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下过几场小雨后, 又是长达半月的干旱。
灾情陆陆续续上报,纵然有太仓粮食赈济,今年的收成也肯定好不了。
皇帝已经频繁召见钦天监, 询问旱情何时能缓解。可钦天监不是气象部门,也没卫星监测,实在给不出确切的说法。
于是,一件在古代司空见惯的事发生了。
皇帝命礼部祈雨。
其实旱情刚开始的时候, 各地知府、布政使就陆续干过, 祈雨于名山川河,祭祀河伯龙王, 反正不管正神野神,需要降雨的时候都来一遍。
但没什么用。
这时候,大家就普遍认为是等级不够。
各级地方官员不行,就得礼部上了。
王尚书自王五被牵连后,一直抱病在家,这会儿也没法再躲,身为大宗伯, 他就是朝廷“礼”的代表。
一场严肃的祈雨就在京城山川坛展开。
山川坛在正阳门西南, 天坛对面, 是京城的祭坛之一。
当天,文武百官穿上祭服, 一道去陪祀。
谢玄英很少穿祭服, 只在每年皇帝祭天的时候穿过, 方心曲领的青罗衣, 配红白两色的大带,犀牛角革带,下面还有相应的绶、牙牌、玉佩, 叮叮咚咚挂满整个腰间。
梁冠华美庄严,但程丹若觉得有点丑,全靠谢玄英的脸和身材撑着,才没让祭服看着像一个黑布袋。
谢玄英就穿戴着全套礼仪服饰,去太阳底下罚站了一上午。
没下雨。
王尚书大概心气一泄,上书请罪称自己老病无能,尸位素餐,有严重的渎职行为,才导致了祈雨失败,恳请致仕。
在天人感应的迷信时代,出现大的自然灾害,肯定要人背锅。
王尚书上路,皇帝斟酌半天,准了。
七月底,王厚文致仕归乡。
王家早就做好了准备,压根没期待皇帝挽留,上头一准,他们就收拾行李,潦草而迅速地离京。
速度之快,让人怀疑王尚书是不是要不行了才急着叶落归根。
但王家没有任何解释,安静低调地闭门谢客。
三日后。
顺天府密云县。
王厚文和王六坐在客栈的小院中,对弈落子。
“祖父,您就不怕这一走,再也回不去了吗”王六敲敲棋子,语气低沉,“咱们的陛下可不是什么长情的人。”
王厚文身穿道袍,头戴幅巾,看起来是个再普通不过的老人“小六,你还不明白,我能不能回来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能回去。”
王六阴沉着脸,没有接话。
王厚文知道,他是对陛下生了嫌隙,不想入朝为官,宁可做一富家翁。
“其实,我也后悔过。”他没有劝解孙子,反而提起了旧事,“李公死时,晏子真挂印而去,我却迟疑了,留下了。”
王六听过这段往事。
王厚文不是纯真派的弟子,可若水学派也是心学之说,与同样出自心学的纯真派理念相近,他和晏子真年纪相仿,时常往来。
彼时,李悟还活着,他曾拜访过李公,少年轻狂,总以为自己大胆无忌,没想到李悟更语出惊人,作风前卫。
他抨击理学,痛骂朱子,认为男女平等,感情至上,只讲礼不讲人情的都是道貌岸然的衣冠禽兽,把年轻人吓得一愣一愣的。
所以,王厚文很尊敬李公,可也没有全盘接受对方的想法。
可是这样的一位大家,被冤死在了狱中。
很多人都知道,李悟是清白的,甚至冤枉他的人比旁观者更清楚他的清白。与女弟子有染,不过是政敌污蔑的手段。
男女阴私的事解释不清楚,一盆污水泼下来,干净的也脏了。
李悟最终自杀。
晏鸿之挂印而去,再也没有回朝堂。
“我很羡慕晏子真。”王厚文缓缓道,“他能率性而为,可王家不是晏家,没有江南的千亩良田,老家虽有薄产,可到底是太薄了。”
王六安静地听着祖父讲古。
“最后,我留下了,直到现在。”王厚文自嘲道,“我笑许继之八面玲珑,我又何尝不是厚文,厚颜尔。”
王六争辩“一忍可以支百勇,若非如此,祖父安能位居阁臣”
“在陛下眼中,七品官也好,首辅也罢,都是臣。”王厚文笑道,“你当我看不透小六,我当年没退,为的是让你今日能退。”
王六怔住了。
“你心里有傲气,我不勉强你。”王厚文道,“你收拾一下,回家去吧。”
王六摇摇头“祖父身边不能没有人。”
“我又不是三岁小儿。”王厚文道,“走吧,我已经对不起小五,不能再让你也折在这儿。”
王六眼中浮现出惊愕“祖父此话何意”
王厚文笑笑,没有回答孙子的疑问。
许宅。
许尚书正在吃西瓜,通红的瓜瓤切成小块儿,盛放在水晶盘中,仿佛玛瑙玉髓雕成的摆件,赏心悦目。
“老了。”许尚书吃了两口便放下,“瓜都咬着费牙。”
许大爷却没有父亲的闲情逸致,反而问“爹,王厚文真的就这么走了吗”
“不然呢”许尚书笑呵呵地问,“他是礼部尚书,若是不走,是让杨奇山走还是让天子下罪己诏”
许大爷不由感慨“这时候退,未免也太齐王居然没有动作。”
“王厚文清高,不会和藩王多来往,嘉宁又死了。”许尚书慢慢道,“他是舍了前途,保全家族啊。”
说着,忍不住呵呵一笑,“就是不知道他会不会后悔。”
许大爷动动嘴唇,终究是没敢接话。
他知道,父亲就后悔了。
第一次离开朝堂时,许尚书也是乐观的,他有人脉有学生有朋友,只要风头过去就能重返官场。
然而,事实果真如此吗
在野的日子看似潇洒,可唯有真正失去权力的人,方知晓个中难熬。
他依旧被人尊敬,却也只是尊敬,不像如今,一句话出口,底下的人就要揣摩许久,一个眼神给出,不必明说,就有人办得妥妥当当。
家中依旧门庭若市,却也只是人多罢了。以前进进出出的都是六部高官,寻常人连进门坐冷板凳的机会都没有。可回到老家,连商贾都敢递帖拜见。
最重要的是,远在江湖,便不再能干涉庙堂。
一个习惯了决策国家未来的人,再也无法插手朝政,比杀了他还要难受。
那几年,许尚书老得很快,发落齿摇,日渐消瘦,人眼见着蔫了。
直到丰郡王派人前来。
许尚书平静地接受了他的招揽。
官场退出容易,回去难。
他在尚书之位退隐,难道还能回去为一布政使可七卿的位置就这几个,谁都想取而代之。这些人中,不止是王尚书这样的政敌,也有他曾经的人脉。
许继之是户部尚书,人脉才是人脉,不是户部尚书了,人情就是另一种还法。
他后悔了。
押注丰郡王,是图谋从龙之功,看上了他许诺的首辅之位,更是看上了重回棋局的机会。
许继之不想等,等要等到什么时候去
七八十岁再回来,黄花菜都凉了。
他做出了选择,回到了朝堂。现在,轮到王厚文了。
“不过,王厚文能忍,忍到现在突然走了,却是古怪。”他自言自语,“你确定王家已经离京了吗”
“确定,下人亲眼看见他们上船了。”许大爷回答。
许尚书闭上了眼睛。
王厚文引咎辞职的当天,齐王确实在府邸发了很大的脾气。
但要说多么震惊,也没有。
这些年,两家作为亲家,齐王府没少给王家送礼,珍贵的药材、稀罕的孤本、罕见的古董银子是一点没少花,可王厚文对齐王府还是不冷不热。
齐王早就看王家不顺眼了,若非后来归宗一事,王厚文出了大力,他早就已经翻脸。
原本想上京后,双方再好好和缓关系,没想到嘉宁死了。
双方的纽带被斩断,王尚书再也没有理会过齐王府。
齐王面上不显,心里早已有打算。是以,听说王厚文致仕,他恼怒归恼怒,却没有太慌乱,而是吩咐幕僚“备一份厚礼去薛府。”
他口中的薛府就是薛侍郎家,此人乃礼部左侍郎,礼部二把手,王厚文请辞,皇帝极有可能给他升职。
礼部在过继和继位一事上,有巨大的发言权,齐王与王尚书生出嫌隙后,就没少派人往薛府走动。
现在,提前备一份贺礼过去,薛侍郎肯定知道是什么意思。
幕僚应下,自去办事。
半日后,回禀说,薛侍郎收下了贺礼。
齐王满意地笑了。
他帮薛侍郎一把,薛侍郎以后还他人情。
薛侍郎,名聪,字子聪,是谢玄英的座师。
因着这层关系,他现在很烦恼。送礼,感觉有点站队的意思,不送礼,怕被人说不尊师重道。
谢玄英在家想了半天,决定装死。
皇帝还没任命呢,他最好什么动作都没有,省得自找麻烦。但柏木在外面打听了一圈,说薛家门庭若市,走礼不断。
齐王也送了,但丰郡王没动静。
“齐王坐不住了。”谢玄英感慨,“落在陛下眼里,还不知是什么样呢。”
程丹若对齐王没兴趣,倒是追问王尚书“王家真的走了”
“嗯。”他点点头,“我去送了,不过王公没露面。”
“也算是抽身了。”程丹若居然有点羡慕。这会儿快七月底了,预产期是在八月上旬,可生产是没准信的,指不定什么时候发动。
她最近加班加点赶工,把牛痘的资料整理出来,唯恐孩子平安生产后,她被拴在皇嗣上,没空参与牛痘的推广。
不能让百姓等她腾出手,更不能让政治耽误医学的发展。
该放手的时候,就得放手,怎么才能更好的保存疫苗,怎么才能说服百姓尽快接种,怎么调节各方利益今后种种,要靠土著自己努力了。
穿越者的功劳在于带来知识,功成又何必要她呢。
谢玄英安抚道“你别想太多,等吧。”
“我知道。”
程丹若希望能平安挨到预产,一切都瓜熟蒂落再说。
但皇帝似乎不这么想。
七月二十八,他在询问过钦天监后,挑了个吉日,决定亲自祈雨,以缓解这场全国旱情。
而地点既不是在天地坛,也不是在山川坛、社稷坛,而是龙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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