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薄灯这一夜没有再做梦。
在不借助安神草药的情况下, 他很少睡得这么好。非要说的话进入雪原后,绝大部分时间,他睡得都比以前来得好。毕竟, 众所周知,疲劳有助于睡眠, 而夜幕深临雪野后, 他很难不感到疲倦
某种程度上, 小少爷是得为此感谢图勒巫师。
不过, 图勒巫师往往没办法得到自己应得的感激, 恰恰相反的, 他总是为此遭到点“凶残对待”。
比如现在。
“不准再捕捉听见没有不准”小少爷大声嚷嚷。
他拎着大块头的双原解字,往图勒巫师身上死命拍,后者为了让他“家暴”起来更顺手一点, 主动半蹲下来。
双原解字又厚又沉, 仇薄灯拿它拍了某人没两下, 手腕就开始发酸了。
“停下来”他将书脊抵在图勒巫师的脑门上, 威胁, “现在、立刻、马上”
他的语气凶得前所未有, 一时间倒震慑十足得真像那么回事只要他的耳根没有透出诱人的霞红。好在耳根被发丝掩盖, 看不出来, 若是换成以往, 图勒巫师或许真会以为他生气了,退让一二。
可眼下
“可阿尔兰不讨厌这个,”图勒巫师指出,“阿尔兰可以接受它。”
“噌”地一下。
红霞自小少爷的耳根烧到脸颊, 还大有持续往颈侧烧的架势。
顿了顿。
图勒巫师肯定“阿尔兰只是害羞。”
“我说了不准捕捉我的思绪”
仇薄灯崩溃极了, “啪”一下, 将书按在图勒巫师脸上,一手死死捂住自己的脸,含含糊糊。纤秀的手指没办法完全掩盖那些恼人的红晕,它们自指缝里泡出来,把他的手指一块儿点燃。
图勒巫师向前倾身,捏住他的指尖,轻轻向外拉。
“不要看”小少爷抗议。
可图勒巫师比往常过分多了
他一根一根拉开那些细瘦的手指,顶顶漂亮的绯红露了出来,仿佛是白瓷冰釉下烧出的桃花春色他的视线好专注,专注得小少爷几乎要钻进毡毯的缝隙里。可图勒巫师牢牢攥住他的手腕。
不给它们重新遮掩住的机会。
他知道仇薄灯还能承受。
小少爷再一次切身尝到精神为他人占领的苦头清冽而存在感极强的精神,属于另一个人的精神,在他的脑海中如神木胡格措的枝干、树叶、根茎般伸展,每时每刻,都比上一秒覆盖得更广,更深。
他在图勒巫师面前毫无秘密可言了。
每个小小的神经意念,都被对方覆盖。
每一道思绪,光流般掠过,连产生它们的主人,都不一定能把握住它们。可另一个人的精神却是张最缜密的蛛网,将那些本该即刻产生,即刻消散的悸动,牢牢捕获比如说羞涩、抵触、气恼、亦或者
“阿尔兰,”图勒巫师的手指停在仇薄灯的眼尾,“那些是什么”
那些在精神之网上,短暂掠过,电火光般的战栗。
是什么
话音刚落。
“唔”小少爷呜咽一声,不受控制地瘫落进图勒巫师的怀里,手指紧紧揪住他的衣襟,“阿洛阿洛”他的话没能说完,本该瞬间消散的懵懂情绪,在敏感的神经末梢停留、迸溅
如铝火,如银花。
刹那间,图勒巫师看见,小少爷的精神之网,连带着掠过一大片绚烂的光芒,就像一张骤然亮起一角的网。
那是种青涩无比,也热忱无比的情绪。
人们其实很难察觉自己的心意。
对某个人的异样感情,往往只在两个个体有所交集的时候迸溅,闪烁。它们出现得太快,也消散得太快,就像石与石之间的花火,只在一瞬之间。因此,它们总是来不及作乱,来不及令理智溃散。
可它们被捕获后,图勒巫师的精神罗网,却将它们留了下来。
它们停留在他与小少爷共同的灵识上。
众所皆知,人的精神是敏感的
非常非常的。
小少爷在那骤然增强无数倍,骤然激越无数倍的情绪面前,猝不及防他的手指与图勒巫师的衣襟绞成一团,指节透出浅浅的粉。他无意识地仰起头,紧紧把自己的脸颊与图勒巫师的贴在一块
一些无形中滋生的依赖和亲近,被一并儿唤起。
懵懂之火,思绪之光,闪电般掠过一道一道精神罗网枝状的长短轴突,从这里传到那里,从那里传到这里。
双原解字掉落在地上。
人的思绪怎么能怎么能
能比天崩地裂,比火山爆发还可怕
小少爷要么心如铁石,要么习惯精神罗网被另一个人点亮后者比任何旋涡都可怕,但前者
“阿尔兰,”图勒巫师同样受到那些流火影响,不断喃喃,“薄灯、阿尔兰、我的阿尔兰”
每一声呼唤,都在重叠的精神罗网唤起更璀璨的闪烁。
小少爷完蛋了。
他做不到心如铁石,他只能选择后者。
图勒巫师的眼眸在昏暗中无比地亮,一抹令人心惊的银雪。他在克制自己的情绪,克制着小少爷真的只能习惯,因为同样的情绪,图勒巫师比他深得多,多得多近乎恐怖
由图勒巫师的精神凝成的雪网,每一片白雪,都如碎钻,都如微缩的明星。
若它们的光芒,它们的火焰,同时爆发,会在瞬间彻底摧毁小少爷的一切理智和意识。
可它们总有一天会向小少爷展开。
小少爷会习惯的。
一步一步。
圣雪山山前的图勒广场。
万神节将至的盛典气息已经淹没了这里,热热闹闹的色彩重新装缀满白雪,看不出一丝前不久刚刚遭遇过袭击的痕迹。很难想象,一个部族,能在短短十几天内,赶制出数以千面的旗帜。
可图勒的确办到了。
图勒巫师说得对,他们是驻扎在世界尽头的守护者,战火、风雪、酷寒,对他们都只是习以未常的考验。
他们不以苦难为险,他们与苦难并肩。
广场上人来人往,姑娘们和小伙子们正在做最后的装饰和准备。部族的萨满们在广场边缘布下了许多风咒,其中最大的一个出自首巫的手笔。终年盘旋在圣雪山的凄厉风声短暂地消失了。
年轻人干活时的对唱就显得格外快活。
仇薄灯坐在一堆干燥的草堆顶,腿上堆叠着一堆色彩艳丽的东西。
有精致繁琐的长串珠帘、有錾银金鞘的腰刀、有栽绒织锦的卡垫、有包裹方正的酥茶刚刚沙尓鲁抵达广场,一堆姑娘们就簇了过来,又闹又笑,把这些东西塞给还怎么从精神冲击中缓过来的小少爷。
等小少爷清醒,已经抱着一堆东西,被安置在蓬松的草堆上。
而图勒巫师自己在广场刻写古老的经文咒语。
仇薄灯往他那边看了一眼,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怀里的这对东西。
“”
所以,这些都是什么
仇薄灯一头雾水。
不远处的图勒姑娘们,不断往这边偷瞅仇薄灯本来就生得纤瘦,在图勒族人眼里,就是小小一只。小小一只的中原少爷,穿着红底织金的猎装,漂亮的脸蛋被蓬毛领簇着,乖乖抱住一堆新婚的共毡贺礼。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要多乖有多乖要多可爱有多可爱
别说族中的小伙子了,就连姑娘们也个个心里直痒痒。
甚至,她们比小伙子们来得更热切一些。
要不是漂亮少爷是首巫大人的阿尔兰,已经蜂拥过去上手捏一捏他的脸颊,再狠狠把人团到怀里,狠狠地
可首巫大人看得实在太紧了
太紧了
无论是扣在漂亮少爷小腿马靴的暗金镯子,还是时不时就是要过去,俯身,贴着耳朵说悄悄话,都已经将独自圈占的意味宣告得再明显不过。
甚至,首巫大人愿意带中原少爷出来,没将他严严实实藏在鹰巢里,就已经出乎所有人意料了扣心自问,要是这么乖这么漂亮的小少爷,是自己的,哪个愿意让他被外人瞅见哪个不想把他牢牢锁在屋里
图勒的小伙子们和姑娘们委实高估他们首巫大人的品德了。
他压根就跟“慷慨”不沾边。
愿意带阿尔兰出来,并且让阿尔兰一个人待着,只不过是因为,他已经通过别的方法,将他的阿尔兰紧紧锁在自己身边。
混蛋。
小少爷气鼓鼓的。
侵染进精神罗网的风雪,不需要接触,时时刻刻,在小少爷的思维中生长,蔓延随时随地,都能逮着他的一小缕纯白的灵识,反反复复,淬炼就像一棵成功穿过石层,与阿尔兰神树生长在一起的胡格措神树。
树已扎根。
没办法将它赶出去了。
晶莹的雪花在仇薄灯身边盘旋,随他的情绪变幻,轻盈飞舞。
精神被侵染后,小少爷共享了一部分属于图勒巫师的能力,他能沟通风,也能呼唤雪雪原上,不知道有多少部族的萨满,穷极一生,追求这种力量。他的灵识也将在这个过程中迅速变强
某种程度上,这是一种馈赠。
但、但这种方式也太太
小少爷抱着共毡贺礼,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是风雪味儿了
可他甚至没办法用“大庭广众之下”来冲图勒巫师发火。
因为,只有他自己知道,图勒巫师在远处刻画经咒的时候,同时在对他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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