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原陷入一片白色的幽暗。
群山在远处屹立成巨大的剪影,起伏的线条锋利得像弯刀。冰川每年都在移动,推刨高原的地表,留下大片大片崩解的岩石。忽而图克河奔出峡谷,撞开平坦的雪野,洗刷着破碎的冰碛床。
这就是雪原。
古老、圣洁,沉默、狂暴。
猛犸沿忽而图克河前进,披挂的鹿旗被风扯动,木屋与旗脚一起起伏,窗户门扉缝隙透出的光摇摇曳曳。
小少爷哭得几乎要背过气去了。
他在褶皱得不成样子的雪狼毡毯上弓起身,湿漉漉的脸蛋紧紧压在同样湿漉漉的小臂上,腕骨深深陷进雪域巨狼又厚又密的毛发里,手背绷出一根根清晰的秀气掌骨,指尖指骨全在颤抖
中原礼教的伦理教条被雪原的狂风暴雪撞碎了个彻底。
抽噎。
破碎的抽噎。
他找不到一个支撑点,手肘小臂与狼王皮碾磨得发红,男人的臂膀横了过来,给了他一个支撑点,但很快他就一点儿也不想要这个支撑点了他像猎物,像祭品,被雪原之鹰强有力的利爪狠狠地禁锢住了。
没有一丝一毫喘息逃避的空间。
仇薄灯要整个地被烫化在图勒巫师的怀里了。
这是一场漫长的,彻底的惩戒,每块肌肤,每根骨头,都被残忍地烙上另一个人的气息。从里到外的。
他哭泣地乞求惩戒者的怜悯,换来的只有更深的亲吻与更残酷的攫取。
火光照出图勒巫师面部骨骼起伏的阴影,落进银灰的眼眸里,他身上带着厮杀过后还没散尽的鲜血气息,唇线紧绷,臂膀的肌肉因克制而越发鲜明他死死揽着他的羔羊,他的祭品。
可怜的小少爷意识到自己第一天晚上的错误有多离谱了。
这根本就不是忍一忍能够熬过去的。
更不很快就结束的。
所有熟悉的、习惯的呼救对象,都被掺杂怒意的凶狠给粉碎了那狂潮仿佛也要将他一起粉碎了
“洛阿洛”
他几乎是尖叫着,喊出了图勒巫师的名字。
他终于被捞起来了。
图勒巫师揽起他,把他翻过身,让他坐进自己怀里。
仇薄灯已经哭得不成样子了。
漂亮的脸蛋横七竖八满是泪痕,像光洁的白釉冰瓷,沾满了晶莹的雨。图勒的巫师以带茧的指腹,将泪痕一一拭去。仇薄灯啜泣着,秀丽的肩膀一抽一抽地颤抖,头发也湿透了,一缕一缕,沾在脸颊上,脖颈侧,还有湿漉漉的一缕咬在唇里。
图勒巫师将那缕头发拨开,薄而冷的唇落下一个又一个吻。
不算轻。隐约还残存怒气的痕迹。
但和刚刚相比已经算得上温柔。
中原小少爷眼眶、脸颊、鼻尖都是红的,别过脸不想看环住自己的男人,雪原部族的神秘巫师抬手抚弄他白皙脆弱的脖颈,动作生疏得就像一只习惯了冷酷猎食的苍鹰,在初次摘取一朵盛开在高山之巅的阿尔兰低低地安抚本可以完全粗暴攫取的猎物。
“图勒圣洁的降落阿尔兰。”
巫师的语言比部族人说的更晦涩。
那仿佛是一种唯有大巫才能掌握的古老语言,每个音节,都带着远古的神秘力量。
被娇惯的小少爷听不懂他的话,只生怕刚刚灭顶的狂潮再次卷土重来,一边仓惶伸出手臂,环住他的脖颈,一边一吸一顿地喊他的名字。
环住身体的手臂骤然收紧。
一声惊呼,仇薄灯重新抵上了厚厚的雪狼毡毯。
水声哗啦。
猛犸象群经过三角洲,清冽的湍急的冰河流过碎石滩古老的冰川推刨过大地,留下深深的沟壑与随处可见的碎石堤坝,流水冲刷它们,亲吻它们的棱角,无孔不入地渗透进岩石的缝隙。
冷冷的水纹印在木屋上,应和着隐约漏出的火光。
火光在屋中摇晃。
悬挂在窗户上的红珊瑚、绿松石、黄蜜蜡串起来的珠帘碰撞在一起,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跳动成一片色泽鲜明的流光,破碎了死死重叠在一起的影子雪原的苍鹰学着灌丛小鸟的做派,叼回来各式各样的小玩意,把自己的巢穴装饰得像模像样。
可再怎么样,它都是凶狠的猛禽。
它把早已经标记好的猎物吞吃下腹了。
一点骨头渣都不剩。
素白的手指无力地抓握,指甲浅浅划过。指腹下是坚硬的、紧绷的、急剧爆发的肌肉,无比滚烫,无比精悍。它们在极寒的雪原,带着极致的热意,蒙了一层薄薄的汗,在跳动的火光里,呈现出金铜的色泽。
绷紧。
细密的汗水。
分不清到底是谁的汗水,滴落在雪狼皮毯上。
拿到东洲能卖出天价的雪狼皮毛已经被糟蹋得差不多了,光洁柔软的银毛一缕一缕地黏贴在一起,湿漉漉的、乱糟糟的、整张儿地褶皱起来就好像是经由牧羊女用力浸泡、捶打,又用力拧在一起。
堪称暴殄天物的典范。
仇薄灯喘息着,痉挛着,神智不清,眸光溃散,视野模糊,
他想抓住什么,来稳定自己,唯一能借他攀附的,却是罪魁祸首。
他想要逃离,却只能攀附在对方的肩上,以此支撑自己。
好过分。
真的好过分。
就算、就算一开始是他先逃走的,也还是好过分仇薄灯一开始还能半哭半骂,到最后连喊都没力气喊了,只能双臂环着男人的脖颈,无力地抽噎着。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了怎么可以这么过分啊明明都喊他名字了
图勒巫师的骨玉扳指抵住他的下颌角,逼他抬起脸来,承受一个又一个的吻。
越来越深的夜晚,越来越深的幽暗。
唯独冰河在茫茫雪原,闪烁白色的、微寒的光。
水。
强大的、可怖的水。
再没有比雪原更能彰显它们威力的地方河水渗透进坚硬的岩石孔隙,在酷寒之下,迅速凝结成冰、膨满、钉凿、直到填充满岩石的每一条缝隙,每一个孔洞融化、凝结、融化、凝结残酷而永不终止的循环。
湍急的河水冲过碎石滩。
冰楔作用下早已行将崩裂的岩石,猛地破碎。
一声长长的尖叫。
中原来的小少爷抱紧了唯一的倚靠,向后用力地仰起头微冷的齿锋陷进皮肉,男人咬上了他的喉结。
喉结的滚动,致命的呜咽。
都一道儿被吞没了。
最深的烙印刻下了。
风、白雪。
冷雾蒙蒙的世界。
天地之间的白毛风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山群在远处呈现出银灰的轮廓,神女的忽而库图河环绕盆地缓缓地流着。
分出来的这一小队猛犸象群在第二天下午赶上了大部队。
象群的步伐慢了下来。
它们在平坦了许多的雪野上一步一步,不紧不慢地向前。绣有部族图腾的象鞍垂下彩色的络子,络子底端系着的银铃铛伴随着“沙沙沙”的踩雪声,渺渺忙忙地响着。象背上的木屋也跟着平缓下来。
天色大亮。
沙尓鲁“笃笃笃”地轻轻敲了两下门。
木门开了。
它长长的象鼻灵巧地一卷,将送过来的新食盒递了进去。
木屋里最上边两层不像样的狼皮被抽走了,只剩底下没沾湿的几张叠了叠,全铺给中原来的娇气少爷了他精致的脸蛋陷在充当枕头的黑袍里,眼尾依旧红红的,睫毛依旧湿漉漉的。
图勒的巫师坐在旁边,低垂着眼。
他量了量仇薄灯的脚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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