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空寺建在浑源县, 位于悬崖峭壁之上,不止是一座特殊的寺庙,也是一大建筑奇迹,无数文人墨客在此留下自己的震惊与赞美。
程丹若和谢玄英怀抱虔诚之心, 在寺中住了三天, 斋戒茹素, 把三教都给拜了一遍。
搞完迷信活动, 两人都觉得心里踏实不少。
佛道儒都祭拜过, 总有一个灵的吧?
或许是的,但他们忘记了, 自己地处边境,隔壁还有一个邻居。
三月底, 春市开了。
原本互市只有六七月份的夏市, 但因为鞑靼不断上书,恳求多开几次, 大夏也需要在春季向牧民收购羊毛, 故朝廷斟酌后,同意春天加开一次互市。
因是新开的, 谢玄英自然要过去露一面,这样, 夏天他就不用去了。
程丹若则是羊毛纺织的负责人, 想和对方搞好关系, 明年调任后, 长宝暖还能正常工作, 同样要去一趟。
于是, 和之前两年一样, 他们骑着马, 慢悠悠地到达了得胜堡。
春天的草原比夏天舒服了不少,碧草如波,天高云淡。
长城之外,已经能看到一座座毡包,大量未曾清洗的羊毛被装进箩筐,运送进毡包储存。
野马在远处喝水,飞鸟盘旋,忽而有谁抽出弓箭,连发数次,便有倒霉的鸟坠落而死,成为人类的腹中餐。
这里的驻军已经对他们夫妻很熟悉了,尤其是程丹若,路过的妇女都会和她打招呼问候。
她曾送给得胜堡几百件毛衣,虽然是粗毛,可在寒冷的边关,将士们套在干硬的棉衣里面,保暖效果也极其出色。
而妇人们掌握了织毛衣的本事,寒冬腊月闲来无事,就在家中织衣,多多少少挣出些家用,家里的男女老少到年底,也能多吃两块大肉。
这如何能叫人不感激她呢。
“程夫人,这是我自家炸的油糕,您尝尝。”
“夫人,我们家牛今天断腿死了,正好您来,拿回去下面吃。”
“程夫人,留步,我婆婆今早上蒸的小米糕,叫我一定要给您送去,您可千万别嫌弃。”
程丹若本想看看草原风光,结果被热情的百姓塞满了东西,不得不避回屋里。
谢玄英见状,故意道:“都是给你的。”
“都是给我的。”程丹若心底有微微的喜悦。当然,她也知道,没有谢玄英的支持,走不到这一步,便说,“我的不就是你的?”
他很好哄,一下就被抚慰了,言归正传:“金光夫人派人前来,说她想趁着上贡的机会,拜会你我,商议互市之事。”
鞑靼已经向大夏称臣,做小弟当然要有做小弟的觉悟,每年春天都会上贡。有时候是马,有时候是牛羊,反正大夏会赐还绸缎、茶叶和瓷器,稳赚不亏。
他们上贡得很勤快,年年准时报到,大夏考虑到鞑靼的实力,捏着鼻子认了。
而上贡,是要进入长城,由边将护卫送到太原,市舶司的太监们检查过后,方才允许入京觐见。
但通常情况,进贡的使臣身份不会太高,以防翻脸。
程丹若不由诧异:“她要亲自入关?”
谢玄英道:“我看是这个意思。”
“她似乎过于殷勤了。”她迟疑,“万一有阴谋,我们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谢玄英叹气,却道:“巡抚不在,互市又是我的职责,恐怕难以撇清。”
聂总兵负责把人送去京城,严加监视,可上奏朝廷,启禀鞑靼的意图和上贡的内容,却是文官的责任。
原来毛巡抚在,自然非他莫属,这会儿巡抚没了,郭布政使是什么样的,他们心里都有数,奸猾无比,肯定会把任务和责任都丢给谢玄英。
谁让人家就是要从大同府入关呢。
程丹若无话可说,只好道:“见就见吧,我们当心一点就是。”
谢玄英点点头:“面谈比书信往来更妥当,不留把柄。”
“既然如此,就还她一桌席面好了。”她想想,做出了一个当时突发奇想,后来才知道英明至极的决定,“我总觉得,云金桑布亲自前来有点奇怪,不如先派人打听一下,看看鞑靼内部是否出现了问题。”
谢玄英也有疑虑,立时应下:“也好。”
两人商议定,便各自准备。
四月初一,鞑靼的朝贡队伍入得胜口,进入了得胜堡。
然后,被安排在一个守卫森严的大院子中,暂时休(监)整(视)。
当天晚上,线人便秘密传出情报:“鞑靼王重病,各王子心思浮动,诸部暗动频繁,疑欲毁约南下。”
这个重磅消息,砸得谢玄英和程丹若都有点蒙。
鞑靼王重病?
要知道,鞑靼部族众多,鞑靼王其实是土默特部的首领,被各部推举成汗王,一旦他死去,刚安稳下来的鞑靼,很有可能陷入内乱。
通常来说,敌人内乱是好事,将没有精力与大夏对抗。
但凡事没有绝对,假如新上任的汗王不认同和平,或想通过战争,树立自己的权威,排除异己,非要入侵大夏呢?
谢玄英当机立断:“明日以查彻贡品为由,再拖一天,详查此事。”
当晚,两人彻夜难眠。
程丹若心里沉甸甸的难受,忍不住问他:“你睡了吗?”
“没有。”谢玄英听她呼吸,就知道她睡不着,把人搂入怀中,轻拍后背,“丹娘,不要想太多,事情未必坏成这样。”
程丹若却置若罔闻:“这才两年。”
两年何其短暂,大同还未从战火中恢复,百姓刚刚萌生了希望,难道就要有战事卷土重来,再次粉碎众人的生活吗?
“那么多人百姓,抱着重新来过的念头,到了大同。”她攥紧五指,“去年春天来的,秋天就遇到了蝗虫,好不容易熬过去,地里的庄稼才刚刚种下……”
仿佛有巨石压在胸口,令她难以喘息。
“我受不了。”她深吸口气,“凭什么?老百姓想好好过日子,就这么难吗?”
谢玄英无法回答,心里也极其不舒服。
虽说作为勋贵之子,只要不是王朝覆灭,家族倾倒,他的人生注定平顺,最大的挫折,兴许就是被冷落、罢官,自此在家读书。
但今时今日,他已经不再是一个单纯的王孙公子,心安理得地享受特权带来的安稳。
就这两年多的平静,也是他付出了极大的心血才有的。
春耕、夏市、秋收、冬恤。
一年到头,天灾人祸,都需要父母官去治理。他战战兢兢,好不容易做得像个样子了,却可能因为草原深处的一位老人,随时破碎。
是啊,怎么就这么难呢?
谢玄英感受到了深深的无力,和无法描述的低沉。可他不敢表露,镇定地安抚妻子的情绪:“金光夫人此次前来,必是为此事,她的身份至关重要。”
胡人是收继婚,鞑靼王死后,她嫁给宫布。如果宫布继任为王,无疑可以延续互市的政策,维持两国和平。
“也许,她是来寻求大夏支持宫布的。”程丹若专注思考,暂时脱离了情绪,就事论事道,“我们确实该见见她。”
谢玄英抚摸她的背脊:“我们不能自乱阵脚,睡吧。”
程丹若叹口气,闭眼酝酿睡意。
谢玄英也合上眼,佯装睡觉,脑海中却闪过千思万绪。
金光夫人来访不简单。
鞑靼王真的病重吗?
互市分明对两国皆有利好,谁人欲反?
正想着,忽然感觉她动了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
“嗯?”
“睡吧。”她说,“你也不要多想了。”
谢玄英顿住,默默收紧了怀抱。
次日,晨光照进床帐。
程丹若心里有事,早早醒来,起身梳洗一番,准备到金光夫人下榻的地方溜达一圈,探探虚实。
今天的得胜堡和昨天没有区别,宽敞的德胜街上人来人往,玉皇阁高耸,东面是参将府,西面是布政署。
他们没有住在官驿,在布政署边租了一个大院子,旁边就是得胜堡里的街市,十分热闹。
程丹若便装作买早点,散步似的,不疾不徐地往官驿的方向走去。
得胜堡很安全,她在这里又是家喻户晓的人物,故而并不带太多人,只叫柏木跟着拿东西。
她在街边买了两碗头脑,打发柏木送回家时,忽然感觉有人撞了她。
扭头一看,却见一个军户模样的汉子,满脸惶恐地抱拳,用浓重的方言说:“夫人恕罪,小人一时没留神,冒犯了贵体,罪该万死。”
程丹若见他满脸伤疤,左眼还蒙着黑布,知道他视力有问题,自然不会怪罪:“无妨。”
他千恩万谢地跑了。
“夫人仁慈。”柏木适时拍马屁。
程丹若笑了笑,刚想说话,表情却微微一变。不过很快,她就调整过来,又在旁边的摊子买了浆水面,亲自提了食盒回去。
谢玄英在和田南说话,她没有打搅,直接进了偏厅。
而后,拿出了衣领后的纸条。
这是她在被撞时,那个人塞到她领口后面的。
展开纸卷,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小字。
[大夏收购羊毛,胡人多牧羊而少养马,为人所忌,故欲毁约弃市!金光夫人疑似中毒,遭人挟持,慎之]
程丹若的脸色变了又变。
大夏以高价收购羊毛,迫使牧民多养羊而少养马,是她提的策略,光明正大的阳谋。胡人那边有人看破了计谋,想反对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她只觉恍然,并不觉得奇怪。
可后面的话,却令她摸不着头脑。
有人给金光夫人投毒,挟持了她,这是什么意思?
对方打算借金光夫人的名义,宴请她和谢玄英,然后突然发难,把他们杀了?
然后呢?这是在得胜堡,鞑靼的朝贡队伍也就百来人,她和谢玄英死了,他们也活不了。
还是说,敌人打算以这种方式,挑起战火,从而撕毁盟约,再启战事?
目前来看,这是最有可能的。
程丹若定定神,拿着纸条去找谢玄英。
他亦惊愕,半晌方道:“太蹊跷了。谁向你传的信,可信吗?”
程丹若回忆片刻,摇摇头:“我不认得他,现在想想,他大概做过伪装,不过听口音不像是鞑靼那边的,是本地人。”
谢玄英思索了会儿,说:“这样,我们派人去拜访金光夫人,看她是否能与外人相见,再做计较。”
程丹若赞同:“好。”
谢玄英便招来一个机灵的护卫,吩咐他去送信,指明必须云金桑布亲自收。
护卫承应而去。
然而,不出半个时辰,护卫尚未归来,参将府的人忽然到访,神色焦急。
他们带来一个糟糕的消息:“谢知府,鞑靼的人闹起来了。”
谢玄英问:“何事?”
答说:“胡人声称我们给金光夫人下毒,要和我们讨个公道。”
程丹若和谢玄英对视一眼,均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茫然——这是搞的哪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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