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坡的那间新房很快建好, 在梅桓带着沙匪干完一票大买卖回来时,已经定下一个女子的亲事。
他从不勉强人,一切要自愿才行。
寨子里有几个烧饭的婆子, 是沙匪的老娘,会从中说和。
如今世道艰难,对女人格外严苛。就算梅桓现在发话放人离开,恐怕要换做那些女子犹豫。
出去了能去哪儿回家后家人会否接受身上的奴隶印记会跟着一辈子, 有几个人拿她们当人看
虽说身在匪寨,但是她们到底不曾被强迫残害。真说起来,要是当初被别人买走,指不定过得还不如现在。
其中一个婆子就为自己的儿子说和了一个姑娘, 得到了西坡的第一间新房。
这里做事总是很快, 没有那么多世俗礼节,又是定亲, 又是彩礼。定下, 便是直接成亲。
前头院子闹腾的厉害, 后边土房里的女子们时不时往外看去,夜晚的院子一片灯火。她们中的一人,决定留在这里,而她们也有着自己的心思。
宋锦瑶坐在门外的木椅上,看着前方空地上那些东倒西歪的沙匪,一个个的喝得烂醉。
其实,他们很像宋家军的那些将士们, 喜欢围在一起说笑吹嘘, 打打闹闹, 一人有事齐手帮忙。只不过就是所处的环境和立场不同罢了。
身后屋里, 梅桓和周先生在谈论什么, 已经有好一会儿。
夜里冷清,不多时屋门开了,周先生转着轮椅从屋里出来,后面一个十一二岁的童子双手推着。
“瑶姑娘进去吧。”周先生笑笑,手里摇着一把白羽扇,身上难掩的书卷气。
宋锦瑶站起来点点头,帮着把轮椅往前推了推“先生慢些。”
这位周先生名为周礼,四十岁左右,据说学问不小,可惜双腿俱残,是梅桓当初从刁三爷手中救下来的,后面便一直跟着他。
可以说,周礼就是梅桓的军师,辅佐他出一些计谋。每次梅桓出去,两人便会在一起商议。
送走周礼,宋锦瑶进去屋中,随手将带来的包袱扔在墙边椅子上。
烛火微光,暖着这间屋子。
梅桓正站在桌前,松着脖间的盘扣,是一套南盛的圆领袍,喜气的酱红。
“我来。”宋锦瑶随手将门关上,轻巧走到梅桓对面,闻到了他身上的酒气,皱皱眉道,“你才多大就学人家喝酒”
说着,她伸手帮他解着盘扣,皙白的指尖微微一勾。
梅桓脖间一松,脸颊浅浅发红,垂眸就见着宋锦瑶微扇的蜷睫,以及藏在之下的明眸,淡淡的清冷,让人产生不敢亵渎之意。
“我不小了,已经十六。”他提了下自己的年龄,腹中却翻滚着不适,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不想让别人看出,梅桓脸上一派松快,嘴边还带有调皮的笑。
宋锦瑶抬眸扫了人一眼,那双手干脆抬起捂上梅桓的脸,果然试到微微烫意“十六了还脸红”
“你”梅桓像受到惊吓一样,脚步往后一退挣开。
动作太急而撞到桌子,上面的壶盏差点摔下地去。完全没了在兄弟们架势。
“阿桓,你躲什么”宋锦瑶被这一幕逗笑,眯了一双眼睛,就见着少年的脸越发红起来,阴沉着一双眼睛。
梅桓站直身子,脸别去一旁轻咳两声“我可没躲。”
腹中不适越发厉害,绞着他的肠子,用力强咬牙忍住,似乎也没那么难受了。
“给你,”宋锦瑶手里捏着一粒药丸,送到梅桓面前,“解酒丸。”
在宋家军营时,将士们围在一起喝酒,那时候年仅十三的梅桓也跟着试过,后来醉的不省人事。
宋锦瑶那时就知道,他不善喝酒。
“放心,我从周先生房里拿来的,没人知道。”她干脆给梅桓塞进手里,“小孩子家的,逞什么强”
梅桓看着手心里的黑色丹丸,明朗的眼睛染着一圈艳红。不知为何,方才压下的疼痛重新翻卷而来,潮水一样想把他打趴下。
别人都说他好像没有痛感,可现在真的很疼。
“谢谢阿姐。”梅桓对宋锦瑶笑得灿烂,轻松将那粒药丸扔进嘴里。
外面还是一片吆喝声,明明一个人娶亲,却好像个个都是新郎,喝得比谁都多。
宋锦瑶把倒在桌上的碗盏摆正,布巾拭去洒出的茶水“大哥成亲,你会回去吗”
“大哥”梅桓脸上闪过微怔,“这是喜事,我不会回去。”
“你的骑射都是大哥教的吧”宋锦瑶拖了凳子在桌边坐下,“我看你在管理寨子兄弟的时候,也用的宋家那套。”
梅桓跟着坐到宋锦瑶对面,左臂搭上桌沿“阿姐放心,宋家与我有救命养育之恩,有生之年我都不会与宋家为敌。”
宋锦瑶半垂眼帘,手里转着一只茶盏“不会吗”
“不会,”梅桓语气坚定,“我会往东面去,离开宋家的范围。”
见宋锦瑶再说话,梅桓又道“你收拾下,我过些日子要去东面,顺便让人送你回铜门关。算的没错,应该在路上就会碰到大哥。”
“不怕我回去把你的位置说出来”宋锦瑶问。
放虎归山乃兵家大忌,她不信梅桓不知道。当初进来时也曾明言,不会让她离开。
梅桓腹中绞疼稍缓,单手托腮看宋锦瑶,不说话。
室内陷入安静,和外面对比鲜明。宋锦瑶笑了笑,起身离开。
门关上的那一刹那,梅桓脸上没了笑,藏在鬓间的冷汗滑落下来。脸庞褪去绯红,染上苍白,眼中明晃晃的浮出狠戾。
“咔嚓”,攥在手里的碗盏被捏碎成片,从掌心里滑落。
梅桓拍拍手站起来,视线落在墙边椅子上,那里躺着的包袱正是方才宋锦瑶带来的。
手一伸,梅桓提了包袱走进自己的卧房。
坐在床上打开的时候,他从里面提出一件衫子,墨青色,男式长袍窄袖,稍薄的衣料适合渐渐转暖的天气。
看那粗拉拉的针脚,梅桓能猜到是出自宋锦瑶之手。
他仔细将衣衫折叠好,重新放回包袱中。
应当就是给他的吧
。
又是一日,五月的阳光相当刺眼,湛蓝天空中翱翔着几只鹰隼。
寨门大开,一车车的战利品推进来,沙匪们难掩兴奋,即便身上挂着伤口,依旧大声庆贺。
看得出,出去这日,收获颇丰。
寨子东面的山沟里,女人们在水中浆洗衣裳,闻听呼喊声纷纷站起来张望。
这里待她们其实不错,吃的住的不受委屈,回来的战利品,会把些女儿家要用的全给她们。
渐渐地,她们对这里也就没有一开始的抵触。
寨中央的校场上,周先生正在论功行赏,手中羽扇轻摇,脸上一片温润和气。身旁小童念着名字,童音清亮。
相对于寨子里的热火朝天,山底下的水潭边就安静许多。
雪山上的水流淌下来,蜿蜒的在山脚下汇成了一片潭水,碧绿清澈。
暖阳照耀,水草开始葱茏,偶尔有彩蝶翩飞而过。
宋锦瑶坐在水边,伸手进潭水,依旧能试到雪水的冰凉。
“阿姐,给你的。”梅桓纵身一跳,从河对岸一跃过来,顺势坐在宋锦瑶旁边,手递了过去给她。
“这个”宋锦瑶眉头一蹙,接过那小巧精致的盒子,淡淡的香气就往鼻子里钻。
是一盒香脂,精细的青花缠藤瓷盒。
梅桓长腿支起,踏在水中凸出的石头上,脸上尤带汗珠“瘦子说这是最好的。”
“最好的”宋锦瑶手心掂着瓷盒,殷红的嘴角翘起,“你觉得我需要这个”
闻言,梅桓转过脸打量着宋锦瑶,见她笑得好看,像极峭壁上的山茶花“好像的确用不上。”
宋锦瑶天生一副江南女子的细腻皮肤,根本用不上胭脂水粉,无需多去打理,已是芙蓉国色。
“留着给你将来娘子吧。”宋锦瑶没好气的将瓷盒扔回给梅桓。
看着淙淙流水,想着刚来的时候,这山峦还是一片颓败之色,转眼已经春意盎然。
宋锦瑶发觉自己已经在这寨子里呆了一个多月,和梅桓倒是回到了以前的熟络,但是劝他回去却丝毫没有进展。
有时候她纳闷,这小子怎么就油盐不进
梅桓不知道宋锦瑶心中想什么,干脆打开那瓷盒,就见到了里面的末香,细粉腻滑如雪,浅浅泛粉。
“阿桓,跟我回铜门关可好”宋锦瑶问,这句话几乎每次见梅桓她都会问。
这次和之前得到的答案还是一样,梅桓笑着摇头“说过,我不回去。”
从宋锦瑶的话中,梅桓也能听得出,她应该是想回去了,毕竟留在这里的日子不短,她肯定想家。
说到底,宋锦瑶是官家千金,有家有父母兄长疼爱。
“你不回去”宋锦瑶站起来,居高临下看着。
梅桓仰脸,笑着对上宋锦瑶的双眼“我去东面的时候,带你出去,派人送你回家。”
宋锦瑶也不说话,弯下腰从梅桓手里重新拿回粉盒,垂眸看了一眼。
梅桓手里一轻,想着也许是宋锦瑶想通了,又道“你回去以后,就”
话还未说完,只见面前一团白雾袭来,整个洒在身上,梅桓下意识抬手去挡。
一整盒末香砸在梅桓身上,紧接着宋锦瑶拿手狠敲了他脑袋一下,气呼呼道“你小子厉害,我还真不信,你就一点也不想回去”
“咳咳,阿姐”梅桓哭笑不得,看着满身的粉末,呛进鼻子打了好几个喷嚏,“成,别在兄弟面前这样对我就行。”
对于宋锦瑶的举动,他也不恼火,谁让他是她的阿弟,该让着她。
他没回答她。一点都不想回去那是假的,宋家人对他很好,宋夫人自不必说,宋衡看似严厉,实则心底最为正直,宋越泽是一个尽职的兄长,关爱弟妹。
梅桓又不想回去,回去了他眼前做的这些就会白费。指着南盛皇家自己承认错误,还傅家昭雪,根本不可能。
万一自己的身份被人揭露出来,到时候必然连累宋家。
既然宋衡当年能够白手打拼一片天,那他梅桓照样可以,只不过选的路不同而已。
这时,莘喇跑过来,庞大身躯穿过那片灌木,看见梅桓一身粉白时一愣。
梅桓若无其事站起来,手指掸着衣袖“怎么了”
“小五爷,刁三爷来了,正在山门外。”莘喇粗着嗓门道,“带了不少人,要不要组织宅子里的兄弟”
梅桓立在巨石之上,眺望过去,的确见着扬起的沙尘“不用,我先去看看。”
他轻巧的从巨石上跳下来,踩着河边往外走去。
后面,宋锦瑶眼看着人离开,随后一把拉住莘喇。
莘喇抽回自己粗壮的手臂,不由就退后两步与宋锦瑶隔着距离。兄弟们都传言这姑娘是小五爷将来的娘子,他当然该避嫌。
“刁三爷为何过来”宋锦瑶自然知道这人不是善茬,心中生出担忧。
莘喇稍显犹豫后,道“他与小五爷不对付,来这儿当然不是好事儿,怕是与上回胡杨林的事有关。”
胡杨林,梅桓眼都不眨的杀了边虎等人,身为刁阎罗怎么能咽下这口气
没等莘喇再说什么,宋锦瑶沿着河边往前跑去。
穿过灌木,便看着稍稍泛青的荒原上密密麻麻一片人马,为首的男人高坐马上,披着长长的黑斗篷,肩上栖着一只海东青。
而面对这一大片人马只是一个清瘦少年,立在一块孤立起的石头上,俊秀脸上挂着清澈的笑。
“三哥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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