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仇薄灯不住地咬唇。
他的视线被图勒巫师银灰的眼珠锁住, 挣扎不出去,对方在等待他妥协,等待他自己倾诉最隐秘的痛苦这很过分, 每个人的心底都隐藏着不容他人踏足的领域。
可某种程度上,又带有种坚定的温情意味。
但他说不出话来。
诉说痛苦往往比承受痛苦更加艰难。
毕竟后者被视为坚韧, 而前者被视为怯弱。世人总有这样的毛病, 觉得一个人忍受痛苦时, 要不发出呼喊, 不向谁倾诉才是坚强的, 才是值得称赞的若有哪个英雄哭诉自己的煎熬, 听客保准要大倒胃口。
动物受伤尚会低吼,她们却要人做一个哑巴。
忍耐生活、忍耐险境、忍耐苦难
美好的教条这么说, 至高的理学这么说,高尚的品德把一个个活生生的灵魂,绞住脖颈,堵住咽喉,拔掉舌头。
“我、我”
仇薄灯张了张口, 吐不出一个诉说的音节, 它们全卡在咽喉里哭诉是可耻的、软弱是可耻的、呼救是可耻的、可耻的可耻的可耻可耻
小少爷忽然一下就崩溃了。
“我说不出来。”
他抱住把他逼到这种难堪境地的罪魁祸首, 哽咽地、无力重复“我说不出来我说不出来别问了”困心忍性的教条与十年痛苦的煎熬, 在激烈冲突,他被携裹其中,每根神经都在发栗, “别问了”
难以启齿。
人们对自己的痛苦难以启齿,就像隐蔽处的伤口, 不可示人, 只能任由它腐烂、溃脓、肿胀多丑陋啊
晶莹的泪水涌出少年的眼眶, 把漂亮的黑瞳洗得雾蒙蒙的。
他一遍遍哀求,就像揪住一层薄脆的布,死命儿想挡住自己的伤口哪怕它在流血、在流脓,哪怕它十年未愈。它太痛了,太敏感了,承受不起一点注视,一点来自道学家的批判
图勒巫师吻去小少爷溢出的泪水,苦涩的,苦涩得不该是他的阿尔兰该流下的泪。
“阿尔兰,阿尔兰。”
图勒巫师抱住颤抖的少年,修长的手指插进他柔顺的长发,一下一下地梳理,一下一下地亲吻,安抚他的应激没事的,不用害怕,清理伤口时的袒诚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年轻男子的手指,即温柔又坚定。
他像个审判者,也像个要替他抚平伤口的同类。
可那些套上“高尚”的品德教条对纯洁的灵魂起的效用远比对一般人大得多,多得多。好比同样的过错,可以折磨好人一生,而对无耻者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小少爷唇瓣翕动,音节依旧被死死压抑着。
他无法出声,瞳孔微微放大,泪水再一次溢出。
强到足以摧毁任何理智的压抑情绪堵在他的心脏,搅碎他的理智,可他没有地方发泄,他甚至找不到一个办法将它们引出,更无从提及化解。
“别问我了”他靠在图勒巫师的肩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个劲儿地摇头,救救我“阿洛,我说不出来,我说不出来”他在谵语,他自己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救救我救救我
模糊的视线里。
镀银的鹿首面具居高临下地俯瞰,仿佛是古老的祭坛,隔着摇曳的火光,立着压迫感极强的冥界守护者。他们负责审判、裁决、处置。
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小少爷紧紧抓住图勒巫师的腕骨。
审判我,裁决我。
处置我。
结束这场由良知带来的漫长折磨。
图勒巫师拨开他贴在额头上的黑发,它们被泪水和汗水打湿了,将自己的额头与他的额头相贴。
他们近得几乎是睫毛触碰睫毛。
镀银的鹿骨低垂,反射火光,冷冷的,神秘的小少爷被那片银灰捕获,被束进了年轻巫师的世界里,小少爷毫无挣扎,毫无反抗他是图勒的代行者,是至高的巫师,他是他的审判者。
“敞开你的梦,阿尔兰,”图勒巫师声音清冷,低沉,“对我放开你的世界。”
仇薄灯的瞳孔骤然放大。
这是源于自我保护的本能恐惧。
雪原部族的“梦”、中原修士的“灵识、识海”,虽然称呼不同,但本质是相通的,都是一个人最荫蔽的、最深的精神认知。尽管小少爷不修仙法,也知道精神认知被他人进入的危险
对方可以任意修改他的认知,任意篡改他的自我,任意定义他们的关系,什么关系都可以
“阿尔兰,”图勒巫师命令,“敞开你的梦。”
少年的睫毛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他对着自己的审判者,缓缓地、一点一点地,敞开自己的梦境清冽的风雪气息席卷了他的意识
他的精神被另一个人剖开了。
人的精神,可比躯壳敏感得多,也痛苦得多。
每个人的精神,都是一道道不断立起来的精神屏障,它们无时不刻不在承受冲击、伤害。小到一句恶毒的话,一个冷酷的眼神,大到一个至亲至爱的离去外界的一切,每时每刻,都在精神的屏障留下伤痕。
有些伤痕可以愈合,可以消逝,有些则不可以。
不论过去多长时间,它们都一样地疼痛,甚至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疼,越来越痛
东洲第一世家的小少爷,明珠一样的珍宝。
他的梦立着无数道高墙,最外边的那些光洁,纯白,和他的身份没有什么违和的地方他是被宠大的,他是第一纨绔,他能受到什么伤害呢他有什么痛苦呢可违和之处就在于此纯白、纯白、太过纯白了
一点儿污迹都没有。
精神屏障散发出淡淡的光芒,本能地保护自己风雪般的意识凝结于其上,渗透、包裹、同化,就像妖魔在污染白玉般的神明属于另一个人的精神不断蔓延、伸张、覆盖直到看见那自我意识最深层的光那是对每个人来说,都最重要最敏感的自我。
它是纯白的。
以刺目的光芒掩盖一切的纯白。
图勒巫师笼罩它。
双方的灵识差距太过悬殊,图勒巫师剥开小少爷意识里自我保护的外壳,轻而易举的
恐怖的感知席卷大脑。
仇薄灯无意识地睁大眼。
一瞬间,无数流光般的画面,在他的视网膜上掠过数以百万计的典籍史书、被碾做灰尘的杂记、仁义道德的君子以笔作刀、苟延残喘的贫民为了一块馒头将同伴推下桥洞黑是白,灰是白,对是错,错是对
困扰、迷茫、以及最痛苦的那一个。
绚丽无比的木鸢在天空盘旋,满载一个孩子游历十二洲的心愿他犯了错,他不该飞那么高,更不该飞那么快,无数仿照的红鸢尾随其后,飞上天空他只是想一眼望尽十二洲而已。
仅此而已
抱歉,被砍伐的红枫林;抱歉,被战火席卷的雪原;抱歉,所有死在红鸢之下的人。
抱歉、抱歉、抱歉、抱歉
温热的液体将两人的面颊一同打湿,小少爷抽泣地抱住在黑暗密洞厮杀过十六年的天生萨满“抱歉抱歉阿洛”
图勒巫师将他捞起来,让他靠着橡木墙壁。
仇薄灯想振作一点,可十年来的良知折磨让他根本没办法冷静。泪水不断凝结在睫毛上,又不断掉下来,雨水般划过苍白的脸颊道学家的经学典籍不谈骷髅白骨,可他读过各洲的洲书杂记。
他知道十年来死于战火的人,是以前的多少倍。
他也知道十年来雪原的私贩商队增加了多少,知道钱庄里的皮毛贸易是怎么兴起的。
他看过听过他没办法假装它们不存在,更办法假装自己一无所知。他做不到。他可以安慰自己,可以欺骗自己,但思绪是不受控制的,矛盾会折磨自我无时不刻
只剩一条路了。
他得得到审判,裁决,处置。
什么结果都好。什么结果都行。
图勒巫师半跪下来。
他高大的身影将靠在墙上的单薄身影整个儿笼罩其中。
天真的、可笑的、纯白的小少爷。他自己把自己最致命的要害,送到对他的贪婪昭然若揭的图勒巫师掌中。源于“良知”的愧疚,比什么锁链什么暴行都有效只要图勒巫师抓住这一点,就可以彻底掌控他了
想对他怎么样就怎么样,就像命令他敞开他的梦境。
图勒是个游牧部族。
所有勇士都是天生的猎人,而所有猎人都知道,狩猎的原则是不放过猎物脆弱的要害。
“抱歉”小少爷哽咽地等待审判。
图勒巫师低垂着眼,看他。
小少爷抓紧身旁的毡毯,抓出条条线痕。他的睫毛上凝着泪光,他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蠢事,可他被良知折磨太久了,他没办法再支撑下去了杜林古奥重启的原因是压垮他的稻草。
冷硬的指节落到他的脸侧。
阴影覆盖下来。
审判者宣告他是无罪的。
既然是灰狼咬死驯鹿,就别去杀死白狼。古老的祖训铭刻在圣雪山的石柱上,被杜林古奥燃起的火光照亮。
“别去难过那些,”图勒巫师侧躺着,怀里是痛哭过后,时不时还有些抽泣的小少爷。他轻轻拨弄小少爷湿漉漉的眼睫,“生命都将落向大地,也都将向上升起。死与生的轮回不由你我决定。”
小少爷没说话。
图勒巫师手指移动,按住他泅红的眼尾。
“我要剥夺你难过的权利了,阿尔兰。”
熟悉的唇印在耳垂,冷静的话透出令常人恐惧的意味图勒巫师确实做得到这个。他出乎意料地放过了小少爷的致命软肋,但他可没有放弃其他的属于另一个人的精神在脑海中蔓延,捕捉每一道思绪。
纤秀的指尖不住发抖。
就像白雪一点一点覆盖蛛网的每一根丝线,图勒巫师的精神与小少爷的精神重叠在一起。
这可怪不得他过分。
是小少爷自己敞开梦境的。
图勒巫师有条不紊,少年发出小小的、意义不明的含糊音节,无力拒绝生命是由他维系,躯壳是为他占领,现在,连精神也被他侵染了。
“睡吧,阿尔兰。”
蜷曲浓密的睫毛不受控制地向下覆盖。
少年沉沉睡去。
可怜的小少爷,以后他连同床异梦都办不到了。
他连梦境都是图勒巫师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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