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 话胥吏

小说:我妻薄情 作者:青青绿萝裙
    敲定明天就出发去怀仁县, 程丹若便开始为此做准备。

    李伯武是肯定要去的,让他负责挑其他人就好。她则叫厨房准备糕点,让梅韵准备衣物, 自己只负责收拾药箱。

    夜间, 突击抽查。

    程丹若将行李排列开,开始提问。

    “荷包里是什么东西?”

    谢玄英:“……人丹和胶丸。”

    “怎么吃?”

    他配合得回答:“日晒久而晕眩,酒醉饱滞, 恶心欲呕, 服人丹。饮食不洁,上吐下泻, 服胶丸。”

    “背囊里有什么?”

    “口脂、面脂、绷带、面巾、止血药粉。”谢玄英拉了她坐在怀中, “还有一个铜水壶和茶叶, 在外头不许饮生水, 还有吗?”

    程丹若道:“戴好帷帽, 久晒易蜕皮, 红肿刺痛。倘若请你喝酒, 酒前多用些吃食, 不容易醉,若有不慎,催吐过后饮大量牛乳或羊乳。”

    他忍俊不禁,道:“我着实不知丹娘心里这般关心我。”

    “出门在外,生病可不是小事。”程丹若想想, 已经尽力周全了, 遂结束话题,起身道, “算你过关, 早些睡吧。”

    谢玄英没松手。

    她:“……”

    “五六天了。”他说。

    程丹若:“你明天要早起。”

    谢玄英:“我知道。”

    行吧, 二十岁的青年劝不动。她的指尖划过他手背的静脉,像是抚过河流:“只准一次。”

    他已经吻了过来。

    --

    怀仁县很近,但要仔细丈量田亩,考察水利,肯定要两三天时间。

    次晨,程丹若起床后,叫来林妈妈:“我要在小厨房搭个窑炉,图纸在这,你找人来做。”

    山西以面食为主,米少小麦多,不可能每天都吃米,总要吃点面食。她小时候就想烤面包吃,只是没条件,如今有人有钱,自然要改善食谱。

    而作为烧瓷大国,搭建一个火窑再简单不过,程丹若没怎么交代,林妈妈也没有多问,接了图纸就下去办差。

    程丹若又叫梅韵过来,让她整理一下账目,算算近日支出。

    安排完家事,方才走到二堂,在偏厅里坐下了。

    透过窗户,她能看到府衙的六房。

    这是仿照六部设立的,东厢三间主文,为吏、户、礼三房,西厢属武,为兵、刑、工三房。

    其中,吏房管府衙的人事,户房管户册和税收,礼房管教化、科举、祭祀,兵房掌兵差治安,刑房管刑事案件,工房管制造和修缮。

    而他们都属于“官吏”中的吏,也就是胥吏,无品级,有的是被招募来的,有的是塞钱进来的关系户。

    谢玄英初来乍到,没有贸然换人,依旧留用。

    但众所周知,官是流官,吏却是父子相替,势力盘根错节,强势的甚至可能架空上官,自行其是。

    驾驭这些老油条似的胥吏,是做官最重要的事之一。

    没有他们,做不成事,全靠他们,必定完蛋。

    程丹若想了很久,朝窗外侍立的松木招招手。柏木跟谢玄英最久,这次还是让他跟着,所幸松木也熟了。

    “去叫户房的人过来。”她吩咐。

    “哎!”松木殷勤地应下,跑去户房叫来了一个户书。

    户书作揖:“程夫人。”

    程丹若沉吟道:“您是哪里人?”

    “在下是山阴人。”户书垂着头,眼神却时不时瞥过她,显然有些计较,“不知道程夫人唤在下来,有什么事?”

    程丹若道:“你掌管大同府的户册,我想让你帮我查一查本县姓程的人家,禾呈程。”

    户书惊讶地看着她,口中却道:“这……恐怕不合规矩。”

    “什么规矩?”

    “夫人是内宅妇人,”他义正辞严道,“恐怕不能翻阅衙门公文。”

    “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张爵。”

    程丹若提笔记下他的名字,然后说:“松木,请张户书回去,再请个人来。”

    张户书脸色微变。

    松木应下,请他出去,又换了一个姓包的人。

    包户书吞吞吐吐:“这恐怕要府台大人的首肯才好。”

    程丹若同样记下他的名字,再次换人。

    但包户书胆子更大:“敢问程夫人,记名所为何事?”

    程丹若看着他,不疾不徐地说:“大同连年兵乱,粮库空虚,税粮难收,这一点作为户书,你应该很清楚。”

    包户书还是支支吾吾:“是比较难。”

    “所以啊。”程丹若叹口气,意有所指,“衙门的人太多了,不利于农桑啊。”

    包户书愣住了。

    “松木,下一个。”

    最后一个户书姓郑,他倒是聪明,听了程丹若的请求,口头答应:“在下回去翻翻户册,寻着了再来回禀。”

    程丹若问:“你是哪里人?”

    “老家在浑源。”

    “看你年纪不小,家中人口几何?”

    “上有老母,下有妻儿。”郑户书不功不过地回答。

    程丹若便叹了口气:“户书是一家栋梁啊,养家糊口不易,我知道了,请回吧。”

    郑户书一脸莫名地下去了。

    程丹若在他的余光中,落笔写字。

    户房管税收,人最多,其他房就没那么多了。

    她选定了吏房。

    吏书看似恭敬地进来了。

    程丹若道:“我问你,咱们府衙一共有多少吏?”

    吏书眼光闪动,犹豫了下,回道:“几十人总是有的。”

    “我听户房的人说,前两年的税粮都不乐观啊,仓库里都没有多少粮食了。”她故作忧愁,“长此以往,可如何是好?”

    听到这里,吏书立马把含在嘴巴里的“妇人不能过问衙门事”的屁话咽了回去。

    他心里闪过数个念头,脸上扬起笑,宽慰道:“夫人不必担心。”

    程丹若说:“你不必安慰我,我知道粮库里只剩下些霉米,光靠银子买,撑不了几天。”

    吏书神神秘秘道:“夫人且听我说,这事啊,真算不得什么。”

    全天下的胥吏都知道,要发财,就要拉上峰一起下水,这样大家分肉喝汤,其乐融融,不胜美哉。

    只是谢玄英一开始就陈兵列马的,吓着了他们,又听说是侯府公子,这做派就不缺钱。

    正愁着呢,没想到程丹若一无所知地撞上来。

    天助我也,只要能说服夫人,等到大人回来,木已成舟,只能和光同尘了。

    吏书想到此处,愈发殷勤:“从前年年欠收,也没见前头的知府发不出钱粮。”

    程丹若道:“这话我就听不懂了,账上不过八十多两银,衙门却有百来张嘴,能撑得了几天?”

    “夫人不愧是大人的贤内助。”吏书不走心地捧了她一句,随即道,“要解决此事,其实不难。”

    程丹若:“噢?”

    “好叫夫人知道,本地有一大户,名唤石耀祖,为人豪爽,娶一妻。三月前,妻子回娘家,耽搁到夜里才回来,他说了两句,谁知妻子顶嘴——您也知道,这是有违妇德之事——他一时气不过,动手打了妻子两下,谁想岳父爱女心切,挡了两记。这石耀祖是习武之人,手劲大,岳父挨不住,竟然死了。”

    吏书哀叹道,“此人是家中独子,被收监后,其家人忧心如焚。夫人若能劝大人明察秋毫,石家必有重谢。”

    程丹若:“……”

    狗男人家暴,还打死了岳父,居然有脸求情。

    好家伙。

    她忍住表情,面无表情地问:“你具体说说。”

    “石家愿意出五百两。”吏书张开五指,低声道,“只要将石耀祖的死刑免去就是了。”

    程丹若故作迟疑:“这些事,我一个妇道人家不甚明了,不敢自作主张。”

    她越这么说,吏书越殷勤,他已经收了石家二十两,事成后能拿更多:“夫人放心,此事绝无坏处。您想想,不过是从死刑改成流放,又不是放走犯人,能有什么大事?”

    程丹若露出意动之色,却道:“此事……容后再议。”

    吏书不敢逼迫,正欲告退,却听见她说。

    “且慢,我有一事。”她喝口茶,状似无意地说,“远水解不了近渴,如今粮库告急,银钱不足,我看你们每日的餐食,也着实简陋了些。每年六两的俸禄,如何能养家?”

    吏书不解地看着她。

    程丹若道:“依我之见,俸禄的开支不必省,但田亩荒芜,互市将开,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尔等皆是能吏,囿于府衙着实可惜了。”

    她看向吏书,口气肯定:“我欲裁减人手,以提高各人的俸禄,其他人也好各寻出路,免得蹉跎年华。”

    吏书惊住,却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

    裁员谁都不愿意,但裁掉的人的俸禄会补贴到剩下的人手里……也不是不可以。

    毕竟,胥吏的俸禄真的太少了。

    六两银子,光吃饭都不够,这还是知府衙门的,下面的县衙更少,不捞外快都不行。

    他有点犹豫,一时没有接话。

    程丹若放下茶盏,仿佛随意地说:“你既然是吏书,拟名单的事就交给你,明天给我,可有问题?”

    把任命的权力交到他手上?

    吏书又惊又喜,生怕错过这个机会,一口答应:“没问题,属下马上去办。”

    程丹若微微一笑,又仿若无意地问:“你是哪里人?”

    “属下是大同本地人。”吏书说,“我爹以前就在衙门办差。”

    她点头,温和道:“你下去吧。”

    一上午见了两个班房的人,程丹若以为够了,便回后院准备午膳。

    午后,略微小睡了觉,大概一点多种才去二堂代班。

    刚坐下不到一刻钟,松木进来回禀:“夫人,严刑书求见。”

    “请进。”

    屋外走来一个鬓发双白的老人。

    “严……”程丹若才开口,对方就呛了回来:“夫人,你绝对不可以让大人修改笔录。”

    她眨了眨眼:“噢?”

    严刑书冷冷道:“石耀祖身为子婿,殴打岳父,以卑犯尊,按律死刑。如此不孝之人,岂能轻易放过?”

    程丹若道:“是蓄意殴打,还是失手误伤?”

    严刑书说:“自然是蓄意。死者身上共有三下伤痕,一下在手臂,一下在肩膀,一下在后脑——假使第一次就打到头部,他不仅没有住手,反而继续殴打,必是故意为之,若第一下打到手臂,后面还击打头颅,更是罪大恶极。”

    她笑了:“您说得很有道理,我会如实和外子说的。”

    严刑书盯着她:“夫人,你可不要为了蝇头小利,坏了府台的名声。”

    这话很难听,程丹若却并不生气:“多年不见,严伯伯说话还是这么直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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