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小说:被迫嫁给暴君之后 作者:泊烟
    夜凉如水,都城中七里长的御道,不复白日喧嚣,唯有道旁摇晃的灯笼,发出朦朦的光亮。

    建康宫中大概有两千四百多座殿宇,皇帝所居的式乾殿,庄严宏伟,雄踞于宫城的正中。

    式乾殿又被称为中斋,面阔十二间,白玉石阶,丹陛立着两只铜制的白鹤。左右各有一间稍小些的宫殿,称为东西斋,平日皇帝饮食起居,下朝后会见群臣多在这里。

    前朝皇族酷爱奢华,中斋的窗牖,壁带,悬楣,栏槛之类,皆以香木制成,饰以金玉珠翠,用水晶帘子分隔各间,旭日初照,流光溢彩,瑰丽无比。其中宝物堆积如山,宝床,宝帐,服玩皆为从民间各处搜罗来的珍品,有的世间仅存一件。「注」

    传言废帝很喜欢一只玉枕,夏凉而冬暖,他每夜要抱着入睡。

    建康宫被破之时,前朝宫人将内廷洗劫,中斋也未能幸免。水晶帘子被扯断,珠子散落于地,壁上的宝石都被抠了下来,墙壁变得凹凸不平,玉枕也被摔碎,只剩残片。

    萧衍所率将士见了这一室狼藉,无不扼腕痛惜。

    萧衍却面无异色。

    新朝建立以后,皇帝没有修复宫室,反而把中斋残存的珍宝尽数充入国库,除了梁栋和墙壁无法更换,其余都换成普通的家具,一日三餐也厉行节俭。受他影响,宫中各处也一改前朝时奢靡的作风,不再铺张浪费。

    此时,中斋置斗帐小塌,宫灯如昼明。

    萧衍和沈约对坐手谈,殿上无宫人,皆在门外候命。

    苏唯贞看到有一武官拾阶而上,身穿紫衫,外罩革制两当铠,戴小冠,腰佩剑。

    “右卫将军,陛下正跟沈侍中手谈,如无要事,还请在此稍后片刻。”

    来人不言,沉默地立于阶旁,除佩剑,正衣冠。

    殿中胜负已明。沈约正要把黑子拿起来,萧衍抬手挡住他,将方才那黑子挪了一个位置。

    “陛下。”沈约无奈,“臣已让五子,悔棋非君子所为。”

    “朕非君子。你自小习棋艺,让几子又何妨”萧衍不以为意,“再来。”

    此局萧衍还是输了。他开蒙晚,像沈约这些人都是三四岁开始学六艺,自小耳濡目染,岂是几年时间可以赶上的。

    沈约对皇帝各种悔棋的行为很无语,强忍着睡意,把棋子重新收回棋盒里。

    萧衍每到深夜,就不想就寝。只能靠批奏疏,或是拉人下棋打发时间。因为入睡困难,要靠汤药才可能睡着,但一睡必有噩梦缠身。

    睡不好,真的非常痛苦。若不是强大的意志力,皇帝应该早就倒下了。

    “主上,左卫将军求见。”苏唯贞在殿外说道。

    “让他进来。”

    柳庆远上殿,拱手抱拳,说道“已招。”说完,便将供词呈递上来。

    这人出身于河东柳氏东眷房,也是大族,他的伯父曾在前朝做到了尚书令的高位。柳庆远起家县主簿,但讷于言,多年得不到重用,直到有人向萧衍举荐,他才做了萧衍刺史府里的僚佐。他作战英勇,每战必身先士卒,萧衍还启发他用手势和令旗代替语言,有奇效。

    荆州起兵时,柳庆远为全军先锋,并第一个打入建康城。开国后,因功封云杜县侯,领左卫将军之职,掌管宫禁宿卫。校事府就是他下属的府衙。

    萧衍接过供词,扫了一眼以后,又递给了对面的沈约。

    沈约迅速看完,“按照供词上的说法,王家的二娘子想吓唬四娘子,才故意命守备松懈,放农人进去,却意外被李旦钻了空子。那个李旦也是可怜,儿时家境尚可,还读过几年书,后来田庄都被士族侵吞,只能委身做个护院。那究竟是谁煽动流民,又将李旦引回永安寺的呢”

    “姜氏余党。”柳庆远只说了四个字。

    萧衍登基,不过才三个多月,政权还不稳,建康城中反抗他的人其实不少。有些士族将家中的奇珍异宝焚烧殆尽,有的还聚私兵冲击宫门,虽然都被萧衍血腥地镇压下去,但不愿国破易主的,还大有人在。

    姜景融能够在重兵看守之下,金蝉脱壳,必有外援。而且这厮逃得无影无踪,连能够上天入地的校事府都找不出来,可见掩护他的人,势力庞大。

    那些甲族,有重大的嫌疑。恐怕还想着日后拥立废太子,东山再起。

    “明日将尸体送回王家。”萧衍在棋盘天元之位放下黑子。

    沈约一向是个怀柔的人,帝王的强硬需要他和临川王这样的儒臣来中和。但王氏贵为甲族之鼎,这样的家丑闹到宫闱里面来,确实过了,“是该警示一番,王公治内不严啊。”

    说这话的时候,他特意看了皇帝一眼。皇帝神色淡淡的,没什么反应。

    柳庆远领命,又拿出一包东西,“可疑。”

    苏唯贞把东西接过来,出于皇帝的安全考虑,自己先打开看了看,里面是一身女子的里衣外裳,连绫袜都有,无不做工精致,只是脏了。萧衍一眼就认出来,这是王氏女那夜所穿的。

    “哪里找到的”萧衍把包袱拿过来,重新系上。

    柳庆远做了几个手势,意思是在永安寺后山发现,有侍卫看到王家的侍女偷偷摸摸地丢在那里,觉得可疑,就捡回来了。

    这衣物簇新,应该只穿过一两次,他算见识了,士族之女是何等骄奢。

    沈约说“臣在永安寺的时候,特意打听了一下。那位四娘子不是尚书令所出,而是笔圣之女,还有桩婚约在身。许的是文献公的三子,谢羡。”

    文献公谢邵,曾在前朝时官拜太傅,死后被加封为庐陵郡公,“文献”是他的谥号。士族为官者的最高荣誉,便是位列三公,可纵观前朝,也只有三个人在死前获此殊荣,大多都是死后的荣封。所以谢韶足以名垂千古了。

    而谢羡也是大名鼎鼎,人如朗月,才比子建,被公推为建康贵公子之首。都城曾有流传于街头巷尾的歌谣,“惊才绝艳谢三郎”,“嫁郎当嫁谢三郎”。

    王谢两家世代比邻而居,缔结姻缘也是常事。这一对看上去,倒也能用男才女貌来形容,般配得很。

    不过婚约礼法这种东西,在萧衍眼里,全是狗屁。他若真的想要,便会去争去夺,不顾一切。他从不信命,只信自己。

    萧衍把苏唯贞叫到面前,吩咐了几句。

    寒食快到了,三日不能生火,所以家家都在准备冷食。冷食大多是很难吃的,而且没有味道。竹君要特意为嘴刁的娘子制些甜羹和甜粥,到时候只需和水便可以吃。

    王乐瑶坐在屋中,手捧着一本吴图。这是一本古棋谱,存世不多,是谢羡特意找来给她看的。

    这些年,姜氏虽不准她任意外出,但也不管她在沁园中如何。所以春赏桃花,夏采荷露,秋酿菊酒,冬收雪水,一点也不觉得无聊。只是对于外面的天地,多少还是会心生向往,那些书上所写的碧海雄川,她也想亲眼见见。

    可此生大概是很难做到了。闺格女子出远门本来就很难,嫁人之后,侍奉舅姑,操持家事,就更不可能了。

    她只能从父亲寄回的那些各地风物里面,看看一二了。

    “娘子”竹君从外面快步进来,面色惨白。

    “怎么了”王乐瑶抬头看她。

    “宫里送了两具尸体到家中,说是陛下的意思。那小黄门还跟府君说了两句话,府君的脸色非常难看。”

    像王家这样的士族高门,最看重名声高洁。平日主家责罚下人,也不会下重手将人打死。重罪的,就发卖出去,也是私下偷偷捂了嘴的,所以谁也没在明面上见过死人。

    萧衍此举有告诫之意,也是当众打了王家的脸。

    王乐瑶叹了口气,这人的作风还真是强硬,也不管这样做会激化本来就有的矛盾。管理一个国家,作为一个君王,不是那么容易的。他身边的那些大臣,也不劝劝吗

    罢了,这些本不该是她操心的。

    “四娘子,您在里面吗快出来。”

    外面传来余良的声音。

    王乐瑶放下书,慢慢地走出去,看到余良领着一个小黄门立在门前。小黄门手里捧着一个木箱,看到她的时候,目光中流露出惊艳之感,然后垂首道“奴奉陛下之命,赏赐娘子一个东西。娘子过来收下便是。”

    王乐瑶疑惑地上前,双手将木箱子恭敬地接过,“多谢内官,小女谢恩。”

    小黄门笑着颔首,对余良说“我还要回宫中复命,请总管带路。”

    “这边请。”余良用眼角扫了扫那木箱子,也不知道里头装的是什么东西,只单独赏了四娘子。

    等他们走了以后,竹君等侍女都围了过来,鼓动着娘子把木箱打开。

    王乐瑶也很好奇,便开了铜锁。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纸,上面写着“魏公主骑服”,西面还有一行小字永平二十年,受魏帝所邀出使魏国,由魏帝所赠。洛阳繁盛,有寺一千三百六十七所「注」,列市如星。

    不谈笔法,走势,这字写得还算工整。对于一个常年征战,没什么时间练字的人来说,尚可。

    永平是前朝的年号,已经有几年光景了。

    箱子里面有一顶圆帽子,帽檐缝制着一圈白狐毛,当中一颗硕大的红宝石,然后是红色的交领长衫,窄袖,长度应该只到脚踝。衣衫上面的图案很特别,日月星辰,还绘有狩猎骑射的场景,里面应该混杂了金丝,从远处看,色彩斑斓,耀眼夺目。此外还有鹿皮小靴,革带,一柄刀鞘镶嵌宝石的小弯刀和水囊。

    南方讲究精致内敛,北方讲究粗犷豪放,虽然头顶同一片日月,却是截然不同的天地。从这件衣裳,仿佛能看到北朝生活的一角。

    众侍女忍不住惊叹,她们大都没出过建康,更不可能看到北朝公主的服制,都觉得开眼了。

    王乐瑶不知道萧衍是什么意思,因为在永安寺弄脏了她的衣裳,所以要赔她一件这件衣服她也不可能穿出去。

    她忽然把木箱合上,交给竹君,“在永安寺我命你丢掉的那身衣裳,你丢到哪里了”

    竹君不明所以,“让侍女带到后山去丢的,娘子,怎么了”

    王乐瑶抬手揉了揉额头,萧衍既然抓到了那两名家仆,也肯定会对永安寺进行搜查,可能找到了她丢掉的那身衣裳。他自己穿着陈年旧衣,可以看出来非常朴素,大概是看不惯她扔掉一身看起来很新的衣裳吧。

    这衣裳说是赏赐,她却觉得皇帝是在敲打自己。御赐之物,是不能随便扔掉的。

    这人管得可真宽

    她出生在高门,自小锦衣玉食,丢掉一身不能穿的衣裳怎么了

    竹君看到娘子的表情变幻丰富,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陛下赏赐东西是好事,证明娘子有人撑腰了。二娘子那边知道,往后多少也要忌惮些,不敢再乱来。

    娘子一直是个淡然处事,独善其身的人。

    但陛下,似乎能调动她不一样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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