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做人难

小说:我妻薄情 作者:青青绿萝裙
    傍晚, 夕阳还徜徉在西方的天空,谢玄英却早早回来了。今日尘埃落定,他已经去看过沙船, 财物丢失不少,好在船未受损, 不幸中的大辛。

    才进门,他的管家便小步上前, 回禀今日事宜。

    先说晏鸿之今日好多了, 人也精神, 还特地看望了伤重的护卫。护卫们的伤势也有所好转, 发热的也清醒许多。

    最后,方才隐晦地点名几个豪族派仆妇来请安。

    张妈妈都知道的道理,谢玄英不会不知,诧异道“要见程姑娘”

    管家点头, 表情微妙。

    数息后, 谢玄英猛地会意,却不敢问是他还是老师, 总之都不是好事。但这也切实透露出了一个问题。

    程丹若是未嫁之女,跟在师生二人身边,名节易受非议。

    “我知晓了。”他说, “待我先拜见老师。”

    此时尚早,谢玄英进屋时,晏鸿之才吃过晚饭, 屋里刚点上灯。

    “三郎今日倒是早。”晏鸿之道,“看来事情办得差不多了。”

    谢玄英点点头, 简明扼要地回禀了结果。

    晏鸿之道“我已知晓。”他拿起桌上的信, “这是志新的信, 你看看。”

    谢玄英接过,一目十行扫完,颔首道“林师兄所言甚是,以老师的状况,还是在金陵休养几日为好。”

    晏鸿之急着回京是想早点看长孙,如今身体抱恙,自然不能为晚辈赶路,因而并无异议。且谢玄英刚灭了黑算盘一伙,消息传到海上,指不定有哪个大海盗起了心思,准备劫持一把,茫茫海洋,可就真的求助无门了。

    因此,不管是为了身体,还是为了安全,去金陵改换水路最为稳妥。

    二人商定此事,晏鸿之方问“怎么瞧你的脸色,似有心事”

    谢玄英犹豫片时,将此前之事告知他,并道“依老师之见,该如何是好”

    晏鸿之听罢,不由摇头叹息“程姑娘就吃亏在无有长辈。”

    所谓的男女授受不亲,也要分情况。出门在外多有不便,路遇孤儿寡母,无论是商队还是士子,多是愿意照料看顾一二。

    这是“礼”,也是“仁”。

    但凡程丹若有个长辈,都不至于如此。

    可她偏偏没有。

    在古代,已婚妇人已经是低男人一头的人,未婚少女压根不是一个独立的人。

    世人定义她,说的从来不是程丹若,她过去是“程大夫的女儿”“陈副使家的亲戚”,现在又是最常见不过的臆测。

    幸运又悲哀的是,她在最艰难的时刻,用自己的性命,挣来了两个有话语权的男人的尊重。

    晏鸿之欣赏她的果决勇毅,也感念她数次相救,沉吟片刻,笑了。

    “瓜田李下,你我均无轻慢之心,却难保小人诋毁。”他说,“解决此事倒也不难。”

    谢玄英松口气“老师答应了”

    “程姑娘敏而好学,贫却无谄,若是男子,我必收他为弟子。十年后,兴许又是一新科进士。”晏鸿之叹息,“可你知道我的心事,此事绝无可能。”

    李悟收过女弟子,纯真派的学生曾经也不忌讳收女弟子。然而,恩师被人陷害诽谤,导致不得不在狱中自戕以证清白,是所有学生最大的痛楚。

    自此后,纯真学派再也没有收过女学生。

    成也李悟,败也李悟。

    晏鸿之无法克服自己的心魔,只能退而求其次“若程姑娘愿意,我便收她为义女吧。”

    自元朝末年起,收养义子之风便盛行于世。

    武官爱收义子,下放到军队中,便是自己的嫡系,太监也爱收义子,为自己延续香火,披麻哭灵,连皇帝都收过义子。

    义女虽然少,亦不罕见。元末烽烟并起,若同僚战死,上官收养其女,为其择一门亲事,也算恩义。

    再者,义女和养女也有些微区别。民间多养女,皆是从小接到家中养大,除了少数真心疼爱,视若己出的,多是为给儿子当童养媳,抑或送给达官显贵攀附。

    扬州瘦马说起来,也都是养女。

    义女则不然,若是写入家谱的义子义女,今后可以获得部分继承权,太监的义子就是这么接收财产的。

    不过,义女也好,养女也罢,无论哪一种都有好的,都有不好的。清朝皇帝养女一样封公主,太监义女也多有磋磨之人。

    干儿子、干女儿的待遇,取决于收养者的品性,以及是否被宗族承认。

    晏鸿之欲收程丹若为义女,自然不是写入族谱的那种,不过是给一个礼法上的身份,维护她的名誉罢了。

    谢玄英一想,这也未尝不可“如此便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再想想,今日之事,怕是上下都知道了,与其叫底下的人当谈资,不如尽快落实身份,以免夜长梦多,便亲自邀程丹若过来。

    晏鸿之和气道“程姑娘,昔年天心寺,多亏你援手,此次又安顿上下,辛劳颇多。”

    程丹若忙说“老先生言重了,这不算什么,换做旁人亦会如此。”

    她不居功自傲,无疑更讨人喜欢。晏鸿之真心实意地说“你我也算有缘,可巧老朽膝下只有二子,不曾有个女孩儿,倒叫我与夫人时常惋惜。”

    程丹若听出话音,疑惑顿生。

    “我夫人病痛缠身,此生怕再无弄瓦之喜。”晏鸿之此话倒也非托词,确实深感惋惜,“你若不介意老朽年迈,便认我做个义父如何”

    预测成真,程丹若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尽心尽力,一半是医生救死扶伤的使命感,一半确有功利的目的,希望能够交好他们,为将来铺路。

    可她想象中的感激,是给钱,是提拔,是帮她落户。

    不是当她爸爸。

    不过,联想到今日的乌龙,程丹若多少有些明悟,说道“老先生厚爱,本不该辞,只是我出身微寒,才疏学浅,怕是有负老先生的期望。”

    这是惯例的谦辞,无人当真。她顿了顿,又道“再者,清者自清,我自问从未做过违心之事,何必理会他人捕风捉影的臆想”

    晏鸿之不由讶然,仔细打量着她的神色。

    程丹若脸上没有诚惶诚恐的惊喜,也非矜持的谦辞,而是货真价实的困惑。她的拒绝发自肺腑,毫无矫饰。

    这他抚须沉吟,竟也不知如何是好。

    总不能逼人家当自己女儿吧

    “咳。”谢玄英突然开口,“天色已晚,老师久病未愈,应当早些歇息。”

    台阶一给,程丹若和晏鸿之非常配合地演下去。

    “谢公子说的是,老先生早些安寝为好。”

    “三郎,送一送程姑娘。”

    两个年轻人挪步到外面说话。

    晏鸿之一边脱鞋泡脚,一边竖起耳朵听。

    谢玄英先说明了接下来的路线,说要去金陵再北上。

    程丹若应“知道了,多谢告知。”

    谢玄英这才说,接下来一段时日她都要与他们师生一道,时间太长,恐为人说闲话,于她名声有碍。

    所以,现下有三个法子将她暂时托付于师兄林新,他携夫人上任,方便照顾女眷,等到时机合适,再送她进京;抑或是送她返回松江,等到陈家回京述职,再去陈府接她。

    第三个办法,他没说,显然就是义女的名分。

    程丹若的心情真是一言难尽。

    她做了什么,居然就名声有碍了既没有和男人私会,也没有落水被救,更没有和谁交换定情信物。

    只不过被外人编排两句,就要想方设法避嫌

    古人的脑子都在想些什么

    “我不明白。”她情真意切地求教,“谢公子,我做错了什么吗”

    其实,谢玄英也认为,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只要行的端坐的正,便无所谓外界非议。若是他,必然不屑于对人解释,也赞赏程丹若的骨气。

    但世人多愚昧,众口铄金,三人成虎,需要性命去证明清白的人,还少吗

    他沉默片时,道“程姑娘可知晓李祖师”

    程丹若摇摇头。

    他便说了李悟之死。

    程丹若恍然大悟,叹道“老先生一片苦心,却叫我自以为是地辜负了。”

    这话半真半假。

    拒绝晏鸿之,理由多方面首先,不过是话没说清楚,叫人家误会了,在她看来没必要认爹避嫌;其次,以她的身份认晏鸿之作“义父”,难免被说高攀。

    而最重要的则是,认爹一事弊端不少,明面上身份有所提升,可享受了好处,就得有所牺牲。

    世上没有白得的好处,既然能够凭医术吃饭,当晏家的客人,又何必给自己找个爹

    但现在情况又有所不同。

    有了父女名分,对所有人都有好处。如果她不接受,就不是有自知之明,是不识抬举。程丹若不是个矫情的人,拒绝弊大于利,那就接受。

    遂直言“若老先生不嫌弃我愚笨,我愿意孝顺他老人家。”

    “如此甚好。”谢玄英心头蓦地松快。

    不知为何,每次与程姑娘相处,他都很放松,能够自然说话,与寻常和男子交谈无二。不像是顾兰娘或荣安公主之类的表姐妹,总要时时刻刻提着心弦,目不斜视。

    倘若她像她们,他虽然也会同做安排,却不会费心至此。

    太累了。

    幸好程姑娘不拘小节。

    谢玄英如是想着,犹且未意识到,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泰平十七年,倭寇犯淮安盐城,侵县衙。玄英领兵三十,歼敌五十余,斩贼首,俘百余人。

    夏史列传九十一

    泰平十七年,丹若至淮安,杀贼二人,医数人,名儒晏鸿之喜其果毅,认为女。

    夏史列传九十一

    思美人第二出第四折堂前拜父

    旦民女本是车前草,迎风自在还入药。若成富贵金牡丹,不像花来不像草。

    净茅斋多有野花开,子孙败家多悲哀。愿得佳女无惊才,一片仁心慰老怀。

    旦既是如此,父亲在上,受女儿一拜。

    净好女儿,且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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