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的前方流淌着一条河流。对岸垂柳青青, 树影斑驳,坐落着镇子上最大的一家裁缝铺子。
这铺子的选址还挺有巧思的,旺中带静。河上的竹桥将喧闹的大街隔在了对岸。铺子后方是一片静谧而葱郁的丛林。
一卷卷布匹堆满铺头, 古朴沉郁的黛蓝、赤、绛紫中,偶尔夹杂几抹鲜嫩明快的茶白、芙蓉色。面积不小的铺子里, 有几位女客在挑拣。掌柜与他的媳妇正在忙活,一回头, 看见新来客, 皆是眼前一亮。
走在前头的是一个瘦瘦小小的姑娘, 衣衫虽不合身, 但料子一看就是顶好的。更不用说随后进来的那位公子,乌眉凤眸,俊美煞厉的极贵之相,一看便是不能怠慢的主儿。
桑洱没指望伶舟来和人打交道, 一进门就简明地道出了来意“掌柜, 我来做衣服。春夏秋冬四季的衣服都要各订两套。”
意识来了大客人,掌柜夫妻的态度比刚才更热络了。不过, 做生意讲究先来后到,前一波客人还没招呼完,这对夫妇分身乏术, 只能歉意地请桑洱和伶舟先坐一坐,说很快就会拿软尺给她量身,再选布料。
在来之前, 伶舟大概没想过要等那么久。铺子里的人一多起来,脂粉香气仿佛变浓了。而且, 发现了伶舟的存在后, 旁边几名女客便开始三番四次、状若不经意地投来视线。表面还在认真地挑布料, 动作却拖拉了很多。
伶舟不由自主地拧起了眉,有点不耐。就在这时,旁边的小妖怪轻轻地拽了拽他的袖子,压低声音,软乎乎地说“主人,这里人太多了。你还记不记得,我们来的路上看到一家吃鱼的铺子不如你去那边叫几碟小菜,边吃边等我吧,我完事了就马上过来。”
伶舟抱着臂,看了她一眼“也行。”
伶舟一走,那些若有似无地落在他们身上的视线,瞬间少了大半。
桑洱坐在椅子上,一边嗑瓜子,一边排队。等那些女客离去,终于轮到她了。付了定金后,手里还剩不少钱,桑洱掂量了下,决定在铺子里再买两件裙子,来解决现在没有衣服穿的难题。
因现卖的衣服不是量身定做的,不一定合适,桑洱借了裁缝铺的地方来试衣服。
这么一弄,又耽搁了不少时间。事情办好后,桑洱换上芙蓉色的衣裙,拎起包袱,急匆匆地赶去和伶舟汇合。
人一着急起来,反而更容易出错。走到半路,桑洱一摸怀里,才发现自己刚才换衣服的时候,似乎把伶舟给她的钱袋丢在换衣间里了。也没走远,还是回去拿吧。
回到河边,桑洱“咚咚咚”地踏上竹桥,走入裁缝铺,却发现铺内空无一人。掌柜夫妇都不见了。
难道是临时有事,走开了么
桑洱犹豫一下,总觉得人家不在铺子里,自己贸然闯进后院不太好。不过,相比起这点,她更不想让伶舟等太久,于是还是进去了。
院子里静悄悄的。桑洱一入内,就感觉到了不对劲。
她闻到了一股极其新鲜的、浓郁又呛人的血腥味。
是人血的味道。
后院东侧房间的两扇门虚掩着,一滩深红色的血从门缝下渗出,淌下台阶,隐约看到凳底下有一只手,却听不见半点呼救和挣扎的声音。
这里发生什么事了
桑洱心脏鼓颤,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地上的血迹,来到门口,透过门缝往里看去。一眼就看见地上躺着两具被挖了心的尸首。面容扭曲,惨不忍睹。却不难辨认出,正是方才那对掌柜夫妇。
桑洱惊恐地瞪大了双目。
挖心看上去就很像妖怪的手笔。因为人类的心脏对妖怪而言,是绝佳的滋补之物。受重伤的时候,吃一颗人心就能续命。
她才离开了这么短的时间,掌柜夫妻就被杀了。凶手一定是一只残暴又强大的恶妖。如果她走晚了一步,正面碰上了这妖怪,肯定也会被她吃掉。
此地不宜久留,得赶紧走。
桑洱有点不忍地捏着鼻子,悄声退下了台阶。
来都来了。还是先拿回自己的钱袋,再去告诉伶舟好了。
换衣服的小屋在院子的西角,和现代的试衣间很像,门口垂着帘子。桑洱从帘下钻入,果然看见熟悉的钱袋掉在了角落。
桑洱弯腰拾起了它,拍了拍灰尘。就在她准备转身时,隔着薄薄的帘子,空气中隐约传来了一阵嗡嗡细鸣。桑洱一怔,在电光火石间,曾与仙剑长期打交道的经验,化作了危机预感,掐紧了她的神经。几乎没有多想,桑洱就猛然朝后方下了腰。
下一瞬,“刺啦”一声,帘子成了碎布条,灿烂的日光照了进来。
与之同时出现的,还有一柄银色长剑。剑尖迎面刺来,却刺了个空,只刺到了一身轻飘飘的姑娘裙裳。
门外站着一个也就十七八岁的少年。一袭浅蓝色的修士衣袍,乌发高束,仪容甚美,气质凛然,还有几分生嫩。
剑尖穿着一件薄软的姑娘裙裳,看起来还是贴身的内衣,少年动作一滞,低下头,看见自己靴前的那堆衣服拱了数下,爬出了一只毛茸茸的玩意儿。
桑洱正要逃走,额头就是一热,被人拍了一张黄符,身子瞬间定在了原地。
桑洱“”
现在就是后悔,很后悔。早知道会碰到修士捉妖,她就不回来拿钱了。
门外的修士少年冷着脸,准备下杀手,却突然听见眼前的东西开口求饶,发出了一道软绵绵的少女声音,哀求道“小道长饶命,不要杀我”
这间屋子太狭小了,桑洱刚才无处可躲,为了躲开杀招,情急之下化成了原形。光凭自己脑袋上贴着的定身符,桑洱就感觉到,这少年的修为不差,甚至可以说是同辈里的佼佼者。如今自己落于下风,只能用缓兵之计,拖一拖时间了。
发现这妖怪的声音和自己想象的不同,出乎意外地柔软,少年似乎愣了一下。
桑洱没漏掉他的反应,心中燃起了一点希望。
这世上的修士分为两种,一种对妖怪也有情可说。另一种则不管你是好妖坏妖,只要见到,就会杀掉。
莫非这少年属于前一种
这一口气还没松完,剑刃的寒芒就再次逼近了桑洱。
少年以剑直指着她,冷着脸,斥责道“你也好意思让别人不杀你那你又为何要对无辜的人痛下杀手这一路上,你数过自己手里沾了多少鲜血吗”
桑洱听出了一点前情,忙说“道长,你误会了,这间裁缝铺里的人不是我杀的。”
“你说什么”
少年皱眉。看见眼前的小妖怪身上忽然发出了白光。
凌乱的衣衫堆里,出现了一个少女的身影,她额头贴着黄符,浓密的乌发铺在白腻的背上,一缕缕地滑下来。变成人形后,符咒的限制减弱了,她稍微动了动,仰起头,符咒之后露出了一对潋滟的挑眼“小道长,你是不是在追杀一只恶贯满盈的妖怪,但从来没有见过它的真面目我今天只是来订做衣服的,不是你要找的恶妖。”
屋中光线昏暗,倒是无法看清她的全部身体,可这幅画面,对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年而言,还是太过头了。
少年雪白的脸庞涌出了红意,捏紧了剑柄,道“你不要使诈,给我把衣服穿好再说话”
他家风极严,祖上曾教导,只能与自己的妻子坦诚相见。怎料今天出来除妖,这小妖怪居然会出这一招
桑洱立刻点头“好,我穿好衣服,道长就可以放我走吗”
少年眉心一蹙,思索了下,说“不行。因为我不能肯定你说的是不是实话。你必须和我待在一起,等到真正的凶手落网,我自然会放过你。”
话音刚落,桑洱忽然两眼一闭,软趴了下去。
见状,少年一怔。
这妖怪是吓晕了吗
不是吧,她的胆子居然那么小
仔细看去,她不仅是晕了,一张小脸还泛着惨白色,手指微微发抖,已是进气多、出气少了,似乎被那张定身符的力量压得不轻。
少年迟疑地蹲下,撕开了那定身符“你怎么了”
没反应。
少年抿唇,侧头,似乎准备喊同伴来看看。孰料,在他降低防备心的这一瞬,底下那“昏迷”的桑洱突然睁眼,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过了那张定身符,狠狠地拍到了他的肩上。
这就是桑洱化人的原因。妖怪的手可没有那么长、这么灵活。
少年闷哼一声,就被她定住了。
这些符咒,平时是修士使用比较多。但实际上,它只是一种工具。妖怪注入妖力后,也是有效果的,只是不及修士持久而已,毕竟这玩意儿是修士为自己发明的。
“好声好气和你说话,你不放我走,活该被我定住。”桑洱重重地哼了一声,一改之前做小伏低的模样,火速穿上衣服“先是不分青红皂白就攻击我,我说了自己不是你要找的坏妖怪,还非要我跟着你去捉妖,做梦吧,我才没空奉陪。”
“你”
桑洱束好腰带,不经意间,瞥到这少年的衣襟处漏出了一角令牌,就好奇地将它扯了出来。
这是一枚苍翠冰凉的玉佩。正面是一个桑洱不认识的家纹。背后则刻了玉佩主人的名字江折容。
这个名字一落入视线,桑洱的动作就轻微地凝固了。
因为在原文里,两年多以后,她附身的原主在树林里救起的那个修士,名字就叫江折夜。
和眼前的少年,只相差了一个字。
这是巧合吗
还是说,这个少年和未来会出现的那个修士,有某种关系
桑洱用指腹摩着玉佩上凹凸不平的刻痕,问“江折容。这是你的名字吗”
少年紧紧闭着嘴,没说话。
见他不答,桑洱灵机一动,笑眯眯道“我猜不是。折容折容,一看就是女孩子的名字嘛。这是不是你妻子的玉佩”
闻言,少年似乎有点儿生气,清晰地说“你不要胡说八道,我还没有成家立室。”
“人类到了这个年纪,不是应该已经成亲了吗”桑洱蹲在他面前,托腮看着他,眼眸水汪汪的,仿佛充满了懵懂的好奇心“你家里还有兄弟姐妹吗”
“有一胞兄。”江折容不由自主地答道。说完了,忽然有点懊悔。
他为何要对这妖怪说实话
就在这时,铺子前头传来了动静,似乎是这个叫江折容的少年的同伴找来了。桑洱如梦初醒,将这枚玉佩塞回了他的衣服里“我要走了,小道长,有机会再见啦。”
光天化日下,被她探手进衣服里摸了好几次,江折容的脸色可谓万分精彩。却碍于定身符,无法阻止她,只能眼睁睁看着桑洱翻墙跑掉。
在街上一阵夺命狂奔,桑洱气喘吁吁地赶到了约定的地方。食肆中人满为患,桑洱挤了半天,才摸到了楼梯,上了二楼。
长廊两侧,是一个个以半透的纱屏隔开的房间。好不容易找到伶舟,桑洱推开门,就看到桌上已经摆满佳肴了。鱼汤还冒着热气,看得出来是刚刚端上饭桌的“主人,我来了我是不是来得正好”
伶舟正坐在栏杆上,望着街上的行人。闻言,转过头来,忽然皱了皱眉,一伸手,将桑洱抓到了自己跟前,低头,在她的脖颈上嗅了嗅“怎么有股血味”
他的鼻子怎么比狗狗还灵
桑洱情不自禁地后仰了头,手抓住了伶舟的衣服,被他的气息拂过的肌肤痒痒的。一张嘴,却是在告状“主人,我刚才把钱袋落在了裁缝铺,回去拿的时候,发现掌柜夫妻被挖了心,应该是妖怪杀的。有个修士在追杀那只妖怪,撞见我后,把我当成了凶手,不由分说就拿定身符定住了我,我差点就被他的剑刺死了。”
听了解释,伶舟疑虑消去,端详桑洱的表情。
她告状的时候,神色隐隐有几分委屈。告完了状,就眼巴巴地看着他,仿佛希望他会露出一点心疼她的表情,甚至是为她出气、去找那个修士的麻烦。
伶舟意味不明地笑了几声。冷不丁地,松开了她的肩,手上移,掐住了她的脸颊,戏谑道“你这么弱,连一张定身符也对付不了,当然只有被人欺负的份了。”
真没同情心。
桑洱被捏着脸,嘴唇都嘟了起来,有点儿不服气,含混道“但我还是逃出来了呀。他拍在我头上的那张定身符,最后又被我用到他身上去了。”
“你这次碰到的人经验不足,才会着了你的道。下次可就”伶舟说着,忽然停了停。
因为走廊外面传来了搜查的声音。
“让开让开我们要找一个人”
“刚才路上遇到的那个挑货郎已经说了,看到一个穿粉色衣服的姑娘跑进了这间酒肆,肯定就是那只妖怪。”
“居然对小公子用定身符。这妖怪必有可疑之处,一定要把她搜出来”
数道身影正在靠近,转眼就到门外了。桑洱急道“肯定是那个修士派人来找我了,主人,我们怎么办”
伶舟撩动眼皮,忽然扯了她一下,将桑洱拢到了他的外袍下。
桑洱心头一跳,手脚蜷缩着坐在窗台上,额头轻撞上了眼前之人的胸膛。
伶舟的体型比她大得多,一腿曲起,一腿舒展。桑洱在他双腿之间,被拢在外袍下。外人丝毫看不出这里藏了个人。
果然,外头路过的修士只不过询问了一句“有没有看到一个粉衣姑娘”,得到了否定的答案后,就继续往前了。
等了约莫十分钟,桑洱悄悄探过头,从二楼望下去。
那行修士找不到她,已经步出食肆了。
伶舟松手,懒懒道“已经走了。”
桑洱整了整衣衫,抬头,小声道谢“谢谢主人保护我。”
伶舟头也没回,坐到椅子上,执起筷子,哼了一声“你确实应该说谢谢。要是打起来了,掀翻了这张桌子,我现在就吃你填饱肚子了。”
桑洱有点无奈,又觉得在意料之内。
果然,伶舟之所以拉她到他的衣服下,不是为了保护她,只是不想桌子上的食物被打翻而已。
此趟下山,因裁缝铺的掌柜夫妻意外死去,桑洱只能在别的铺子重新下订,做了衣服。回程,他们绕了去集市。
伶舟对很多食材,甚至是厨房的锅具都感兴趣,走到哪里就指到哪里。桑洱充当他的小尾巴,全程负责挑拣、付钱、塞东西进乾坤袋。
好在伶舟并不差钱。不然,这么个花钱法,他们估计很快就要流落大街了。
桑洱腹诽。
镇子上有江折容和他的同伴在。即使那只吃人的恶妖还在附近徘徊,应该也惹不出什么大乱子。
只可惜,她来不及求证,那个在两年后登场、愿意和她生孩子、名叫江折夜的修士,是不是江折容的哥哥。
只能到时候再看看了。
桑洱随伶舟回到了山上。
那天,伶舟第一次吃了山下的鱼,就嫌弃地说没有山上的鱼鲜美,也不知道是不是做法有区别。不过,他那天不止尝了鱼肉,还吃了点别的,彻底对人类的食物起了兴趣。回来之后,让桑洱下厨做饭的次数大增。
平和的日子持续了大约半个月。伶舟终于结束休养,出山了。
他出山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九冥魔境。
在原文里,伶舟素来是独来独往的,从不会带旁人进九冥魔境。
但这一次,他捎上了桑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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