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脚镯
雪原只有两个季节
雪季与冰季。
冬牧队伍回来得很及时, 大寒潮让今年的冰季格外严酷。最后一缕极光消失在正西的地平线后,太阳从天空隐去踪迹,穹顶变成一片雾茫茫的镜子。雪原被白色的幽暗笼罩, 山脉起伏成模糊的线条。
白惨惨里。
圣雪山亮着一点暖黄的光。
薪木在彩绘铜盆里燃烧,火光熊熊,照得厚实柔软的毯被格外暖和。但屋外风一波一波地刮过山崖,风声凄厉无比,叫人打骨头里透出寒气。
沉睡的仇薄灯下意识缩了缩。
恨不得跟热源融为一体。
图勒巫师低头。
小少爷缩了缩,挪了挪, 整个儿埋在他怀里,脸颊贴在他的胸膛上,呼出小小的热气, 像团在主人怀里焐暖的猫。
一缕发丝垂在小巧的鼻翼边。
发丝随气流轻微起伏,时不时触碰鼻尖,扰得酣睡的小少爷坏脾气地蹙起眉。图勒巫师抽出手,替他将那缕头发拨开,别到耳后。蹙着的眉终于松开,他就把脸往暖和的被子里又埋了埋。
贴得离男人的心脏更近了。
也许直觉告诉他, 所有的温暖都来源这里。
图勒巫师隔着衾被环住仇薄灯清瘦的脊背, 习惯性一寸一寸巡视自己的领土当男人的手指落到最后几节骨嵴时, 少年刚松开的眉就又秀气地蹙了起来。再往下,甚至在梦中吸了口气。
这回, 连睫毛都难耐地颤了起来。
他小小地咕哝一声。
是中原话。
图勒巫师记得,第一天晚上,握到他的伤时, 他就低低地喊这个音节。
大概是真的被欺负得太过火, 哪怕图勒巫师放轻力道, 仇薄灯的眉依旧蹙着,仿佛在梦里被唤醒了这几天吃下的苦头,下意识呜咽了一声。图勒巫师以指腹抚摸他白净的脸颊,轻柔地哄他。
不哄还好,一哄他更委屈。
别过脸耍脾气。
“恃宠而骄”简直就是为他造的。
只是,他窝在图勒巫师怀里,睫毛被泪水打湿还没干,脸颊的也还没全褪。别过脸时,衾被松开,露出一小节伶仃的脖颈,满是被吻过、被衔住、被轻咬的红痕,深深浅浅全布在素净如雪的肌肤上。
罪魁祸首把他的头发拨到一边。
那些痕迹顺着漂亮纤瘦的颈椎骨向下延伸,消失在温暖的衾被里。
确实是可怜极了。
图勒巫师环住仇薄灯,侧过身,让他先垫着蓬松柔软的寒羽衾被睡。过了一会,才回来,重新将少年抱起,放到自己身上。
他带了个瓦盅回来。
盅盖推开。
散发出淡淡的草木清香。
雪原能够吸引诸多世家的注意,与它特殊的自然环境,孕育出的特殊资源密切相关。极寒与冻土,对任何生命都是种残酷的考验,就算是普通的橡木,生长在雪原,都比其他洲坚硬不知多少倍。
单就木料这一项,就足以令进展缓慢的飞舟术,迎来新的突破。
更不用说其他唯独雪原才有的天材地宝了。
骨玉戒旋转。
微冷的雪芸绕过起伏的图腾、字母、花纹
仇薄灯曾经诧异过,图勒巫师给他用的药不比仇家重金向医庄购买的梅花膏差。
可若他知道,医庄视若机密的药引是什么,就会明白其中的缘故了雪芸,一种只生长在极原的苔藓。每年,私贩商队不惜多走好几百里路,自冰碛原经过,为的就是刮走依附在石面那一层小小的不起眼的苔藓。
“呜”
睡着的少年忽然发出又腻又甜的鼻音,他在梦中缩起肩膀,想要挣开。
鹰巢的主人按住他的肩角。
彩绘铜盆里,劈碎的冷杉木一根一根,被烧得通红明亮。淡金、暖黄、橙红变幻的火光照在蓬松的衾被上,被面微微起伏,凸出成年男子的手骨。
少年的鼻音很快便成了急促的喘息。
间杂小小的呜咽。
很快,他还没干的眼睫毛就又挂上了晶莹的水珠。他仿佛在梦中也睡得难熬极了,拧着眉,咬着唇。
本能地蜷起身。
屋子里顿时响起一阵轻微的、清脆的金属声一条从衾被下延伸出,堆叠在毡毯上的链子被拖动。金环与金环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环角光芒跳跃,倾斜着,在墙壁印出一排斜斜的光点。
忽然的,光点猛地、剧烈地移动了一下。
少年搭在男人肩处的手指猛地绞紧,又猛地虚脱,软软地搭垂下来。
图勒巫师收回手。
雪芸的清香渗透进羽绒的缝隙。
屋外的风渐渐小了下来。
白雪落在屋顶,发出沙沙的声音。暖洋洋的火光里,雪原的苍鹰将它毛茸茸的小雏鸟,笼进自己温暖的羽毛里。小雏鸟在梦中,狠狠地、狠狠地啄了它一口。
冰季一到,图勒部族所在的圣雪山山脉地区,冷得能把人冻死,泼水成冰绝对不是开玩笑不,水还没泼出去呢,就成冰了。冰季里头,图勒族人除了值哨的,大多在自己的屋子里窝着。
天寒地冻的,哪怕屋子里生着火,也叫人懒洋洋的。
上了年岁的老人,习惯盖着羊皮,一边烤火,一边给孙子孙女们讲故事。
雪原缺乏纸笔,天寒地冻兽皮珍贵,故而书卷极少极少,过往的历史,全靠叙事长诗代代相传传奇的英雄王库伦扎尔、显圣的图勒、传奇而恐怖的黑萨满形形色色的武士和他们的战骑,在老人的口中,奔驰过雪域上空。
年轻的小伙子们和姑娘们就简单多了。
有阿尔兰的,跟阿尔兰滚一条毡毯,折腾得大汗淋漓,就出门刨点雪进来烧热水洗澡。乏了,就盖上毯子,嘀嘀咕咕说些个私房话。没阿尔兰的,就老老实实,滚去部族的练武场练武,争取在万神节的赛武会上展示自己
总之,光棍在冰季,那是要多凄惨有多凄惨。
许则勒不是光棍。
但今年的冰季,他比光棍还凄惨。
“阿温贡家阿萨尔冷木。”许则勒趴在木头上,哆里哆嗦地写字。
天气太冷了,尽管屋子里生着火,砚台照旧隔一会就冻一层冰。第不知道多少次秃头的笔蘸墨蘸了个寂寞后,许则勒爆发了“去他娘的你们首巫他有病”
“则勒”
正在沾羽箭的阿玛沁不满地喊了他一声。
许则勒
他是真的欲哭无泪。
前几天,木鸢坠毁,图勒首巫没一刀宰了自己和阿玛沁,许则勒还感恩戴德的。直到图勒首巫只给他不到十天的时间,写一部图勒语和中原话的解字集这他娘的,不是丧心病狂是什么
许则勒觉得,图勒首巫就是变相的想找借口杀他。
比如十天没完成,就丢下圣雪山悬崖什么的
但他能怎么办呢
这几天,阿玛沁因为首巫大人的阿尔兰受重伤,愧疚得就差拔刀自尽。为此,成为了最严苛的监督者他稍微停笔,连喘口气,都要被问的那种
叹了口气,许则勒将石砚拿去烤火。
阿玛沁一边看,一边好奇地问他,他是怎么认识首巫大人的阿尔兰。
“他救过你的命吗”阿玛沁问。
她了解自己的相好。
不是天大的恩情,许则勒那天不至于拼命到这地步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中原文人阿玛沁眼中的,即得罪首巫,又冒险战斗,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听到阿玛沁的话,许则勒顿了顿。
片刻,低声说“是啊。”
阿玛沁等他往下说,他却不知道该怎么说。
其实四方志一开始不是无人问津,只是文坊刚刚将书摆上架的时候,管事想打出点名气,便想邀请白鹿书庄的名儒替他作个小传。结果,名儒草草翻阅一翻,便痛斥“粗鄙不堪。”
又知撰写者世家出身后,勃然大怒。
叱喝“名门之后,望学出身,作此荒鄙,成何体统”
自古礼教杀人不用刀。
“体统”二字一出,许则勒这书,直接被判了死刑。直到仇小少爷买了一部,四方志一夜传遍东洲。
白鹿书庄的大儒知道后,恼羞成怒,当即撰文大加抨击,言辞激烈非常。他学生众多,顿时演变成一场抨击之风,许则勒一个想不开,差点解裤带上吊还是仇家小少爷在茶楼听说这件事。
小少爷哪里管他什么大儒不大儒的。
隔空回呛“胜尔腐言蟲百万,供我溷圊犹嫌烦。”
名儒气得当夜哮喘。
名儒的注疏是士子做学常用的,被小少爷说成当“厕纸”都嫌烦,实在太损太毒。骂战的中心顿时转移到东洲第一纨绔身上。仇家的第一纨绔哪里管这些,任他们骂得天昏地暗,依旧好端端到处跑,到处玩。
花了好大一番功夫,许则勒终于给不懂中原礼教可怖之处的阿玛沁解释清楚。
雪原的武士很难理解
言语怎么能逼死人呢
“仇少爷呛人呛习惯了,估计就是随口一说,”许则勒挠了挠头,“不过,对我来说,确实是”
“恩同再造。”
阿玛沁似懂非懂,催促“那你还不赶紧写首巫大人的阿尔兰应该也需要这个吧”
许则勒
仇小少爷可太需要一本图勒语和中原语的解字集了
在他骂某个人的时候。
鹰巢,枕头被重重丢出,砸在墙上。
小少爷气得眼眶通红,他怎么这么可恶啊要写也写了,要喊也喊了,居然、居然还给他戴、戴
戴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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