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不是开宗祠, 正儿八经添进族谱的干亲,流程走起来很简单。
隔日,程丹若穿了身新衣裳县令夫人的赞助, 在众人的见证下,向晏鸿之磕了三个头,敬茶,改口“义父”。
晏鸿之喝茶, 给她一个玉佩作为见面礼, 便算收下了这个女儿。他的小厮墨点和管家, 上前见礼,称她为“三小姐”。
谢玄英再和她正式见过。
一个称“世妹”, 一个称“世兄”,从此就不算是陌生人了。
也是这一天, 他们才正式知道对方的姓名。
此事毕,程丹若的身份便算提了一提, 下人护卫们的态度也多了几分恭敬。
不过, 谁把虚名当真, 谁就是最大的傻瓜。
程丹若不傻, 除非她亲爹不是死去的程大夫,另有其人, 否则, 这辈子就是民女出身, 当不了千金小姐。
她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依然早晚两次巡视病房。
钱明年轻力壮, 伤口愈合得很好, 手指能勉强抓握了。
其他人看得啧啧称奇, 互相感慨“还未见过这样的事呢, 断手接回去,照样能用,嘿,真稀奇了”
连晏鸿之都来瞧过,真心实意地评价“这也算一门绝活了。丹娘,此乃你家传之术”
“不算是。”程丹若道,“前人经验汇聚的结果,我不过是做成功了一次。”
医学的发展之路充满血腥,不管是中国还是西方,曾有无数人涉猎过外科,只不过他们缺乏对人体构造知识,都失败了。
但正是这些人的摸索,点亮了现代医学的光。
“其实,现在说成功还为时尚早,等骨头长好,或许要将钉子取出来。”她仔细关照,“你自己要多小心,慢慢养。”
“程大夫谦虚了。”钱明受此大恩,感激得不知如何是好,连忙道,“说是神仙之术也不为过。”
李伯虎也道“可不是,说出去怕都没有人信。”
程丹若笑了笑,敏锐地意识到,他们的态度变得更恭敬了。
这份恭敬便不再是来源于晏鸿之,抑或是她“客人”的身份,而是源于对“程丹若”本人的尊敬。
她想,对,这才是我要的。
古代女人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她的价值本该被男人左右。
但掌握现代医学的人,是她。
程大夫的女儿,陈副使的亲戚,晏鸿之的义女这些都是附带的身份。
程丹若的价值,应该由程丹若自己决定。
众人的伤病均有好转,便启程坐船至金陵。
这段水路十分通畅,一天就到。
林新已经在码头等待,亲自接老师回府。
这回,程丹若的身份已有变化,她与林家夫妇见过,还得了一支金钗、两匹绸缎尺头的见面礼。
紫苏道“阿弥陀佛,这可真是及时雨。”
她们的行李都被海盗翻捡过,哪怕还在也不能用了。亏得在盐城,县令夫人不知从何得知有女眷,命人送了衣裳来,可也不多,两三件哪里够换洗
秋风渐起,虽然江南一带还比较暖和,但不日北上,肯定需要御寒衣物。
林夫人送来的衣料,正好赶做几件秋衣。
林家做事周全,见程丹若身边不过一个丫头,又派了两个丫鬟来支应。紫苏带着她们,抓紧时间裁衣做鞋,忙道头晕眼花。
而程丹若既然下定决心,要靠医术吃饭,暂时顾不得吃穿,请张妈妈跑腿,买来秦艽、黄柏、延胡索、赤芍、川牛膝、泽泻、车前子、土茯苓,预备制作“痛风定”。
土茯苓研磨成粉末,其余的药材加水浸泡6个时辰,煎煮过滤,与土茯苓和少许淀粉混合,小心烘干,再研磨成粉末,过筛。
原本痛风定是胶囊装,现在没有,程丹若想了个法子,用米纸代替。
把裹糖糕的米纸裁剪成小尺寸,用勺子尽量分均匀,大概04克左右,包裹成合适的大小,装入药瓶密封。
“若犯病,一次4粒,一日3次,不可与茶同饮。”程丹若交给墨点,要他小心保存,“今后,义父能不饮酒,绝不能饮酒,胡椒、花椒、生姜,尽量少用,不可食肉汤。海鲜、牛羊肉亦要少用些,多吃蔬果。”
晏鸿之长吁短叹,欲言又止。
然而,谢玄英是个孝顺学生,林新也是好弟子。
他听闻忌口,立即交代夫人单独为老师做菜。
程丹若当孝女已有经验,见晏鸿之食难下咽,主动道“每顿饭食,我都会与义父同用。”
她陪陈老太太吃了几年的烂炖菜,现在只是清淡饮食,全然无惧。
调养小半月,晏鸿之的气色果然转好。
与此同时,谢玄英随林新上门,拜访徐将,登门致歉。
徐将本来还要拿捏,照面一炷香不到,就大改态度,殷勤留饭,只恨前头的女儿已经结婚,剩下的还在襁褓。
办完这事,算是解决了后顾之忧。
谢玄英开始忙别的,重新在金陵置办土仪,补全损失的衣物器具,又设法找来一艘上京的船。
林新有意留老师和师弟多住几日,过中秋再走。只是如今已经是七月下旬,倘若过了八月十五再启程,碰见河流霜冻,难免麻烦。
因此商定,七月二十八就走。
程丹若一次门也没出,来不及欣赏金陵的繁华锦绣,便不得不再次上船,离开了千年古都。
“长江、大河,一气流通。漕舟南来,远自岭北,辐辏于都下。君子占人国家之盛,于此可见其大者。”
纵然不同时空,漕船志的这句话,依然道尽京杭大运河的风光。
此次,晏鸿之一行人改坐官船,比之前的海船略小,却布置得更精致。
程丹若住的舱房分为内外两间,内间置有马桶和浴桶,只要温度允许,随时可以上岸买水沐浴河水是不能喝也不能用的,船来船往,不知多少船工就在船尾甲板上解决生理问题。
用水全是从岸上买来的井水,甘甜可口。
楼船的平台处,设有一间南北通透的厅堂,两面的窗户打开,微风徐徐,见岸上人来人往,船流如梭,别有趣味。
无论是晏鸿之还是谢玄英,都不耐烦闷在舱房,平日便在厅里下棋闲聊。
程丹若身份变化,不必闷坐舱房,时常随侍在侧,为义父添茶倒水。
这活儿做来,一点不亏。
晏鸿之可比陈老太太好伺候得多。且他为人风趣,头一次养女儿也颇为新鲜,偶然记起海船下棋一事,便说要教她围棋。
程丹若立时应下。
大佬教萌新,开头都兴致勃勃。
晏鸿之分阶段教学,堵到她穷途末路,再告诉她哪里开始入了圈套,让她重新再来一遍。
程丹若深知机会来之不易,恨不得起早贪黑,下满一整天。
可晏鸿之却说“山不能一次游遍,花不能看全四季,趣味如此方可长久。”
他每天只下三盘。
剩下的时间,有旁的事打发。
这日,船刚出江苏,天还暖和,秋高气爽,三人在厅堂里喝茶。两边的窗户尽数敞开着,只挂窗纱遮蔽。
纱很薄很透,外头看不见里面的人影,里头却能清晰地看到外面的场景,堪称奢侈版的毛玻璃。
程丹若刻意坐在靠窗的圈椅上,透过帘子往外瞧。
但见大运河上,无数船只往来如梭,岸边的小贩卖着吃食热茶,脚夫挑起沉甸甸的担子。
码头上,停泊的小船里走出来几个年轻女子,荆钗布衣,皮肤粗糙,与人商谈着什么,不久,便有两人出来,钻进小船。
船一晃一晃,荡开绿波。
洗衣妇在浣衣,小童解开裤带撒尿,被老妇人抄起洗衣棒,狠狠揍屁股。
还有几艘货船,明明走在他们前面,却被兵丁扣住。有一绸衣者出来,讨好地拱手问好,又塞了几个荷包。
兵丁掂掂重量,装模作样地伸长脖子瞧了瞧,很快下船。但船并不能走,得让出道儿来,让后面的船只先行。
轮到他们的时候,兵丁却只问了船工几句话,然后腰马上弯了,二话不说立即放行。
程丹若知道,这是因为他们的船上,挂着晏鸿之长子官职的旗帜,表明自家是户部郎中的家眷。
户部郎中是多大的官
首先,户部最大的官,尚书,正一品,左右侍郎,二把手三把手,正二品,三人统管整个户部。而下面被分为了十三司也就是十三个部门,分别主管浙江、江西、湖广、陕西、广东、山东、福建、河南、山西、四川、广西、贵州、云南十三个省份的财政。
每个司的老大是郎中正五品,老二是员外郎从五品。
其下又分为民部人口农桑婚姻等、度支部官员俸禄,各种经费、金部茶盐,商贸,岁贡,罚款、仓部收税和粮仓。
当然,这个细分不是很重要。
简而言之,户部郎中看着不是个大官,但其实主管一个省的财政。
地方问中央爸爸讨经费,就是问十三司讨钱。
没有谁闲着没事,会拦住晏鸿之的船,问他要过路费。
但后头的大船赶上来时,他们也要让路。
“运河之船以漕船为先,贡船次之,再次官船,民船最末。”
师者,传道受业解惑也。晏鸿之无疑是个好老师,见新收的干女儿常往外瞧,立即为她讲解。
他问“知道什么是漕船吗”
程丹若道“略有听闻,松江是承担漕粮六省中最多的地方之一。”
大夏和明朝一样,定都北京,北地的粮食不能完全供应军国之用,因此必须每年从南方运粮食到北地。
其中,苏州和松江承担份额最多,苏州大概七十万石,松江二十多万石,占到全国总漕粮的五分之一。
谢玄英道“改制后已然减轻许多,不似往常,二十万石漕粮,能有十五万已经算他们良心。”
程丹若投以征询之色。
谢玄英解释“过去漕粮,征调民夫荒废农时,亦多剥削,百姓深以为苦。如今改为军运,损耗折米银,便利许多。”
军运的模式很简单,就是交给当地卫所,军方派兵运粮。
而地方则给卫所一定补贴,作为他们运送的各种经费。比起过去,看起来支出多了一部分,但少了沿途的层层剥削,事情反而便利许多。
“原来如此。”她又长见识了。
不得不说,短短一月,程丹若增长的见闻,比过去几年还要多。陈老爷可不会对女眷讲这些事,黄夫人也不会教她管家、看账本。
抄佛经,背佛经,孝顺老人,做女红,就是她在陈家后宅全部的生活。
日复一日,世界好像只有四四方方的天空,让人喘不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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