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客人尚未走远,王姝瑾就忍不住了,“母亲,她才不是真心去永安寺祈福,她是被我”
“住口”姜鸾喝了一声,“你以为自己的那些雕虫小技,能瞒得过谁”
王姝瑾惊住。
姜鸾扶着孔嬷嬷下床,因为卧床许久,站得还不稳。但她强撑口气,挺直腰背,严肃地说“如今大齐已亡我的公主封号尚在,是因为你的父亲。但我们无皇族为倚仗,手里的钱财于王家而言,如同鸡肋。王家上下看我们,还能同从前一样吗今日陆氏那些人表面是来探望我,实则就是来看笑话的你再不清醒点,早晚要吃亏”
王姝瑾清楚母亲说的是对的。皇族不再是她引以为傲的母家,这意味着,她与陈郡谢氏,颍川庾氏,谯郡桓氏这另外三大姓的女子已经没什么区别。平日,她仗着家世显赫,没少欺压她们,人家都敢怒不敢言。如今虎落平阳,她们还不是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
她不要过这样的日子
姜鸾看女儿的神色,心中叹了口气。
“阿瑾,母亲为你想了一门婚事,你可愿意”
王姝瑾抬头,茫然地望着她。
“我想让你嫁给临川王。”
王姝瑾脸上的血色迅速退去,“母亲,您在跟女儿开玩笑吗舅父和表兄被他们萧家害成那样,您竟要女儿嫁给临川王”
姜鸾闭上眼睛,克制了许久,才缓缓道“母亲也恨,但萧衍起兵是被你舅父逼的。当时朝臣纷纷跪求他不要出兵,萧衍镇守一方,绝对是名悍将,不好对付。可他一意孤行,终致灭国之祸。”
“那他们也是寒门啊”王姝瑾狠狠摇头。
“糊涂东西”
姜鸾情绪起伏,身子微微发抖,猛地咳嗽了两声。孔嬷嬷扶着她,忙顺了顺她的背。
“公主别急,慢慢说。”
“所谓寒门,是没有权势时的称呼。萧衍已经贵为天子,大梁之主,建康四大姓,全被他压得毫无往日的威风。你愿意你父亲将来为了家族的利益,把你许给那些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士族子弟,还是愿意听我的,想办法嫁给临川王,自己决定。”
姜鸾说完,头有些疼,就扶着孔嬷嬷坐回榻上。她刚刚恢复,还不能一口气说太多的话。
“母亲干脆让我嫁给萧衍算了”王姝瑾赌气道。
姜鸾冷冷地笑“你若有那本事,我也乐于成全。可你敢吗你有把握,萧衍能许你皇后之位”
王姝瑾马上退缩了。她只是说说而已,萧衍杀了那么多人,只怕无数条冤魂缠在他身上,想想就可怕。
“临川王性情温和,又任丹阳尹,权势在握。临川王妃,虽然没有皇后尊贵,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姜鸾缓缓地说,“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王姝瑾的手指胡乱地缠着腰上的珍珠束带,心乱如麻。她身上流着世间最尊贵的血液,的确也只有皇家才配得上她。
“女儿知道了。”
姜鸾听到她这么说,命孔嬷嬷去内室拿了个精美的黑漆鎏金妆奁出来,盒盖上是用贝母压制出的一只凤凰。
王姝瑾打开沉甸甸的漆盒,里面都是金贵的首饰。图样有百鸟,有牡丹,还有宝相花,用了鎏金,金银错,累丝和錾花等各项工艺,样样巧夺天工,流光溢彩。
姜鸾说“这是我的陪嫁,当年你外祖母和舅父特意从各地的贡品中挑选出来的珍贵之物,如今就传给你了。等你准备好,我便为你安排。”
“是。多谢母亲。”
从公主府出来,王姝瑾胸中多日的阴霾一扫而空。幸好有母亲处处为自己筹谋,当不成皇后,还有个王妃之位在等着,也足够压那些贵女一头了。
她顿时觉得扬眉吐气,好像临川王妃已经是她的囊中之物。
府中的下人找过来,恭敬地对她说“二娘子,府君有请。”
父亲找她王姝瑾心里咯噔一声,难道是永安寺的事情被父亲发现了
她将漆盒递给竹韵,心虚地问道“父亲可有说是何事”
下人摇了摇头,“府君在书房等着,请娘子尽快过去。”
三月的天阴晴不定,刚刚还春光明媚,此刻已经乌云密布,像要下雨。
王乐瑶回到沁园,独自坐在窗下,对着那片绚烂的桃林,微微出神。
竹君拿了包好的冰块进来,蹲下去掀起娘子的裙摆,再卷起裤脚,膝盖的地方一片青紫。她心疼地说“回来时就见娘子走路不利索,果然不成样子,幸好今日不用再跪了。陛下赐的药膏好像挺有效的,婢子再给娘子用些。”
王乐瑶忍不住笑道“那是皇家的秘药玉肤膏,只有尚药局能制,每年大概就产出十盒,皇亲国戚都不一定求得来。你这样胡乱用在小伤上,真到了要用的时候,就没有了。”
竹君瞠目结舌。陛下身边的人给她时,也没说清楚,她原以为就是宫中的药膏,效果好些,哪里想到这么精贵。
陛下这么随随便便就给了一盒,当真慷慨。还是他对娘子
“娘子。”侍女在外禀报,“府君有请,说他在书房等您。”
王乐瑶心知昨夜在永安寺发生的事,虽然萧衍下令封口,但伯父作为家主,不可能没听到一点风声,找她去应该是要问话的。
书房设在竹林深处,王允喜欢安静,闲杂人等只能留在竹林外面。
王乐瑶独自进去,经过碑林时,忍不住侧头看了看。那里都是王家先祖留下的手迹,儿时她们姊妹几个,常在这里学习,碑林旁边的一池水都被她们练字的墨染黑了。王姝瑾三天两头变花样偷懒,如今那字连她自己都拿不出手,有时写个帖子,还得找人代笔。
走到书房外面,便听见里面传出王姝瑾的声音。
“父亲为何不信我说了没有,就是没有”
“孽障”接着是伯父的呵斥,“到了这个时候,还不肯说实话那两个人都已经失踪,说不定落到陛下的手里,你可想过后果”
那是一道很清冷的,刻意压制的声音。
王乐瑶暗暗吃惊,伯父向来是个内敛自持的人,很少见他发这么大的火。
她有些尴尬,正决定先避一避,里面又道“阿瑶在外面吧进来。”
王乐瑶应声上前,推开门扇,脱履入内。
乌木地面擦得光亮,巨大的铜制香炉放置于正中。房间内视野开阔,迎面是一排窗户,竹帘卷起,外面是广袤的竹林,千叶万竿,绿意纷至沓来。
王允坐在书案后面,整个人十分清瘦,褒衣博带,头戴笼冠,正皱着眉。而王姝瑾跪在地上,肩膀不停地抽动。
王乐瑶行礼,安静地站在旁边,只当自己不存在。
“阿瑾,我以为你就是被你母亲惯得骄纵一些,却不想你能干出这种事。身为琅琊王氏宗主房之女,你可知自己的一言一行代表了什么为父真是要被你气死。”
王姝瑾拿出手巾,一边印着眼角,一边说“父亲,我说的都是真的。我只是吩咐家仆,把一个农人放进去,拿几只老鼠吓王妹妹。我平时走路,连只虫子都不敢踩死,怎敢要人取妹妹的性命那些流民,我都不知道从哪里来的。”
听到这里,王乐瑶才明白了。她还奇怪,昨夜永安寺明明守卫森严,王家的人,护院的僧人还有萧衍的侍卫加在一起,那人究竟是怎么潜伏进来的,原来竟是王姝瑾干的好事。王姝瑾喜欢在背后弄点小动作,包括这次去永安寺的抓阄,可能都动过手脚。
可说她想害自己的性命,她也没那个胆子。
伯父这么生气,应该是牵连到皇帝。
皇帝的安危,自古以来都是很敏感的事。刺君王,是诛九族的重罪。
王允看着女儿就来气,“回去禁足半月,没我的吩咐,不准出门。再把家训给我抄上一百遍。”
“父亲”
“怎么,你是嫌家里太舒服,想去祠堂跪着,还是想去城外的庄子住着”
王姝瑾不敢再多说了,恭恭敬敬地行礼,临走时,还暗暗瞪了王乐瑶一眼,好像又把仇记她头上了。
王允摇头,伸手揉着前额,宗族里,朝堂上有那么多的烦心事,够他操劳了。家里这个女儿,还一点都不省心。
他缓缓开口,“阿瑾糊涂,被歹人钻了空子。陛下的校事府无孔不入,失踪的家仆恐已经落入他们的手中。”
“伯父是怕陛下借题发挥”王乐瑶说道,“此事漏洞太多,何况那人还挟持了我。就算人落在陛下手里,最多被问出二姐所为,那也只能算王家的家事。”
王允点了点头,“你把昨夜发生的事,详细说与我听。”
王乐瑶不敢隐瞒,将事情经过描述一遍,自然省去了谢夫人那段和萧衍说的话。
“陛下明知你的身份,还出手相护他没说什么”
任所有人看来,皇帝登基后的一系列施政都是针对士族的。连纵容张家在外胡作非为,带老虎进闹市等离经叛道之举,都像是一种无声的宣战。
此种情况下,他对士族之女,置之不理才是人之常情。
可皇帝不仅抱王乐瑶回禅房,亲命典药奉御看诊,还为了她的名声,下令封口。怎么看都不符合逻辑。
“不瞒伯父,当年陛下在门前被家仆驱赶,我恰好看见,帮他解围。陛下只是还我个人情罢了。”
王允伸手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面色逐渐缓和下来,“原来如此。你受惊了,回去好好休息。若身子不适,记得唤郎中来。”
王乐瑶应是,行礼告退。
待她走后,王允起身立于窗前,陷入沉思。
他这个侄女的美貌才情,别说在都城,就是放眼整个大梁,也是屈指可数的。萧衍再如何强悍,终究是男子,见到这么一个娇滴滴的美人,未必能免俗。如果好好利用,猛虎又有何惧。
士族男子最大的荣耀莫过于位列三公之位,王允一直想尝尝入朝不驱,赞拜不名的滋味。本来看萧衍态度强硬,以为没希望了,如今又看到了机会。
此生,他是绝对不会输给谢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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