污染。
看不见的污染, 只有小少爷自己知道的污染,发生在他的神经罗网,属于另一个人的精神, 不遗余力、污染先是精神罗网的枝形末端被风雪点亮, 随即冰晶顺着细长的轴突向里迅速盘生, 直到刺入精神元核, 完成一个彻底的标记。
污染一次, 标记一次还不够, 还要反反复复地污染、标记。
他要小少爷的思维也跟心跳一样, 与他共鸣。
可怕,且侵略性十足。
从表层思维, 到深层潜意识,再直至最隐蔽的自我认知。
整个过程算不上难受,可也算不上好受, 至少很奇怪。人的精神无形无质,可它是如此不可思议, 一句轻飘飘的嘲讽诋毁,都能在意识海中唤起长久的苦闷, 和难以释怀的伤害。更何况是这种、这种骇人听闻的侵染。
它比任何烧红的铜纹烙铁都来得更加深刻, 更加拷磨。
像有细小的电火,在精神罗网上不断炸开,电流一道接一道,再枝状轴突的纤线中蹿过。每完成一次, 小少爷便有种错觉, 有种图勒巫师的名字烫进自己的意识单元核一次的错觉
它们唤起一重又一重的羞耻感。
“扎西亚把那边的纹金经幔丢给我一下”
“八瓣纹金、六旋回环, 顺序错了”
“钉绳钉绳在哪里”
“”
仇薄灯揪紧马靴边沿垂坠的金链。
莫名的紧绷, 莫名的慌张, 唯恐有谁发现,发现这光天化日之下的荒唐事一位世家出身的小少爷,在喧哗热闹的人群中,被图勒巫师,一个僻远蛮荒的部族,年轻的男性,这么步步紧逼地侵染。
天呐,明明不会有任何人知道。
不会有任何人发现。
可那种羞耻感前所未有的强烈。
所有的圣贤书,书上的所有方块字,齐齐浮出,环绕在脑海中。
不知廉耻、自甘蛮秽、堕落淫污一个接一个,足够让年轻男女脸色煞白的严厉词汇,尽数砸在小少爷的羞耻心上,自出生以来接受的所有道德教条,都在鞭笞他、训诫他、责罚他。
和以往任何一次都不一样,以前那些僭越礼教的举动,至少可以心安理得归咎到某个混蛋头上。
可在精神连接后,被侵染时的任何一丝真实的情绪,都被图勒巫师捕捉到了并且把它们留了下来,黏附在精神罗网上。
默许、紧张、恼怒、羞愧、生涩
以及一丝不受控制的好奇和雀跃。
小少爷无法否认图勒巫师的话了他确实可以接受这些,这些传出去恐怕会让一堆道学家神色骤变的污染行为。他不怎么讨厌它们,甚至在这种病态的圈地行为中,感到同样病态的安全感。
“我一定是疯了。”仇薄灯抿紧唇,想。
十几年前来的教养,良知以及世家子弟的矜骄,让他不安极了,舌头一会儿死死顶住上颚,一会儿用力抵着牙齿,仿佛将那些森严可怖的道德戒条挡在外边似的。
他像个胆战心惊,将手伸出去偷金砂糖的孩子,唯恐下一刻就遭到戒尺的毒打。
可他舍不得那一丝甜头。
是的,甜头。
小少爷很少有这么强的安全感,他没办法拒绝这个。
在图勒巫师吻着他的耳垂,低声说“我要剥夺你难过的权利了”的时候,在图勒巫师真的剥夺了他难过的权利时,罕有的安全感铺天盖地,将他笼住。他泫然欲泣,可不是因为难过。
不是你的错。鹤姐姐说;不是你的错。三叔说;不是你的错。爹娘说造出那架红鸢,导致枫林被伐,老枫树被砍成一段一段的碎片,导致新型的红鸢引发一场场恐怖的血战不是他的错。
所有人都在小心翼翼地呵护,小心翼翼地安慰。
他也只好小心翼翼地藏起自己的难过,若无其事地四处游荡。
可是,压抑,太压抑了,压抑到他几乎是逃着,离开了东洲所有人都对你满怀关爱,都那么小心地保护你,都不敢提那件事半句,你除了让自己看起来一天比一天快乐,一天比一天没心没肺,你还能怎么做
你舍得让那些呵护你的目光黯淡你舍得让每一道你走出阴霾的期翼落空
你除了让自己好起来,你还能怎么做
他们爱你啊。
爱爱爱爱爱爱爱是一切,爱摧毁一切。
我要剥夺你难过的权利了,阿尔兰。唯独图勒巫师冷静,残酷。
属于另一个人的精神力生生破开自我认知,扼制他的思绪,刺进他的神经元核,抹除他的消沉,改变他的情绪这种事情传出去,铁定会让人心生恐惧,哪怕是出自温情,这样强行更改一个人的喜怒哀乐,都是极度可怕的。
它几乎是丧失自我的表现。
可是
终于被接住了。
在思维被侵入的时候,浮起的只有这个念头。
随之而来的,是近乎委屈的幸福。那种“你怎么才出现啊”的委屈和幸福。
病态的安全感和幸福。
是不是有点儿卑鄙,好像是在利用仇薄灯低着头,无意识地一下一下揪马靴边的金链子,细瘦的手指穿过一枚枚金环,指节因用力被磨得泛起红意。就是那天,图勒巫师交到他手里的那几个金环。
叮当叮当。
金环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它们被小少爷颤抖着手,亲自锁到某张矮案的桌脚后,又被年轻的巫师扯下半逼迫半轻哄地,让小少爷乖乖伸出双腕,一圈,一圈,分开缠住伶仃的腕骨双腕被按进毡毯,金链垂过脸颊
阿尔兰。
幻听的低哑喃喃。
电光般的流火再一次蹿过精神之网,心跳骤然加快这次可怪不得图勒巫师,这是他自己生起的情愫,甚至远处的图勒巫师都轻微地怔愣住了。
“”
小少爷死命儿低头,生怕被人瞧见自己的眼中弥起的水色。
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果然是被某个不知廉耻的家伙同化了吧
混蛋混蛋混蛋混蛋
刚刚还认真肯定了图勒巫师给予他安全感的小少爷一秒翻脸,窘迫万分,在脑海中疯狂抱怨。
沙沙沙、沙沙沙
积雪被踩动的声响。
图勒巫师过来了,停在他跟前,仇薄灯死活不肯抬头。
“阿尔兰,”图勒巫师弯下腰,喊他。
仇薄灯不理睬。
早上还能说是图勒巫师强行招惹的,所以产生的那种情绪,现在他自己无缘无故,忽然这怎么解释啊
小少爷快被自己气死了。
好吧,就算他确实是有点儿不,就算他的确需要图勒巫师来维系一下安全感,可也不至于这样啊。显得他简直像像时时刻刻都在想某个人一样。
一道轻轻的气音。
仇薄灯“”
笑了
这家伙居然还笑
见鬼的精神感知见鬼的思绪捕捉见鬼的侵入潜意识一定一定一定要这家伙从精神罗网里滚出去
巫师捕捉到了小少爷的恼怒,也捕捉到了恼怒之后的真正情绪。轻轻的笑意停留在他的银眸里,一片清光。
他凑近小少爷的耳侧,放低声“可阿尔兰需要我。”
“就算是现在,阿尔兰也还是需要我。”
“我可以再过分一点,对吗阿尔兰。”
“”
小少爷
小少爷没说话。
小少爷抄起某个图勒姑娘送的一个镶嵌海贝的木盒子祝贺他与首巫新婚的共毡礼,奋力往图勒巫师身上拍。
拍死得了
图勒巫师低垂着头,孤俊的面容被天光照亮。
他的唇很薄,唇色很浅,以至于格外冷淡。但此时此刻,总是冷寂的线条忽然一下轻快起来,在雪域极透亮的光里,陡然生出了分清艳。短暂地,和任何一个喜欢逗弄自家阿尔兰的小伙子没什么两样。
刚共毡的胡格措全这德性。
图勒巫师含带笑意,纵容自家阿尔兰泄愤。
仇薄灯习惯性砸了他几下,忽然发现周围有点奇怪。
好像有点安静过头了
拎着盒子的手悬停在半空中。
仇薄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现在好像不是待在鹰巢,也不是待在象屋里,而是他僵硬地抬起头,对上一片震惊脸整片广场的图勒族人都停了下来,盯着他和弯着腰任他“家暴”的图勒巫师。
个个瞠目结舌。
仇薄灯“”
首巫大人侧首,瞥了呆若木鸡的众人一眼。
所有人立刻条件反射地转身,扯着嗓门“扎西木别偷懒”“钉绳呢钉绳在哪”“少了一幅猛犸”“”广场瞬间再次喧闹成一片,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假如没有提着钉绳的人在找钉绳,拎着猛犸旗的人在找猛犸旗。
仇薄灯“”
无法遏制的滚烫热意蹿上脸颊,他跳了起来,将抱着的一堆共毡贺礼劈头盖脸,往图勒巫师怀里一堆,拔腿就往圣雪山顶跑。
不少原本正常的呐喊声硬生生“噗”噗到一半,就在首巫大人冷冷的视线下,硬生生“嘎”了回去。
救命。
忍笑是个技术活他们没练过
等到首巫大人抱着一堆色彩鲜艳的共毡礼,快步去追某位面皮薄到极点的阿尔兰时,整个广场的小伙子和姑娘们再也忍不住,吭哧吭哧,笑倒了一片。他们真的不敢笑首巫大人的
除非实在忍不住。
笑声传到小少爷耳中。
他在一处木屋屋后停下脚步,愤愤埋怨“都怪你”
图勒巫师将那一堆共毡礼放下,抱起他,在他气鼓鼓的脸颊上亲了一口。在他余怒未消的瞪视下,亲昵地与他额头相抵,低声哄“阿尔兰要不要去看看练箭场就在这附近。”
“我来教阿尔兰射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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