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接的前三天, 程丹若很忙。
不止要将衣食住行逐一安排妥当,还要留意奴婢和护卫们的健康。事实证明,这非常有必要。
带来的两百余名护卫, 有好几个人出现了水土不服的症状。
程丹若从行李里翻出“理脾却瘴汤”的大药包, 一面叫人煮了马上吃, 一面让人拿了方子再配。
丫鬟们也有些不适, 大同比京城更干燥,手足干裂严重, 不得不放下杂事, 去外头的脂粉铺子买了面脂,厚厚涂抹手足才好。
还有一些做梦都想不到的意外。
比如,厢房里进了老鼠,咬坏了晾晒的衣服,玛瑙早晨起来的时候, 一只黄大仙从她眼前跑过, 吓得她摔了一个跟头, 差点崴脚。
三个师爷中,钱师爷熬夜算账,没料到这里早晚温差大,着凉了, 邢师爷翻看往年卷宗, 路上被某位被告的家人堵在小巷,马儿受惊, 险些从马上掉下来。
程丹若又亲自操刀,给他们俩开药。
更奇葩的是, 她们晒的衣服太好, 有个洗衣妇见钱眼开, 偷了林妈妈的一件绸缎衣裳,转头就去当铺当了三两银子。
林妈妈气得要死,揪着那婆子的头发,在院子里狠狠扇了她几个耳光。
就,离谱……
等家具更换完毕,墙体粉刷一新,窗户修补,洗衣妇、厨娘、帮佣和跑腿的筛选一遍,已经是好几天以后了。
程丹若终于腾出手来,去前面找谢玄英。
府衙的结构除了最核心的三堂,还有很多过渡区域。
比如,三堂和二堂的中间,隔着一个类似于天井的隔院,北面是内宅门,东西两边各有一间屋,是专门留给师爷办公用的,若有孩童随任,也在此处跟随西席学习。
程丹若迈出后院的门时,几位师爷正在算账。
他们听见动静,朝门外看来,与路过的程丹若四目相对。
她友好且客气地朝他们点了点头。
邢师爷年纪最大,有点古板,皱眉道:“程夫人时常进出前衙,大人也不管管,成何体统?”
汤师爷和程丹若相识于山东蒙阴,跟随谢玄英也最久,十分淡定地回答:“程夫人原是圣人身边的尚宝女官。”
邢师爷:“女官是内廷……”
“行走于光明殿,与内阁的大人们也常照面。”汤师爷及时打断。
邢师爷:“……”
他今年三十九岁,只是秀才,在入靖海侯府前,跟随过别的武将,但武夫怎么能和文臣比呢?
内阁是文臣的终点,每个文人的梦想。
迄今为止,邢师爷还没有见过一位阁老。
他识趣地闭嘴了。
皇宫外朝都能走的人,走到知府前衙有什么问题?
一点问题都没有。
程丹若并不知道师爷们的心理活动。
她今天的主要任务,是打探一下大同目前的环境。
二堂的偏厅里,谢玄英正坐在书案后,伏案写信。
程丹若自来熟地进去,找到下首的椅子坐下:“给谁写?”
“家里和老师。”谢玄英头也没抬,“来得正好,母亲的信你写吧。”
程丹若很愿意分摊工作,给椅子掉个头,抢走他半个书案:“说什么?”
他道:“把这里的情况和她说一说,好教她放心。”
她应下,选了支羊毫,蘸墨落笔。
谢玄英写完给父亲的信,揉揉手腕,准备写给晏鸿之的信前,瞟了眼她所写的家信。
内容出乎预料地丰富。
大意是:
母亲,我们已经顺利到达大同,三郎十分惦记您,督促我尽快写信,告知您我们一切安好,路上平安,没有遇到任何危险。现在我们已经在府衙安顿了下来,多亏了林妈妈,有了她的帮助,我才能顺利理清家事,在此,我深切地感受到母亲平时里的辛劳。
初来乍到,三郎非常忙碌,我并不清楚他在做什么,但看每天晚上的烛火,就知道他一心想把差事办好,报答陛下的恩情,对得起侯爷的栽培。我没有什么能做的,只好为他准备家里的饭食,山西以面食为主,好在母亲想得周到,提醒我要带上自家的厨娘,总算能吃到家里的菜肴,以抚慰思家之情,儿媳还需要多向您学习才对。
……
三郎说,他在外面一切都好,就是惦记您的身体健康,希望您保重身体,夏天马上就要到了,您苦夏,一定要多多保重身体,这样我们在外面才能放下心。
谢玄英看着看着,自己的信都不写了。
“你也太自谦了。”他道,“我知道,这些日子都是你在打理琐事,师爷和伯武都和我说,你考虑得十分周到,他们很感激。”
程丹若道:“林妈妈也居功甚伟。”
未嫁的丫头不方便和外面打交道,林妈妈就不必忌讳了。而且,夸林妈妈,就是在夸柳氏。
谢玄英未尝不明白,给砚台添了水,磨好一池墨,继续给晏鸿之写信。
程丹若又润色了一遍,搁笔,恰巧他也写好了,便接过他的两封信,比较着看。
嗯,给靖海侯的用词恭敬,什么“儿不孝,不能侍奉父亲跟前,深感惭愧”“儿感激涕零,跪祝安康”,一言难尽。
给晏鸿之的信又是另一回事了。
“家事全赖丹娘操持”“丹娘待我甚好”“数日面食,欲食粳米”“醋酸香,丹娘言晋地水硬,以醋和之,然酸甚”“天干物燥,不如江南多矣”,巴拉巴拉都是吐槽和抱怨。
她莞尔。
犹记刚穿来的时候,吃惯了本帮菜的她,面对无穷无尽的面食,差点崩溃。
“有空我弄点新花样。”吃饭大于天,程丹若也想改善食谱,但不是现在,“和我说说县里的情况。”
谢玄英道:“你想先听哪个?”
“都行。”
作为边防重镇,谢玄英最关心的莫过于军事,他便以此开头:“大同一共有72堡,827个边墩和813个火墩。”
程丹若见过墩堡,但有点分不清:“有什么区别?”
“边墩就在长城边上,里面的叫腹里墩,火墩是指烽火台。”他解释。
“还有呢?”
“明面上的军屯大概有1500万亩,军士约8万人。”谢玄英专门解释,“这是我托父亲查到的,衙门没有。”
军士人数,军田亩数,都归都指挥使司管,名义上和知府无关。但事实却不是这么算的。
他说:“边境军士可携妻子上任,未婚者,鼓励在此处成亲,大约还有5万的民籍为军中代管。”
程丹若问:“剩下还有多少人口?”
“大同府一共七个县,在册的人口大致有十万人。”谢玄英有点拿不准,“真实人口就难说了,要等税收后才有个数。”
她缓缓点了点头,坐下冷静:“怪不得陛下敢让你赴任,大同一半是军管。”
也难怪常知府这么没用,知府头上的婆婆太多了。
武有总兵、副总兵,文有总督、巡抚,知府要是没有本事,干啥啥不成,桎梏太多。
“我们首先要解决的是屯田的问题。”他揉揉额角,“清算军屯和民屯的数目,招募流民,开荒耕种。”
程丹若不懂:“与军屯有何关系?”
谢玄英说:“我也是才知道,因战事连绵,许多军士弃田逃亡,田亩为当地豪强所占,转为民田,也有一些军屯过于遥远偏僻,转佃给民户……具体情况,要等我亲自看过方能说道。”
程丹若问:“你打算怎么做?”
“丈量荒田,收回废田,军转民的,与都指挥使司交接清楚。”谢玄英叹气,“恐怕接下来数月,我都只能忙于此事了。”
“农桑为本,弄清楚才好做事。”程丹若道,“其他的事怎么安排?”
知府作为行政长官,有三个主要工作:宣风化,平狱讼,均赋役。
风化有两点,祭祀和教育,狱讼最好理解,要充当法官,判决百姓官司,赋役主要是税收与徭役。
此外,还要统管各方各面的工作,如籍帐、军匠、驿递、马牧、盗贼、仓库、河渠、沟防、道路、清军、巡捕、管粮、治农、水利、屯田、牧马。
“狱讼交给邢师爷,让他核查往年的卷宗,整理出案卷,待我归来评判。我出行期间,也会留心各地风评。”谢玄英思索道,“如今开科考太匆忙了,可以先放放,但教化民众是必行之事,当作旌表。”
想了想,又说,“河渠、沟防、水利,我外出时会一起查视。”
她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一个个去,还是一道巡了?”
谢玄英反问:“你说呢?”
程丹若仔细思索片刻,迟疑道:“我看可以一个个去,一个县城来回两天,这样方便你回家休整,也免得他们听见消息,提前准备了糊弄人。”
谢玄英瞧瞧她。
程丹若:“?”
“嗯。”他压平嘴角的弧度,“依你。”
又道,“我不在的时候,衙门里的事尽数委托于你。急的事,你代为做主,不急的事,你帮我草拟,我回来也好快些解决。”
即便从未怀疑过他的承诺,亲耳听到他这么说,程丹若还是很高兴。
但想道谢之际,话盘桓在嘴边,忽而说不出口了,只好抿抿嘴角:“这活儿有点耳熟。”
谢玄英白她:“明知故问,要不要也给你封个大学士?”
“虚名倒是不必,师爷的俸禄,该多发我一份。”她说。
他头也不抬地说:“行,我的俸禄分你一半。”
“一言为定。”程丹若迅速敲定。
“我缺你脂粉钱了?”谢玄英故作没好气,拉她坐下,“拿了钱,就替我参详参详,七个县先去哪儿?”
程丹若道:“怀仁。”
“为何?”
“近。”她道,“同在北方,大同与京城也有区别,你虽然没有大症状,但最好不要太辛劳,以免生病。”
谢玄英慢吞吞地说:“原来如此,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
他抬起眼眸,睫毛微颤:“以为你是舍不得我。”
程丹若:“……”谁舍不得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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