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水马龙的大街, 人潮熙熙攘攘。鼎沸人声,却没有遮盖住那一声极具穿透力的呼喊。
宁昂是在叫她
他怎么可能认出了她
桑洱眼睛微微睁大,难以置信。明知跳线后, 不该和过去的人有所牵扯,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远处, 宁昂正满脸焦急地拨开挡路的人群, 两只眼睛直直锁定着前方那个快要被人海淹没的身影。被推到了一边的路人纷纷抱怨了起来。
“赶着去投胎啊”
“人这么多,推什么推啊”
宁昂充耳不闻,跌跌撞撞地跑到街心, 没发现一辆马车正从旁边拐弯。驾车的马夫一低头, 就看到有个不怕死的家伙窜到了马前,吓得一个激灵, 立即拽紧了缰绳。骏马嘶鸣, 停住了脚步。可宁昂还是被马撞到了地上。
桑洱回头时, 恰好看见了这一幕,心脏一颤。
周遭的行人、煎饼摊的客人, 见状都围了上来。那马夫也赶紧从车驾上跳了下地, 搀起了宁昂, 问“小兄弟, 你没事吧”
“有没有撞伤哪里”
视线被黑压压的人挡住了。宁昂被人搀起, 顾不上膝盖的疼痛,抻直脖子, 向远处张望, 急得仿佛要哭了“桑桑, 我看到桑桑了, 你们快走开”
但远处的身影, 已经消失了。
看见宁昂似乎没有大碍, 大家的注意力又都集中在那边,桑洱悄悄走了。
她逃也似的,跑到了河堤边上。
河边人烟稀少,芳草依依,枯死的柳树歪着脖子。
桑洱慢慢缓下了步伐,撑着膝盖,平复着胸臆里的喘息。
“少夫人,呼慢一点,我差点跟不上了。”冬梅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说“刚才那个煎饼摊的老板,好生奇怪,对我们大呼小叫的,肯定是认错人了吧。”
天生痴傻之人,不可能独自出远门。冬梅很清楚,她的主子这辈子只去过凤陵和姑苏两个地方。一步都没有踏进过蜀中,自然不可能接触过天蚕都的人。
唯一的解释,就是对方错把冯京当马凉,认错人了。
而且,听起来还挺巧合,对方真正认识的人,名字里头,似乎也带了一个“桑”字。
至于冯桑为什么会转身就跑,冬梅也很能理解试想一下,大街上突然有个陌生男人喊着自己的名字,冲自己跑来,谁能不被吓跑呢
桑洱蹲下来,白着脸,歇了一会儿。
河水清澈,银色的粼粼微光反射到了她的衣襟处。
桑洱低眼,水光晃荡,映出了她的模样。
现在这具身体,和她之前用过的那个马甲,笑起来的时候,本来就有几分神似,只不过更稚气、更娇丽。
好死不死,这段时间,由于太虚眸的反噬,桑洱生了一场病,没什么精神,自然也懒得照镜子。现在才猛地发现,自己清减了不少,脸颊上软绵绵的肉都消下去了。
本来娇憨柔和的轮廓,因此蜕变得更清晰,秀气。
无形中,也更像上一具身体了。
但也只是“像”而已。
还是可以分得出,这是两个不同的人。
桑洱抬起手,触了一下自己的脸。
应该是距离太远了,宁昂才会认错人,不必太惊慌。
傍晚前,桑洱与冬梅回到了客栈,对外面发生过的事,只字没提。
尉迟家包下的这间客栈共有两层,装潢内敛奢华。全部人一起入住,也住不满前后院的房间。桑洱和尉迟邕既为夫妻,自然是住一间房的。
回去后,却见不到他的人。只有一个随从来转告桑洱,说尉迟邕有要事,让桑洱自己吃饭,不用等。
饭后,外面的天还没全黑。桑洱悄悄从客栈后门溜了出去,这回,没有带冬梅。
天蚕都的大街小巷,桑洱大部分都很熟悉。这五年来,城中格局并未大变。而且,临近修仙大会,到处都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修士逸侠。即便不带随从,也无须担心会碰到危险。
桑洱抄近路,回到了煎饼摊子附近。
今天早上,宁昂被马撞摔的那一幕,在桑洱的脑海里徜徉不去。把他当弟弟照顾了几年,始终有点儿放心不下,还是打算去给他送点药街边药材铺的药方,和尉迟家这种修士专用的伤药,可没法比。
酉时,煎饼摊已经收了,黑漆漆的一片。宁昂的院子关着门,里头倒亮着灯光。
桑洱从怀里取出小瓷瓶,蹲下来,放在了门槛上,又怕宁昂不知道,会踩碎。正纠结时,眼前两扇门,毫无征兆地开了。
桑洱“”
宁昂抱着一个木桶,满脸低落地推开门。没想到门口蹲了一个小小的身影,他一下瞪大了眼。
桑洱也僵住了,像一只突然见了强光的小鬼。
紧接着,她的身体就是一紧。被眼前的小傻子圈住了,高高抱了起来,双脚离了地。
很熟悉的动作。
仿佛五年的空白不存在,生离死别都不曾发生。
“桑桑,桑桑”这小傻子明明在咧开嘴笑,却有热泪在同时淌下来“真的是你,我就知道你还活着,他们都骗我说你死了,我才不信,你肯定会回来看我的”
这个死字,如同一根会扎人的尖刺,桑洱抵抗的动作,一下子停了。
现在的时间还不晚,已经有路人看见了他们这边的动静,投来了惊异的视线了。
为免别人误会宁昂是强抢民女的登徒子,桑洱迟疑了一瞬,拍了拍宁昂的肩“先进去。”
宁昂的小石院打扫得干净整洁,房间的格局,也和她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桑洱默默地抬头,打量着四周。
五年前,她处理遗物时,送了一大批崭新的东西给宁昂。有衣物、垫子、被褥这类细软之物,也有小暖炉、烛台、梳子等物。
现在天气变冷了,正好是可以拿出来使用的季节。
只是,如今一瞧,房间的物品,却都很陌生,找不到一件是和她有关的。
都五年了,衣服、被子那些东西应该都旧了。宁昂把它们都换掉,买了新的,也很正常。
只是为什么好像连烛台、小暖炉这些能用很久的东西都不见了
难道宁昂全都用坏了
她的后方,宁昂掩上了门,先给她搬了一张椅子来,擦了又擦,又放了一个软枕,才殷勤地拉着她“桑桑,你快坐下,我擦干净了。”
药瓶还握在手心,桑洱心情有点复杂,依言坐了下来。
五年没出现的桑洱来了,小傻子高兴得都有点儿找不着北了,看她坐下,就想去给她做点东西“桑桑,你饿不饿,我去做东西给你吃。”
“不用。”桑洱勉强挤出两个字,叫停了他,指着自己面前的椅子“你,坐。”
宁昂“哦”了一声,很听话地回来了,和她面对面坐下。
桑洱定了定神,示意他挽起裤腿。
刚才,宁昂走动间,她就观察到这小子左腿有点不灵便,应该就是在白天撞伤了。
果然,裤脚挽起,可见膝盖靠下的地方淤了一片,泛着紫色的出血点。万幸没有皮外伤。
桑洱松了口气,倒出了一颗治疗淤血的丹药,正想着该怎么解释,宁昂已经直接拿了过去,嚼碎后一吞,压根就不问她这是什么。
“你不问问,是什么”
不想断断续续地说话,所以,桑洱的每一个字都说得非常缓慢。
这样听起来,也勉强算是连贯了。
宁昂一脸天真地说“桑桑又不会害我,为什么要问”
桑洱沉吟了一下,扶正他的肩,指着自己的脸,严肃地说“宁昂,你看清楚,我不是,你认识的桑桑。”
如果宁昂是正常人,她压根不用大费周折地解释,他自己就会看明白。
毕竟一个人的相貌再怎么变化,年龄也不会逆生长。
若当年的桑洱还活着,今年也有二十几岁了。断然不会是今天这个十几岁的少女模样。
被宁昂拉进来,并不在桑洱的计划之内。
为了不给未来的自己挖坑,桑洱必须和过去撇清关系,也已经想好了说辞她不认识宁昂,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看见他似乎认错了自己,间接导致被马车撞了,过意不去,才会深夜过来探望他。
好不容易挤牙膏似的解释完,宁昂就眨了眨眼,似懂非懂地问“桑桑,那你现在叫什么名字啊”
桑洱“”
他好像听懂了她的撇清,又好像没完全听懂。
桑洱憋了一下,道“冯桑。”
宁昂笑逐颜开“那桑桑还是桑桑啊。”
桑洱抚额,感到有点头疼。
不管她怎么说,宁昂好像就是认死理了,觉得她是桑洱。
这究竟是因为小傻子心灵纯洁,不受外界干扰,所以更能看清事物本质,还是因为他有小动物一样的直觉呢
逻辑说服不了他,他执拗地坚持自己的感觉。
系统“宿主,你不一定说服他。因为宁昂在外界看来是一个痴儿,不具有正常人的判断力。所以,即使他在你撇清关系后,依然单方面认定你是以前的桑洱,也只会被别人视作痴言妄语。”
桑洱“嗯”
也就是说,哪怕宁昂坚持她是桑洱,也没关系。
因为小傻子的直觉不算数。他当不了掉马的证人。
世人只信逻辑。
哪怕宁昂和他们争论得脸红脖子粗,重复一百遍她就是桑洱。大家也只会觉得,宁昂太笨了,认错了人。
系统“正是如此。”
这时,桑洱的手忽然被宁昂抓住了。
小傻子将这双手贴在自己颊边,明亮的眼眸掠过了几分委屈,小声说“桑桑,你已经好久好久好久没有来看过我啦我好想你,有好多话想和你说。你是不是终于忙完了,以后就可以经常来见我了”
桑洱依稀记起,自己当年临走的时候,就是这样哄骗宁昂的。
但昭阳宗的弟子时不时会来光顾煎饼摊,一来二去,她的死讯,自然不可能瞒住。
很显然,宁昂不肯相信他们的说辞。这五年来,他一直守着她的谎言,希望有朝一日,她会再次出现在煎饼摊前。
所以,早上的时候,才会那么不顾一切地追着她。
桑洱抬起头,摸了摸这小傻子的头。
这倒提醒了她一件事。
她不希望宁昂去和别人争论,免得惹来不必要的风波。
而且,昭阳宗的弟子应该也不会希望总是听见一个死了五年的人的名字。太晦气了。
故而,桑洱板起了脸,恐吓了宁昂一番,表示如果宁昂到处和其他人说“桑桑回来了”这件事,她就不会再来看他了。
宁昂傻气却乖“我知道了,我一定不会说的。”
随后,桑洱还问了他一些事情,坐到了戌时初,起身告辞。国际惯例,临走时被宁昂塞了一袋热乎乎的煎饼。
路上比来时要清冷了一些。桑洱撕下一块煎饼,送进嘴里。今夜无月,密云罩顶,她心中却有了一种淡淡的轻松。
想想看,提早遇到,宁昂是意外,也是好事。
之后要上昭阳宗,免不了会见到以前的人。
宁昂的反应,等于给桑洱预演了也许会出现的最坏状况被人怀疑。
以后再有类似状况,她也能淡定很多了。
很幸运地,桑洱才一抵达客栈,天上就开始下雨。煎饼还剩下半袋,桑洱肚子很撑,已经吃不下了。几块煎饼还热乎乎的,扔了未免可惜。她抬头看上去,目光掠过了一排房间。
尉迟兰廷的房间还亮着灯。
古有借花献佛,今有借饼献“姑”。
桑洱噔噔噔地跑上了楼梯。
客栈结构长窄。尉迟兰廷住在与她南辕北辙的另一边,中间须得穿过一段很长的走廊。
廊上没人,桑洱推了一下门,发现压根没锁,而房里没人。
尉迟兰廷出去了
此处耳目众多,最好还是别让尉迟邕发现她大半夜来找他的眼中钉“妹妹”。桑洱决定进去等他回来。
这是一间颇为古雅安静的房间,床铺整齐,显然未被躺过。屏风后无人影,却有白雾升起。
桑洱揣着煎饼,疑惑地绕了过去,看见一个装了干净热水的木桶。
难道尉迟兰廷准备沐浴,但有事走开了
就在这时,桑洱听见廊外传来了细微的足音,正往这边走来。似乎不止一人。
另外一人是方彦吗
不可能吧,尉迟兰廷这么谨慎,怎么会大摇大摆地和方彦一起从门口进来。
桑洱皱眉,忽然发现那声音好像是尉迟邕。
卧槽。
桑洱抱着一袋煎饼,霎时傻眼。突如其来的心虚,让她下意识往后一退,一不小心,踩到了地上一滩湿滑的水。
“哗啦”一声,桑洱一头栽进了浴桶里。
万幸,外面的雨声掩盖住了落水声。
桑洱扑腾了两下,才晕乎乎地冒出了头,吐出了一口水花。
几乎是同时,房间的门开了。
尉迟兰廷和尉迟邕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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