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8章 江御史

小说:我妻薄情 作者:青青绿萝裙
    官场之复杂, 多数时候在于人之复杂。

    每个官员都是进士出身,有家族、同乡、同年,有座师、恩师, 有姻亲, 还有很多无法理清的人际网。

    得罪一个比自己地位低的人,并不可怕, 可怕的是,你不知道他背后是否有更为强大的力量。

    毛巡抚出身优渥,仕途顺畅,因为书法出色, 得到不少前辈的赞赏, 顺风顺水到现在, 多少有点失之警惕。

    他以为, 郭布政使的后台不算强硬,反正比不过自己,金玉楼更是一介戏子,不值得在意,却没想到, 他们或许只是没有机会。

    现在,机会来了。

    金玉楼告诉郭布政使,鞑靼部曾给毛巡抚送过一对玉环,产自吐鲁番,是顶级的羊脂白玉,价值不可估量。

    所谓君子如玉, 毛巡抚自诩君子, 自然也颇爱此物, 一直藏于身边, 等闲不肯示人。

    这叫什么?物证啊!

    郭布政使想到客人送的银子,想到金玉楼的承欢,想到这么多年被压的愤懑,终于决定冒一回险。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趁着京城有人要毛略滚蛋,他要取而代之!

    不过,郭布政使当官多年,也有心眼,唯恐遭人记恨,准备借刀杀人。

    这把刀,就是江御史。

    大夏十三道,监察御史一百十人,分布在各个地区,分布在山西北边的御史,就是江器。

    互市争议之际,江御史就参过毛巡抚,但无人在意,这次却不然,与胡人外通是大罪,绝对够他喝一壶的。

    最重要的是,江御史和毛巡抚有仇。

    这事儿,是郭布政使听人说的,在山西官场不是秘密。

    江御史此人,名器,却非大器,小器也,心胸十分狭窄。

    某次,毛巡抚宴请宾客,有人问,为什么不请江御史呢?毛巡抚先说,御史纠察风纪,还是不要太亲近为好。

    但因为喝多了,后面嘴贱,又加了一句,像他这样面目丑陋的人,请他来,岂不是让人败坏胃口吗?

    “如彼之貌,伤之脾胃,岂能尽兴?”

    诚实地说,毛巡抚的话不算诽谤,因为江御史真的长得挺丑的。

    因为面目不堪,他明明考试能是前三,主考官看到他,就给降到末等,就连殿试也没能意外,明明会试的时候,他考了第二名,可殿试因为丑,很不幸只挂在二甲末尾,差一点点就是同进士了!

    皇帝不敢怨,巡抚还不敢吗?

    江御史听说了这事,大为愤怒,从此和毛巡抚杠上了。

    参他饮酒作乐,不理政务。

    参他为买古画,逼死良民。

    参他中饱私囊,允许走私。

    御史的职责就是监察百官,所以,这么参倒也没什么问题。可惜,毛巡抚头上有人,一直相安无事。

    但此次不同。

    这天,江御史与往常一样,去酒楼吃饭。雅间隔音不太好,他听见隔壁有人在说话,聊的就是毛巡抚。

    出于对敌人的警惕,江御史竖起耳朵,留神细听。

    白玉环、鞑靼……户部亏空……盐商贿赂……他立时兴奋起来,如同闻见血腥味的秃鹫,贪婪地捕捉每一个字。

    可对方只是闲聊,很快就说起别的事,不再提及毛巡抚。

    但江御史之所以长得丑,还能当官,自有过人之处——他擅长写文章,而且写得特别好,声情并茂,鞭辟入里,才华没得说。

    虽然信息有限,可江御史一顿饭的功夫,就已经打好了腹稿,回家后马上把自己关进书房,耗时一天,写出了一篇辞藻华丽又不失锋锐的奏疏。

    他很满意,一字不改,当天就送去京城。

    运气很“好”,奏折才到没多久,内容流了出去。

    崔阁老得知,已经是第二天了。他看完内容,叹口气,和心腹说:“写信给韬之,让他自请离去吧。”

    为何有这么大的反应呢?

    主要还是江御史的文章写太犀利了。

    他先回顾了互市的来龙去脉,表示这事就是毛巡抚先起的头,他为啥这么上心,因为收了鞑靼的贿赂。

    而这么做,绝对是他狼子野心,本来大家对鞑靼的经济封锁已经击溃敌人,可毛巡抚养寇自重,生怕胡人完蛋了,他就没有额外发财的来路,所以,与鞑靼一拍即合,要求开互市缓和。

    此外,他和胡人有勾结的另一个证据,就是每次胡人来过,他就要请朝廷赈灾拨款,但英明的蔡尚书已经发现,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灾害。

    这证明什么?证明他和胡人是约定好的,那边故意过来晃一圈,方便毛巡抚挖国库的钱,充实自己的腰包啊!

    作为回报,他就放任山西的商人和胡人做生意,给他们提供盐茶,故而民间走私不绝,官兵围剿次次失败。

    内奸,毛巡抚就是大夏最大的奸臣!

    不得不说,狠还是言官狠。

    蔡尚书只是想干点事,充实一下国库,所以才□□巡抚吐出贿赂。

    可江御史完全就是要让他去死。

    互市真的是毛巡抚开的头。

    毛巡抚真的收了玉环。

    十万两亏空,他也真的贪墨了。

    他和盐商的来往……也不是编造。

    事实确凿,理由和关联已经不再重要了。

    好在崔阁老提醒及时,皇帝刚派人把他关进大牢,他的请罪折就递了上去。

    他自辩,并未和鞑靼有勾结,恳求开启互市,是不忍见百姓再遭兵祸,不过他确实有失察之罪,没有及时催促底下的人收回欠款,但那是不忍百姓刚过上好日子就要还钱。

    解释了一大堆,最后表示,臣能力有限,但十万两银子我没贪,现在就还,恳求宽大处理。

    皇帝将信将疑。

    这时,石大伴出来说话了。他说,毛巡抚身为文官,和鞑靼勾结没有好处,又不能得军功,最多是收了贿赂,为他们说好话罢了,罪不至死。

    曹次辅也说,说目前来看,夏朝在互市中也能获益,并不亏,以此认定毛巡抚私通外敌,未免捕风捉影。

    这话也有道理,但不管干了还是没干,嫌疑摆在那,毛巡抚是不可能再继续当山西巡抚了。

    于是,皇帝大笔一挥,让他滚去云南顺宁府当知府。

    前任知府刚挂,正缺人呢。

    毛巡抚差点在狱中喷血。去云贵当知府,不如罢官回家,扬州人杰地灵,提前养老也不错。

    云南呢?这是流放充军的地方啊!

    尤其这两年,云贵战事频发,土司时常叛乱,文官的人身安全完全无法保障。

    可他不敢违抗,贬官总比真流放好,说不定还能回来呢。

    --

    七月末,毛巡抚被贬云南。

    因暂无战事,一时没有派新任巡抚接班,由布政使和按察使执掌应有职责。

    如此,昌顺号只花了五千两银子,就避免了倾覆之祸,且间接交好了新上位的郭布政使,不算太亏。

    事情似乎太平了。

    “只是贬官啊。”程丹若有一点不满意,毛略这么贪,继续当知府,肯定还会继续剥削百姓。

    但谢玄英说:“石大伴说了情的话,罢官并不容易,不如贬去偏远之地,再做计较。”

    程丹若一听不对:“什么叫‘再做计较’?”

    “西南凶险,匪贼遍地,什么意外都有可能发生。”谢玄英解释,“这可比置人于死地高明得多。”

    毛略有后台,有座师,有同年同乡,真要是逼死他,难保被人记恨,贬官到蛮夷之地,出了意外,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至于这个“意外”是真的意外,还是人为的意外,可能就要先看看是不是会有真的意外发生,如果没有条件,就创造条件。

    程丹若:黑还是古人黑。

    “因为军饷,还是杨首辅的意思?”她问。

    谢玄英道:“我倾向于前者。”

    “为何?”

    他道:“西北军费甚多,怎么可能没人贪?”

    程丹若哽住,这理由过于强大,无可反驳。

    “那,是崔阁老主使的吗?”

    “崔阁老此前是礼部侍郎,插手军饷怕不容易。”谢玄英分析,“我猜,是都督府和御马监的人。”

    “……”程丹若捋着来龙去脉。

    大夏国情在此,军饷必有人贪墨,那么,贪了军费后,边境将士的工资从哪里来呢?不可能变出来,也不可以不发,否则必闹哗变。

    一旦兵变,事情就闹大了,所以,给肯定要给一点,比如直接给“月粮”(月度工资)或“行粮”(打仗的口粮)。

    粮食买来肯定贵,不如拿现成的,比如大同府的赋税。前任知府报灾,朝廷减免大同的赋税,这笔粮食就能补上军粮的空缺了。

    毛巡抚在其中,多半扮演了这个转手的角色。

    至于拿了大头的人是谁……反正肯定是高层。

    “我算明白了,文官有文官的贪法,武将有武将的门路,再加上太监……”程丹若摇摇头,熄了追根究底的心思。

    以他们目前的身份地位,计较这个没意义。

    什么都改变不了。

    不如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

    比如,昌顺号。

    程丹若找到程正,言简意赅地告诉他,此事已了,但可一不可再,以前干过违法的事,把屁股擦干净——为避免这群人误会,特地点明,是让你们该抚恤的,就不要吝啬钱财,该安顿的苦主,要给人一条活路。

    之后,若敢干犯法的事,别怪她杀鸡儆猴。

    程正再三发誓,他们没干过特别违法乱纪的,也就送送礼,搞一下竞争对手什么的。

    程丹若没说信不信,左右不知节制,吃得太肥,就早点被下刀子,懂得克制,还能活得久一点。

    这道理都不明白,他们就是咎由自取。

    让她发愁的,是另一件事。

    ——金玉楼的请求不好办。

    他愿意出卖毛巡抚,委身于郭布政使,帮忙挑拨递刀,不是无偿的。昌顺号试图用钱,可他不要,唯一的要求是请他们替一个女子赎身,并给她治病。

    她叫翠娘,是一个妓子,今年二十五岁,却落了一身的病。

    给她赎身倒是不难,昌顺号出了五十两银子,就拿到了她的身契。可她的病却非常难治。

    肢体上长有红色毒疮,甚至蔓延到面部,筋骨疼痛,神情痴呆。

    太原的大夫看了,说是湿热之毒所致,开了清热解毒的方子,却毫无效果。

    但这不是昌顺号找的大夫不好,实则是这种病是外来的。

    假如在广东一带,或许还有人知道叫“杨梅疮”,可在大同这样的地方,大夫们的知识从未涉及过。

    是的,这就是梅毒。

    在此之前,历史上有的花柳病是淋病和软下疳,人们对其认知不足,甚至不知道是脏病,是因为不可描述传播的,还以为是男人精气太盛,或是酒色过度导致的疾病。

    而梅毒是自沿海一带传入,完全是从西方带来的,要在大规模爆发之后才弄明白传播的途径。

    崔娘曾是太原颇有名气的妓子,时常伺候外来的富商,大概率因此得病。而大同的大夫,从未见过此病,要医治谈何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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