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贵人的故事曲折离奇, 却又在情理之中。
既然田家都曾经想把她扔掉,为了不被何家抛弃,说是田青鸾合乎情理。但问题是, 她真是田丹凤吗
如果是,程家的运气也好得过分了。
小门小户, 没有人情通达的老太太, 没有独具慧眼的掌事人,程大伯圆滑, 程二伯精明,程父有点迂腐, 就是再普通不过的老百姓家。
结果遇到程丹若一个穿越女,再来一个妃嫔
如果不是,她撒下这样的弥天大谎, 又是为了什么
谢玄英问“你怎么想”
“天上掉了个大馅饼。”她拿起水瓢, 小心冲掉头发上的沫子, “有点撑。”
家里出了皇妃, 是喜事吗当然是。
文官鄙薄外戚,皇帝提防外戚, 恰恰证明了外戚的能耐。他们凭借血缘, 就能无条件得到皇帝的信任, 甚至代天子掌权。
无论田贵人是出于什么目的,选择认下她这个亲戚,于程丹若而言是百利而无一害的。哪怕是个公主呢, 也是莫大的好处。
皇亲国戚中,多少人犯错不用受罚,犯罪不受惩处功劳立得再多,皇帝想杀还是会杀, 但如果是亲眷“都是亲戚”四字,在皇家也有用。
尤其外戚不是宗亲,又不抢皇位,皇帝也需要人情味儿。
程丹若不想沾身,纯粹是现代人的心态,对皇家没有滤镜。而且,田贵人的故事有种真假千金的戏剧性,怪怪的。
谢玄英提醒道“陛下说是,那就是,是也是,不是也是。”
程丹若反问“你觉得,陛下信吗”
“信。”谢玄英拢住她的头发,微微拧干,淅淅沥沥的水声淹没私语,“陛下不会拿皇嗣玩笑。”
程丹若也是这么想的。
田贵人需要她,可能会说谎,皇帝没这必要。他想让谁当孩子母亲,谁就是孩子母亲,不想让田贵人上位,赐死就是了。
既然皇帝选择相信,程丹若也最好也信了。
管她是田丹凤,还是田青鸾,她自己开的口,就不能把话吞回去。
程丹若就是她唯一的至亲,孩子的亲姨母。
“这个外甥还挺能给我找事。”她穿上趿鞋,水珠顺着脖颈流到衣襟,濡湿了衣衫。
谢玄英立即摁住她的嘴唇“又胡说。”
“我只和你说。”她关掉水龙头,做了一个封嘴的动作。
谢玄英拿过架子上的布巾,包住她的头发“擦干,小心着凉。”
程丹若拭干头发,等到不再滴水才松开,疲惫地坐到罗汉床上吃饭。
两人都有心事,吃不下东西,草草垫了肚子就结束。谢玄英陪她坐了会儿,天擦黑便洗漱,完事后,两人屏退丫鬟,坐到帐子里说悄悄话。
程丹若在宫里绷了一天,头昏脑涨,倚靠在他肩头“好消息是,田贵人身体还不错,孩子也健康,胎位很正,但没生下来前,谁都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顺利分娩就万事大吉了吗
未必。
假如是女孩,皇帝最多只是失望,但能生一个,就能生更多,他应该还能控制住脾气。可若是男孩,却有这样那样的毛病呵呵。
“她说娴嫔想抱走孩子,陛下口头上允了。”她梳理思绪,一件件告诉他,“你说能成吗”
谢玄英道“看是怎么抱了。假如是让娴嫔为养母,倒是很容易,若是直接夺人子嗣就得改彤史了。”
他稍微思考了会儿,“依我之见,陛下恐怕还没有真正下决断,要等孩子出生再做定夺。”
程丹若深以为然。
是女孩,孩子抱不抱走,就要看何月娘和田青鸾的宫斗本事了,是男孩,她们俩都没有发言权,皇帝一定优先考虑怎么对孩子更好。
“总之,先平安生产。”她揉揉额角,“还有一个月,这一个月,真不知道该怎么过。”
谢玄英安慰她“别想这么多了,既来之则安之。”他拍松枕头,“睡吧,你累一天了。”
夏天头发干得快,程丹若梳通发丝就躺下了。
可很奇怪,明明身体累极,大脑却一点都不想休息,仍然处于亢奋状态。
她连翻好几次身,愣是没有半点睡意。
“睡不着”谢玄英给她打扇,猜测她的心事,“不知道怎么面对田贵人”
“嗯。”程丹若枕在他的手臂上,指尖来回描绘静脉的纹路,“突然冒出来一个姐妹,不管真的假的,都有点奇怪。”
“你有没有想过,她可能真的是你妹妹”他道,“这样你就有亲人了。”
“也许。”程丹若模棱两可,“但她认我,肯定不是因为姐妹情。”
一岁多就抱走的堂妹,能有几分真感情都是权衡利弊罢了。
所以,亲不亲,没区别。
谢玄英轻轻叹口气,抚摸她的头发。
丹娘这辈子亲缘淡漠,又遇到过血亲的背叛抛弃,不能信任也实属正常。
“慢慢相处,久了自然就有了感情。”他好言安抚,“顺其自然吧。”
程丹若看了他一眼,没接茬。
方嫣回京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假如田贵人彼时就有认亲的想法,她回京后进宫数次,不是不能想办法,提前和她通个气。
偏偏是娴嫔夺子之后,才和皇帝提了,不容分说让她们姊妹相认。说白了,就是想她帮忙保住自己的孩子。
程丹若看得明白,却不生气。
没有过指望,就没有失望,一如她当年对陈老太太。
田贵人是利用也好,渴望亲情也罢,在程丹若心里没什么区别,甚至,纯粹的利用让她更轻松。
感情感情太沉重了,有他一人已经足够。
“这事先不要和家里说了。”她的情绪已尽数收敛,恢复以往的理智,“陛下不希望声张,咱们等孩子生下来,再做计较。”
谢玄英点点头“你打算怎么做”
“还能怎么做”程丹若没好气,“不管什么事,都得母子平安才行。”
承华宫。
何月娘睡在锦帐中,高床软枕,她却半点睡意也无。
今天,鸾娘和程夫人相认了。这是一件喜事,她为鸾娘高兴,同时也为自家而担忧。
何家人是什么秉性,娘是什么脾气,没有比她这个做女儿的更清楚了。承华宫密不透风,皇帝却会在她提及娘家之际,微微蹙眉。
何月娘很担心,是否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娘家人已经犯下不可饶恕的过错他们以为是她怀了孩子,以为无论发生什么,都能看在皇嗣面上,从轻发落。
可她的孩子已经没了。
皇帝原以为她能怀一个,就能怀第二个,临幸她数月,但一直没消息。
贵妃委婉地劝告她,不要太过伤心,也不该独占宠爱。她害怕被人说狐媚,引荐鸾娘侍寝。
就这么巧,鸾娘怀上了。
何月娘开始也没多想,直到皇帝说,上回的孩子掉得蹊跷,谨慎起见,决定对外宣传是她怀孕,隐瞒了鸾娘的事。
她素来顺从,并未反对,只是有些郁郁不乐。
皇帝知道以后,便说她位份高,今后孩子生下来,就抱给她养。她又惊又喜,心里既有对鸾娘的愧疚,又有对帝王的感激。
谁想没几月,一切都变了。
鸾娘说,她和宁远夫人是堂姐妹。
宁远夫人何月娘见过她,可直到入宫,方才知晓她的经历从孤女变成大儒义女,再入宫为女官,出访王府,最后嫁给显贵,恩荫父母。
宫人们感念她对安乐堂的恩德,每每提及都是好话。
这样的贵妇人,居然是鸾娘的堂姐不知为何,何月娘为表姐高兴之余,还有些不是滋味。
今天,她们姐妹相认了。
旁的还好,何月娘不相信鸾娘会不提孩子的事。她也当过几个月的娘亲,知道母亲对孩子无来由的爱护。
鸾娘肯定不想把孩子让给她。
假如最开始,大家知道怀孕的是鸾娘,何月娘肯定不会他想,可如今,她却害怕极了。
娘家人肯定犯了错,没了孩子,陛下能绕过他们吗
还有鸾娘,母亲最对她呼来喝去的,进宫也没给她好脸色,说什么“多亏了月娘你才能留在宫里,你要报答我们”。
她会不会记恨母亲有了宁远夫人这样的姐妹,她会不会报复何家
何月娘越想越害怕,甚至想到了很多以前没想过的事如果鸾娘真的冒充了青鸾表姐,这么多年都没露任何马脚,心机是不是太深了认亲之前,她未和自己商量,悄悄和陛下提了,难道是怀疑自己会不让她与至亲相认
何月娘咬住红唇,忽然发现,自己不可能再像从前一样,与鸾娘毫无芥蒂了。
如果如果鸾娘对母亲怀恨在心
不,不能这么想鸾娘,她也是在何家长大的,难道对爹娘一点感情也无吗她们相处多年,情分难道是假的吗就算是抱养的,她也是田家的女儿,何家的亲戚啊。
她不会这么无情吧。
她会吗
慈庆宫东配殿。
丰郡王和许意娘相对而坐,烛火摇曳。
两人怕隔墙有耳,不敢在宫中多言,蘸墨书写,边写边烧。
丰郡王还有一月
许意娘王爷耐心
丰郡王若是皇子,如何
许意娘稍安勿躁
丰郡王皱眉,并不满意这个答案。
许意娘舒展玉腕,继续写承华宫有异。
丰郡王给了个疑惑的眼神。
许意娘写道娴少露面,怪哉
丰郡王何怪之有
许意娘闻田贵人久病,挪宫已久,娴未遣人探望
丰郡王已反目借田之手
许意娘或反目,或有异
丰郡王也不笨,思忖少时便有了猜疑孕者,田
许意娘颔首,又写道或姊妹同孕
丰郡王若如此,天命不在我
许意娘齐王失嘉宁,如失一臂,离间之,兄弟反目
丰郡王夫人可有良策
许意娘手腕微顿,藏在阴影处的面孔闪过一丝失望。
大概是贤王当久了,丰郡王肯听人纳谏,哪怕她是妇人,依旧愿意让她出谋划策,可当皇帝,善于纳谏怎么够呢要敢于决断才行。
她故意写道王爷可敢杀人
丰郡王立即摇头,将她写的纸张丢入火盆“这太危险。”
许意娘敛去眼底的神色,写道王爷勿忧,齐王敢即可。
齐王无谋,却能断,事到临头,他豁得出去。
许意娘整理思绪,慢慢写出自己的计划。
丰郡王看罢,思量许久,方才微微颔首应下“依你所言。”
许意娘微微一笑,揉掉纸团,看着雪白的宣纸在火焰中化为灰烬。
她的心也慢慢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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