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费三日, 程丹若终于将《驱病经》全部写完。
谢玄英和她说:“著书立作,不宜用真名,不如取个别号。你有字吗?”
她:“没有。”
他想想, 道:“虽不能直用你名,也要让人知晓是你所作, 我看就叫程珠榴, 保留你的姓氏, 至于字, ‘赤玉’如何?”
程丹若:“……”给妻子取小字,是不是古代男人的癖好?
她不吭声, 谢玄英忙不迭解释:“石榴形似红玉, 而你心如赤子, 品德如玉,再贴切不过了。”
“可以。”程丹若无所谓, 但要求他,“不要这么叫我, 很奇怪。”
她思考:“珠榴一听就是女名,恐为人所虑, 还是取个难辨的吧。”
“措措?海榴?涂林?”他连报几个别称。
程丹若说:“程涂林。”
谢玄英可有可无地点点头,反倒追问:“你小名是不是叫阿措?”
“不是。”
“噢。”
安静了会儿, 他忽然问:“你知不知道我的字?”
程丹若:“清臣。”
他故作平静:“我也不太用, 你是怎么知道的?”
“给你的帖子上写的啊。”她疑惑,“怎么了?”
“无事。”他说,“这是陛下给我取的字。”
她道:“挺好的。”
“嗯。”他瞟了眼博古架上的印鉴,“我也这么觉得。”
书稿写完后, 与书铺商谈刻印就无须他们亲力亲为, 交给管事就好。
谢玄英履行约定, 三月初五,带她去踏青骑马。
清明本就是踏青的节日,柳氏自然不会拘着,只是听闻要去庄子住几日,才觉奇怪。
谢玄英道:“去岁陛下赏了下来,还没看过,总要打理一二。”
又说,“程氏说,我们早些去,整理妥了,天气也暖和了,母亲和妹妹们正好过去散散心。”
柳氏不由含笑:“你们有心了。”
打理田庄是主妇的分内事,夫妻同去倒也能理解,她不再多说,点头允了。
这日,天朗气清,程丹若一大早起来,换上白绫对襟衫和水蓝裙,里面专门穿上鹅黄色的裤子,坐马车去郊外。
谢玄英和她介绍:“父母在,无私财,这个田庄是陛下赏的。”
“多大?”
“五十顷。”
程丹若在心里换算了一下,一顷为百亩,五十顷就是五千亩。按三十两的价格算,一万五千两。
好家伙。
她不解地问:“陛下手里有这么多田吗?”
谢玄英:“别问了。”
她:“……”
“我们能做的,就是税收低一些,孤寡之家免税三年。”他说,“丹娘,这是陛下的恩典。”
程丹若深深吸了口气。
谢玄英握住她的手:“不要逼自己,你我如今无能为力。”
她缓缓点头:“我知道,没关系,你说实话。”
“大部分田是没收贪官奸宦所得,但很多事不能细究。”他冷静道,“赐予我的田庄,许多佃农是良民。”
程丹若道:“庄头名声如何?”
“不好。”谢玄英说,“我欲借骑马之名,暗中调查一番,清理干净再说。”
程丹若也是个务实的人,土地兼并管不了,清理恶人却简单:“好。”
一路再无话。
午时,他们到达庄子,林妈妈昨儿就来了,里外都打扫过,厨房也备好了热灶,随时能够用饭。
程丹若先用了顿并不农家的农家饭,而后一边消食,一边见了庄头夫人。
这妇人面颊圆润,皮肤白皙,头发油亮,身上穿的绸缎,戴着金耳环,还有两个丫鬟伺候。
她不动声色,喝杯茶就结束了交谈。
下午,专心学骑马。
谢玄英扶她坐上冬夜雪的马鞍,自己也骑上去,手把手叫她控制缰绳。
他原以为程丹若会问起佃农的事,谁想她学得很认真,心无旁骛地看着眼前的草地。
“放松一点。”于是,他也暂且忘记那些事,专心教她御马,“你这样太累,一个时辰都坚持不了。”
程丹若道:“我紧张。”
像刚学开车的萌新,双手总是不自觉地握紧方向盘。
“手腕放松,再放松一点。”谢玄英耐心地调整她手部的动作,“拉右缰,轻轻一下。”
冬夜雪抖了抖耳朵,没有向右转。
程丹若:“它不动。”
“因为我平时不是这么做的。”他解释道,“我要在马上射箭,一般靠腿来让它转弯,你别怕,轻轻拍拍它脖子右边。”
她谨慎地伸出手,轻轻拍拍马儿的脖颈。
它果然转了。
“这是我的马,她知道我的习惯,我在这里,她就有些糊涂了。”谢玄英道,“一会儿我们换一匹普通马,你必须先学会控缰。”
程丹若:“一匹马多少钱?”
“到外面再给你买,留在京城,你也用不到,把它关在马厩,它会闷的。”谢玄英又带着她跑了一会儿,纠正她的坐姿,“你靠在我身上。”
她后仰一些,靠住他的胸膛。
谢玄英说:“脱马镫,缰绳给我。”
她脱出马镫,感觉失去了支点,只能紧紧贴住他。
谢玄英踩上马镫,挽住缰绳,说道:“你不会掉下去的,放松一点,仔细感觉和马的动作。”
也不见他怎么驱使,冬夜雪却一下子欢腾起来。
“她在跑,跑的时候,你和她是一起的,她往前你也往前,你要配合她,而不是和她的力量对抗。”谢玄英声调沉稳,“闭上眼睛试试。”
程丹若:“我觉得要掉下去了。”
他:“……”
想了想,换法子,让她下马,坐到后面去,抱住他的腰。
“我跑慢点。”
冬夜雪迈着蹄子,轻快地小跑起来。
这下,程丹若有点感觉了。
“怎么样?”
“还行。”
“好。”谢玄英瞥着腰间的手臂,若有所思:比起将整个人都交付给他,她更喜欢自己抓着什么东西,这样才感觉安全。
他没有戳破,只是将手覆在她的手背上,用力扣住:“再快一点?”
她微微放松一点:“好。”
然后,程丹若就见识到了一匹好马跑起来能有多快。
下马的时候,她的心率飙到了130以上。
同时,大腿肌肉拉伤,酸痛不止。
田庄也有四合院,和乡下大地主家差不多,黑瓦白墙青砖地,宽敞开阔,只是灯没有侯府多,天色一黑,屋里暗极了。
程丹若不太适应新环境,有什么风吹草动,便要细细倾听,看一眼窗外,入睡之前,更是确认好门窗都关紧,方才安心上床。
谢玄英什么都没说,只是搂她更紧些,另一只手按住她的腿:“疼吗?有没有带膏药?”
“不要紧。”她不当回事,常年不运动的人,肯定要受这苦,“明天就好了,不用擦药。”
谢玄英就给她揉着,顺便提起次日的安排:“明天上午,我去田里看看,你就别去了,好生歇着,也四处留意一下。屋子虽然修过,但只是粉墙补瓦,没修全,你仔细瞧瞧,有不好的就记下,回头让人弄过,等到下旬,母亲她们能来住。”
“我知道。”她也思考过这个问题,“母亲是不是喜欢玉兰?移棵树来,再搭一个茅草亭子,养两缸鱼。”
“是,母亲在家时,院子里就有玉兰花。”谢玄英道,“她一定高兴的。”
程丹若回想从前见过的诗意田园,继续道:“外头再扎一圈篱笆,搭个长廊,攀点紫藤萝,妹妹们会喜欢的。”
他道:“这就不像山野之地了。”
“本就是梦里田园,诗中乡村。”她说,“都是假的。”
谢玄英捏捏她:“是你心里的桃源?”
“不是。”
“那你心里的桃花源是什么样的?”他好奇。
她说:“人……人人有饭吃,有衣穿,国家无饿死之人,不受战事之苦。只要勤劳肯干,便能丰衣足食。”
谢玄英道:“心向往之。”
“未必。”
“为何?”
“人人有饭吃,饭从田里来。”她慢吞吞道,“百姓都能吃上饭了,豪强显贵手里,还能有多少田?你愿意将手里的田都分给百姓吗?”
原来还没忘。
谢玄英有一下没一下抚着她,思索许久,方才道:“只我一人,于事无补,我有私心,恐不能行。但若人人如此,天下大同,我愿意。”
程丹若怔住,倏而怅然。
“是吗?”
“野有饥民,路有冻骨,就算高床软枕,膏粱美酒,有时确也会难过。”他认真道,“要是百姓都能丰衣足食,我又何妨与人一样,粗茶淡饭过余生?”
程丹若没有说话。
他又道:“尧舜之治,已经过去千年,大同之世,又真的存在吗?”
“当然。”她说,“很久以后,会来的,只是……”
一缕叹息溢出唇边。
“只是不在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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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的耳房。
玛瑙和梅韵隔着帘子,侧耳细听,确认主人都睡了,方才敢在被窝里咬耳朵。
“梅韵姐姐,我守后半夜吧。”玛瑙和梅韵商量。
梅韵说:“好。”
一阵静默。
玛瑙压低嗓音,悄悄问:“梅韵姐姐,你真不打算和夫人说吗?”
梅韵问:“说什么?”
“梅蕊姐姐都回家备嫁了。”玛瑙说,“你十九了,夫人肯定会问你的。”
梅韵咬住嘴唇:“夫人若问我,我就应下。爷让我嫁谁,我就嫁谁。”
“你想嫁吗?”玛瑙认真道,“前头林桂托人送东西进来,你见也不见。”
梅韵道:“见不见有什么关系,该嫁我还是会嫁的。”
玛瑙不由劝:“那你也要选一个喜欢的。”
“爷让我嫁给谁,我就嫁给谁。”梅韵给她盖好被子,“睡吧,别吵着主子。”
玛瑙只好睡了。
后半夜,梅韵把她叫醒,两人换班。
玛瑙怕躺着睡着,靠墙坐着,耳朵留意动静,神思却时散时聚。
都是奴婢,彼此的心思都不难猜。
梅蕊是家生子,和表哥感情好,且早就知道自己不可能有前途,只忠心办差,混到大丫鬟风光出嫁,将来也能做个管事媳妇。
竹枝和竹香两个,原是奔着大丫头的位置,可玛瑙被夫人指派过来,今后怕是只有一人能提拔,最近有些明争暗斗。
竹篱不用说,太太点名的通房,就算爷暂时不收她,等到夫人有了身孕,怎么都得指派个,运道在后头。因此最近半年都很安分,生怕碍了夫人的眼,给她随手指了。
而梅韵……梅韵不是家生子,是外头买来的,无亲无故,在太太那里办差勤恳用心,方才派到爷身边。
她的忠心毋庸置疑。
可就是太忠心了。
哪怕她没有攀高枝的念头,一个心里眼里都是爷的丫头,夫人会怎么想呢?做奴婢的,不能有大私心,但不能没有小私心,否则,主子就该不安心了。
玛瑙暗暗叹口气,替梅韵发愁,也替她可怜。
一个外来的,没有老子和娘,孤苦伶仃的在府里,不靠主子,又能靠谁呢。
也是因为这样,她才不想嫁吧。
留在霜露院,至少爷不会无缘无故打死了去,夫人也是心善的,总比到外头,随随便便给人作践了好。
若有机会,还是要和夫人说一声。
玛瑙想着想着,天色渐渐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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