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和十年, 九月初十,刚过了重阳,天气渐冷, 正宫有些地方甚至是早早的燃起了地暖,宫人们身着轻薄的纱衣, 脸上都能冒汗。
其实这是秋高气爽的好天气, 稍微穿的厚一点正好舒适爽利, 因天子极其畏冷,他时常在的地方,地龙是从早烧到晚的。
宫人们的表情看不出多少喜色,甚至可以说有些紧张慎重, 每逢重阳节前后,宫里总是会有这样糟糕的气氛, 谁让重阳祭拜先祖的节日,登高祭祖,崇先敬老。
重阳还好一些,清明冬至的时候, 天子的疯病犯得更厉害。谁让对当今圣上来说, 影响力最大的几位长辈都是心尖刺, 年轻美貌的太后或者是那位英俊摄人的摄政王,都是宫中不能言说的禁忌, 先帝虽然把皇位传给了圣上, 可是宫里的老人都知道,先帝在世的时候,父子两个的关系也不算好。
冯吉耐着性子在正殿等了好一会, 也没等到皇帝出来, 说明今日陛下没打算上朝。不过也没什么, 昨日天子才上了朝,天气冷了,三四日上朝一次也不稀奇。
一处偏殿里有了动静,天子出现的时候,身上只着了一件单薄的里衣,看到他的样子,冯吉连忙迎了上去“陛下,就算不为别的,为江山社稷着想,您当爱惜自己的身体才是。”
替天子整理衣裳的时候,冯吉没有碰到皇帝的手,但也能感觉到后者很冰,配上天子这张不像是凡间能够生出来的脸,他偶尔也会一阵恍惚,想着这莫不是哪里来的艳鬼,其实陛下早就死了多年,自己也不在人间。
司马彦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眼神没有任何温度。冯吉瞬间有一种从里到外都被扒光的感觉,头皮发麻得住了嘴,竭尽所能地缩小着自己的存在感,之前那种过于冒犯的念头,早就被他抛到脑后去了。
就算没有上朝,天子还是去了御书房处理政事,皇帝的妃嫔如同摆设,所以处理完政务之后,天子又去了一趟审刑司,欣赏了一下胥厉无能狂怒的嘴脸,便继续折返宫中,过着枯燥无趣的日子。
冯吉没有资格进审刑司的大牢,在宫里的时候倒是亦步亦趋地跟着,临近夜晚的时候,天子的政务都处理完了,他摆了摆手“冯吉,明日再来吧,不用跟着朕。”
冯吉听话地应了,站在原地等天子消失在暗道之中,他才折返了脚步,提着宫灯。回到自己的小院安歇。
他收的义子殷勤地迎了上来“干爹,您辛苦了,我给您捶捶腿。”
冯吉看着眼前机灵的小太监,满意的提点了对方两句“这两日注意点,不要往陛下跟前凑,过几日等陛下心情好了,我再帮你调个位置。”
就连冯吉这种无根无后的老太监,这种冷冰冰的夜晚都有能够说话的贴心人,这宫中最为尊贵的皇帝,却如同幽灵一般在宫中到处飘荡。
走着走着,司马彦就到了荒废的冷宫,他曾经和母妃居住的冷宫。实际上,司马彦并不是一开始就当了太子的,他这个太子的位置坐得也不安稳。
他的生母本来是皇帝的表妹,同皇帝是少年夫妻,初期的时候,夫妻两个十分恩爱,先帝继位的时候,他的母亲就封了皇后,而先帝的宫里人,也添了不止一个两个。
因为后来的那些女人,他的母后生他的时候差点一尸两命,司马彦早产,落下了先天不足的毛病,泡了这么多年的药浴,胎里中的那些毒素是清空了,但即使到了现在,他还是极其的畏寒,常年手脚冰凉,到了秋冬季节尤甚。
皇后是结发夫妻,可是后面又来了明艳动人的贵妃,贵妃的母族势力更强劲,还生了聪明伶俐的三皇子,同样肖想太子之位。后宫争斗的厉害的时候,他的母亲甚至被幽禁冷宫,还是靠着他,皇后才从冷宫翻身,重新把贵妃踩在脚下。
司马彦并不是很在意他的母妃,也不在意他的父皇。只要想到他们,他就会想到那些假惺惺的脸,一根根扎在他手上的针,不管是多么美的容貌,宫里的女人都是披着人皮的艳鬼,包括他的母亲,一个为了能够见皇帝,会毫不犹豫的让他生病的狠心女人。
她明明很有野心,却偏偏疯狂的依赖男人,最开始的时候是皇帝,后面又跟胥厉搅和在一起,竟然还为了肚子里没有成型的孽种,想要他这个大儿子的命。而他的父亲,如果不是只剩下他这么一个病殃殃的儿子,肯定是心不甘情不愿把皇位传给他的。但是没有关系,他们两个都死了,而自己还活着。司马彦很好心的让他的母后葬入帝陵之中,这对生养了他的夫妻,想来在地下应该有很多话要讲。
司马彦看着这个破落的小院,靠在院子里的樱桃树下出神,他爱洁,直接脱了外罩,踩在地上,回忆往昔。纷乱的思绪突然被一道声音拉到了现实“咪咪,过来。”
叶子沙沙作响,一只绿眼睛的猫从树上跳了下来,然后奔到墙角的洞边上,洞里伸了一只漂亮的手进来,一点都不嫌脏的撒了一小把粮食。那不是粮食,一小节红彤彤的,居然是肉干。
猫只是普通野猫,因为宫里人不多,又要担心木头被老鼠啃了,猫儿只要不去有主子的地方,是可以在宫里生存的。
吃到粮食的猫弓着身子钻了出去,好几只猫都跑出来了,司马彦本来就躺在地上,出于好奇心,干脆挪了挪,从洞口窥探那个奢侈得用肉干喂猫的人,发现是个穿着审刑司衣服的少年郎,体态修长,容貌仅仅是清秀,却有一双极其清亮的眼睛,明明是在晚上,这双眼睛的光却比月光还要亮。
对方身边不只是一只猫,而是一圈猫,这些总是离人很远的野猫,吃完了食物之后,也不走,就围在少年的腿边蹭蹭,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听着这些猫咪的呼噜,司马彦的肚子也不受控制的,咕噜咕噜的叫。
少年蹲下来,极其好看的手指相当熟练的给这些猫咪顺毛,一只接一只,漂亮的猫咪和后宫里的美人一样,争先恐后的等着少年“宠幸”,一群野性难训的猫,乖得跟训出来的狗一样。
他脸上的笑容明晃晃的像太阳,让司马彦觉得有些刺眼。
“好了,今天的肉干都喂完了,大家该回去了。”食物都吃完了,猫也撸完了,少年打了个响指,这些大猫小猫依依不舍的蹭了蹭,到底还是听话的散开了。
洞口的那只手,突然拿了一个用油纸包着的干净的饼子,垫在一片绿油油的宽叶子上递了过来“我留给自己的口粮,你要是饿了就拿去吃吧。”
从司马彦的角度,少年还掰了一块放自己嘴里,他咀嚼两下,咽了下去,眉眼弯弯,笑容灿烂“没有毒,老伯家的猪肉饼味道特别好的”
做完这个动作之后,少年就走了,很贴心的给他留了空间,没有施舍和同情,仿佛只是给好朋友分享食物一样,给他送了一个饼子。
饼子上还残留着少年人的体温,热气腾腾的,司马彦并不畏惧毒,他鬼使神差地咬了一口,因为放的时间比较久,汁水已经干了,里面的猪肉有点腥。
司马彦把饼子扔了出去,食物的香气引来了大摇大摆从洞口回来的猫,它很快就把饼子叼走了。
他回了宫,宫人们立马捧着衣服和毛巾过来,在金盆的清水当中,司马彦看到自己糊了一脸泥灰的脸,院子里的门是关着的,他是被当成了关在冷宫里的可怜虫
司马彦记得那张脸,稍微一打听,一份详细的资料就被送到了他面前,宋小七,年方十八,家境不错,一个失去了家中父兄庇佑的少年郎,因为年纪轻,日子过得不易,目前是审刑司的编外人员,宋小七差不多一周会来冷宫这边当值两次,除此之外,他还会在七略书局帮忙,一个人辛辛苦苦打两份工。
少年郎总是朝气蓬勃,精神抖擞的样子,在审刑司口碑很不错,也挺讨认识他的老人的喜欢,每次在外头买吃的,卖饼的老人都愿意给他烙个大点的。
皇帝的指甲划过宋小七的名字,他不懂,明明日子过得那么惨,为什么能笑得那么高兴,没有一点儿阴霾。
接下来的十几天里,司马彦在当值的时候,又来了冷宫好几次,宋小七每次来,都会认真到处巡逻,然后到没什么人的小院这边喂猫。
他故意躲在小院后头,披头散发的看了对方两次,然后宋小七就递过来更多的吃食,软乎乎的麻薯,甚至还有甜甜的糖炒栗子。
猫吃的是肉干和饼子,麻薯和栗子都是给他的,包装比第一次的时候更用心,分量也更多,宋小七还当着他的面吃了一块,依旧是吃完就走,小心翼翼的,没有打扰他。
一周两次,少年来了四次,第四次的时候,终于主动说“你叫什么,我叫小七,是这附近负责巡逻的护卫。”
司马彦没吱声,表现得很是冷漠,但是第五次的时候,宋小七还是继续和他搭话“你也不用说话的,只是天气比较冷了,在这附近巡逻,夜里怪寂寞的。”
宋訾又不能擅离职守,夜里本来就是很容易胡思乱想的时段,和人说说话,哪怕对方没有回应,他的心情也会变好一点。
“阿言。”司马彦声音低沉,后者的声音立马惊喜万分,“是你的名字吗,很好听。”
司马彦哼了一声,这人果然是笨蛋,都没有注意这是围着他打转的那只最漂亮的白猫的名字,他听到宋小七叫它小言,皇帝极为霸道,直接抢走了小猫的名字。
第五次的时候,司马彦得到的不仅是食物,洞口处还塞了一双手套过来,毛茸茸的“天气很快要冷了,这东西也许你能用的上,不是用小咪它们的毛做的,是兔毛,很暖和的,我听你的声音有点哑,要注意保暖。”
手套鼓鼓的,里面塞了黑乎乎的药包,是姜糖块“对了,手套里面是姜糖,可以的话你泡水喝,驱寒效果很好的,就是可能有点辛辣。”
宋訾本来是想要送一些药材的,但是他感觉院子里的人警惕心很重,而且也可能没有熬药的工具,姜糖就不一样了,有水的话冲一冲,糖水还能够补充营养,他不知道这个没有任何人关注的小院里住了什么人,但是从手来看,应该是个很瘦弱的可怜人,因为那只手很苍白很瘦,而且应该是个年轻男性。
可能是伺候宫妃的小太监,这宫里有很多小太监,日子都过得很苦,他也不是爱心泛滥的人,只是自己日子过得比较好,不介意多分点给别人,当然,这和阿言安静听话有关。
开始对方发现他喂猫,宋訾只是给封口费,后面就是习惯性的投喂,就好像是养这些流浪猫一样,他没有窥探对方的癖好,两个人隔着一堵墙,就充当了是神秘的笔友,虽然他也没有和人写信过。
宋訾胡乱想着“对了,阿言,过段时间我要出外勤,下次再来就得半个月之后了。”
司马彦这个时候已经拿出了油纸封好的姜糖块,把手套戴了起来,果然和对方说的一样很暖和,就是有点偏大,毕竟这是宋訾手上直接脱下来的。听到宋訾的话的时候,天子用毛茸茸的手套蹭了蹭脸,他冷漠的想他出不出外勤,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宋小七真是一个聒噪的笨蛋,希望他能聪明点,别觉得世上都是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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