人相信时家的解释,世家大派依旧对若水垂涎不已,若说时家被血洗,那些人最想从时家得到什么,若水必定是唯一的答案。
然而,上一世时潜寻遍了几大世家门派,都没有找到若水的影子,甚至打上了一位隐世大能的仙山,就是听说若水藏在了他那里。
后来他树敌越来越多,被追杀围剿的次数也越来越多,若水却一直不见踪影。
直到刚才,无人机将祭祀池的画面传送截图,印在时潜眼底,那一刻他心底掀起的惊涛骇浪和滔天仇恨几乎是将口腔咬出了血才深深压了下去。
理智告诉时潜,那个祭祀池不能代表什么,千年前见过若水的修士并不在少数,按照它的样子造一个祭祀池也不奇怪,何况方和圆本来就是极为普通的形状,凑巧建成这样也说不定。
这样理智的说法压住了时潜的冲动,让他冷静地救出了特执队的其他活口,只是完成了他该做的事情之后,这股理智便一点点消失了。
现在他脑子里只有一件事寻找他兄长时正的死因和线索。
“你哥哥”何之洲想起了贺家人,同时也想起了时潜和贺家人明显并不亲近的关系,眼底闪过疑惑,但这种事情他也不适合多问,只将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道“那我们现在进去吗”
时潜也从熟悉的画面里脱身,一点点恢复冷静,道“进。”
何之洲看了眼那两个邪修踩过的石笋,“但是我们怎么进去”
他们有五人,但之前两个邪修是分别踩在两个石笋上开启的机关,这里就出现了一个问题,到底是要两个人分别踩机关这张门才会开,还是进几个人就得踩几个人
时潜“踩中间五根石笋。”
几乎是同时,青衿和江如练也说了差不多的话。
何之洲“你们怎么知道的”
江如练“看脚印。”
溶洞里到处都是石笋,只有之前两个邪修站过的石笋,以及与它们差不多齐平的那一排石笋上方是平的,而且这里之前大概是大量进入过邪修,中间的石笋上还有重叠的脚印,越往旁边印记越浅,可见开启机关是以中间这颗石笋为中心。
青衿也点了点头,何之洲难以置信地看向秋白“只有我没看出来”
秋白“我也没看出来,怎么了”
何之洲得到安慰了,站在了时潜旁边的石笋上,其他几人也陆续站了上来,没一会儿,眼前的黄土便慢慢分开,露出了他们在无人机拍摄的画面里见过的广场。
此时广场上,人来人往全是邪修,见这边门打开,站在旁边的邪修问“怎么这时候来”
时潜跳下石笋,道“去一号洞那边耽误了一下。”
那邪修闻言也想起了一号洞里的剩下的几个祭品,了然地点点头,“进去吧,就在外围待着,今天大人物多,别找死。”
时潜几人没想到这么容易蒙混过关,连忙应了,转身就钻入了人群。
何之洲传音“直接去祭祀池”
江如练“现在外围观察。”
青衿也是这个意思“越往里走我们被发现的风险越大,先在外面看看能不能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这个广场极大,之前无人机因为飞得高,所以能够将半个广场的全景录下来,他们进入之后,却走了许久也还在外围打转。这里邪修虽多,但在这样一个广场里,依旧显得稀疏,即使时潜几人已经尽力往人群钻,要做些什么也依旧显眼。
“干什么”
一声粗粝的嗓音打断他们的传音,一个高大壮硕的邪修拎着何之洲的胳膊,一手就将他提了起来,语气凶狠“故意往我身上撞找死”
何之洲连忙道歉“大哥我不是故意的,我道歉。”
那壮硕邪修显然没想到他会直接道歉,他旁边的邪修嘲笑“孬种。”
其他邪修也笑道“怕还没入邪的时候就孬得要命,也就会赔笑道歉了,不然怎么能讨好大人,一下子就从嗜血升到了化血,不然你当个血奴给咱哥几个都不配。”
何之洲一僵,时潜几人也反应了过来,这几个邪修怕是认识这身袍子真正的主人。
得知这个消息,他们心底都沉了下来。他们当时会假扮邪修,最主要的一点就是这袍子一遮就将除了身高外的所有特征都遮盖了起来,只要不是太过瘦弱或者太过壮硕,基本上看起来都差不多,很难分辨出谁是谁。
然而现在何之洲假扮的邪修已经被认了出来,那是不是意味着也很有可能有其他邪修认识他们身上兜帽的主人,一旦认识,根本不熟悉被他们扒了衣服的那几个邪修的行为举止的他们就极有可能暴露。
好在壮硕邪修下一句就打消了时潜几人的顾虑,“不说话了又想装不是本人兄弟们看看,这孬种又要开始装蒜了”
几个邪修哄笑着围了上了,时潜传音江如练“露出你的袖口。”
江如练反应过来,手一抬,冷声道“做什么”
那几个邪修看清江如练袖口线头都是一僵,连忙后退几步,低下了头“大人。”
江如练脸转向拎着何之洲的壮汉邪修,“放下。”
壮汉邪修也低着头,闻言立即将何之洲放了下来,连连道歉“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还请大人放过小的。”
江如练“滚。”
几个邪修连滚带爬跑了。
何之洲还没站稳,就又被另一个邪修抓住了胳膊,只见他站在了何之洲身边,对着江如练巴结讨好道,“大人,我是鲁十三的朋友,一直想认识您这种层次的人物,今天能见着您可真的太荣幸了。”
江如练看也没有看他一眼,那邪修也丝毫不觉得奇怪,依旧在一边大献殷勤,不但自我介绍了一同,还一点儿也不隐晦地表示只要能够提高修为,他什么事情都愿意做。
何之洲越听越恶寒,传音时潜他们想走。
时潜回他“打听下他怎么认出你的。”
何之洲只能忍着恶心站在原地,问“你怎么认出我的”
那邪修还在和江如练说话,听到何之洲开口也不恼,还好好和江如练结了个尾,才对何之洲道“这有什么难认的,所有的化血里,就你又矮又瘦”大概是还想让何之洲牵线搭桥,他连忙改口“我的意思是,所有化血里,就只有你独特,咱们哪个身上没有一点血腥味,只有你自从跟了那位大人之后,每天都是干干净净的,身上一点血味没有,还有股茶香味,一闻就知道。”
时潜几人都没想到竟然是这个原因,等邪修走后,何之洲闻了许久也没从身上闻到什么茶香,还把袖子往江如练时潜鼻子下面送“哪里有香味你们闻到没”
江如练摇头,时潜道“是茶香。”
何之洲闻言深深在袖子上吸了一口,终于算是闻到了一点“时小潜,你这鼻子太灵了吧,这些邪修都是狗鼻子能闻出来不奇怪,你竟然也能闻出来。”
时潜没有说话,实际上这衣服上的茶香对他而言其实有些熟悉,只是这茶香并不纯正,还掺杂了别的味道,所以他暂时也辨别不出来到底是什么茶的香味,可绝对是他熟悉的喝过的茶。
何之洲知道自己身上真的有香味之后,忍不住问“那我岂不是很容易暴露刚才那几个邪修说我这身衣服的主人不知道傍上了谁,总之肯定地位不低,要是那人找我怎么办”
江如练道,“速战速决,我混到前面去看看情况,你们在后面等我。”
青衿点头,这里只有江如练穿的是雾血的袍子,这些邪修按照地位等级以祭祀的池子为圆心向外扩展,最外围的修为最低,最里面的修为最高,圈层分明,他们几个混进去反而容易暴露。
何之洲虽然担心,却也道“老江,小心点啊。”
时潜是最想和江如练换身衣服自己进去的,但这会儿显然不太可能,只能也点了下头“有情况立即撤,你们也是,如果暴露了就直接跑,不要等人齐。”
他们是来陪他寻找线索的,时潜不希望他们出事。
江如练点头“走了。”
五人刚商量好,就见西门边的魔修们如摩西分海一般,让开了一条道路,与此同时,其他魔修纷纷低头,深深弓腰,起身道“见过邪君”
时潜几人反应也算迅速,立即跟着人群低下了头,余光却忍不住向那边打量,之前前面都是密密麻麻的邪修,根本看不清西门那边所谓的邪君到底长什么样。
轮椅碾压地面的声音在安静的广场上不停歇,时潜耳力不错,轻易判断出轮椅上的人体重不重,可以排除壮硕的青年人这个选项。
他很想展开神识看看那“邪君”到底长什么模样,但此刻广场上单雾血就不下百人,更别提堪比元婴期修为的煞血了。有之前山脚被矮个邪修发现的教训在,时潜再激动也不会这个时候冲动。
不知等了多久,那轮椅声才终于停止,接着,是一道苍老的嗓音,“开始吧。”
时潜几人这才和其他邪修们一起抬头,只见那圆形祭台上不知不觉竟然已经堆叠了如小山一般高的盒子,随着轮椅上的邪修一声令下,站在他旁边的一个邪修衣袖一挥,那些盒盖便全数打开。
霎时之间,啼哭声响便洞穴,那哭声里尽是怨气与邪气,带着极为强烈的感染力,让人血气翻滚,恶上心头。
时潜几人都对着声音感到十分不适,何之洲和秋白更是第一时间就想捂住耳朵,青衿的传音在此时出现所有人脑海“不要动。”
何之洲和秋白此时才发现周围的邪修们对此毫无反应,甚至有人抻长了脖子,即便是隔着兜帽,都看看到其中的贪婪与向往。
想到那盒子里都是什么,何之洲不由毛骨悚然,“那些都是没生出来的婴儿吧”
之前他们只从截图上看到了那些盒子,但隔得太远,难以看清材质和更具体的模样,即便知道那盒子是长方形,也从没有往那个方向想过,毕竟那样小的盒子,是个正常人都不会想到里面装的是婴儿的尸体。
秋白捏紧了拳头“这想一把火烧了这些畜生不如的东西”
青衿也难以平静,但她分得清场合,提醒弟弟“小白,注意你现在在哪,不要太明显。”
即使是有兜帽隐藏了相貌和大致身形,但在一众翘首以盼期待不已的邪修里,他们几人若是一直低着头,紧绷着身体,久了一定会被察觉。
秋白经过提醒之后,很快松开了手,轻轻嗯了一声,也慢慢站直了。
几人看向祭台,这才发现那打开的小小棺木全都是用桃木所制。
婴孩未落地就惨遭杀害,本就怨气深重,且民间有说法,未出世之前的婴儿都不能算作真正的人,因为他们是魂魄投胎转世,没有吸入阳世的阳气,就依旧能联通阴阳两界,依然是魂魄。
阴魂最怕桃木,未出世而亡的婴孩比起普通婴孩只会更害怕桃木,这些邪修用桃木装他们的尸体,其险恶用心可见一斑。
就在时潜他们以为这已经是极限时,却见那飞起的棺木盖骤然化为灰烬,一股邪风卷起了棺木中的婴儿,邪气血肉模糊的死胎身上窜动,穿插,如同利刃将他们身上割除看不见的伤口。
洞穴里的啼哭声更大了,也更加凄厉了,与此同时,围坐在方形池子边的邪修们开始吟唱,诡异的腔调与婴儿的哭声混合,听的人毛骨悚然。
时潜自认为见多识广,但此情此景也让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连后脖颈都感觉微微发凉。
不仅仅是时潜,所有人都感觉到了洞穴的温度骤降,并且伴随着那些邪修的吟唱,温度越来越低,直到冻得人牙齿发抖。
何之洲是南方海岛人,一向就很怕冷,也是第一个撑不住的,他站着站着便僵硬起来,人忍不住往后倒去。
江如练和时潜同时身后,从背后扶住了他。
在这里他们不能运转灵力,更没法使用符箓法器,因为太容易被发现,就连传音都很小心。
青衿问“还能撑住吗”
何之洲嗯了一声,“没事,我不会倒,你们别撑着我,小心被发现。”
然而实际上,除了他们五人,他们周围的邪修也并不好受。
邪修们虽然习惯了阴冷潮湿的环境,但也不是说可以适应极寒的温度,这骤然下降几乎没有缓冲的冷,是钻进骨髓要将骨头都冻碎的阴寒,这些低阶邪修也一样没法抵御。
眼看着不远处有个邪修倒下,时潜几人才松了口气,至少他们现在的情况并不算异样。
前方的仪式依然还在继续,啼哭声里,邪修越来越浓重,然后方形血池里,渐渐有了动静,无数双手从血池里伸出,五指扭曲的像是想要抓握住什么,发现什么也抓不到后,有一具尸体慢慢爬了起来。
随后,一具具残缺的尸体跟随在那具尸体一起爬起,他们身上裹着血液,就如刚破壳而出的禽类一般,粘稠的血液被他们用手印脚印烙印在圆形祭台的边缘,然后一点点爬上了祭台。
第一具残缺的尸体抓住了离他最近的婴孩尸体,就这样塞入了他血肉模糊的嘴里,然后他长出了一只婴儿般短小纤细的手臂,第二具尸体将婴孩尸体塞入了他开肠破肚的肚子里,然后他的腹部慢慢愈合,长出了一个圆圆的小小的肚子,第三具尸体
每一具尸体只要吃到了婴儿,就会长出他们残缺的一部分,只不过那一部分都是婴孩的大小,只见那圆形祭台上,有长了婴儿手臂的尸体,有长了婴儿脑袋的尸体,也有既长了婴儿手臂,也长了婴儿脑袋的尸体。
浮在空中的婴儿越来越少,那些尸体渐渐开始打斗,空气中的啼哭声小了,却变得更加尖锐阴冷,甚至伴随着这些尸体的胜利,会发出清脆稚嫩的笑声。
时潜脑海里忍不住浮出一个猜测控制这些尸体的,并不是那些尸体本身,而是被他们吞吃的婴孩。
时间越来越长,吟唱的腔调也越发尖锐凄厉,祭台上最后也只剩下了两个“真正的婴儿”。
他们长者婴儿的头,婴儿的手,婴儿的腿,全身上下从任何一处看,都是婴儿的模样,只有时潜他们知道,那具婴儿身体里住着的不只一个婴儿。
果然,两个婴孩扭打撕咬在一起后,发出了数声凄厉惨叫,有笑有哭有毫无意义却让人听了头皮发麻的大叫,那声音如同笼罩在头顶,尖利得让人耳鸣。
未出世的婴孩是很小一团的,祭台上的两个婴孩却已经有了满月的孩子的模样,白皙圆润,肉嘟嘟的一团,若是忽略他们猩红的双眼,也一定是个玉润可爱的孩子,可是此刻,他们却如同野兽一般,用最怨毒的目光,最凶狠的方式,将对方撕咬得遍体鳞伤,深可见骨。
伴随着一方压倒一方,前排的邪修们越来越兴奋,甚至有的高呼叫好,激动地想要往前面挤,后排的邪修们不知为何一个接着一个相继倒下,唯有时潜几人眼底冰寒之色越来越甚,站在一群到底的邪修之间,鹤立鸡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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