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个呼吸一个世纪的寂静, 图勒巫师就着泠泠月光,伸出手,贴上仇薄灯的脸庞, 一点一点向上唇角、两颊、颧骨、眼尾少年的睫毛,轻轻搔过他的指腹, 乖顺地待在他的指下。
“我刚刚在想”他忽然开口。
“嗯”
仇薄灯发出个困惑的鼻音。
“我在想, ”图勒巫师凝视他的眼睛,“你要是飞走了, 我该怎么办。”
“啊”
仇薄灯露出诧异的神情,还没来得及追问, 巫师的手指已经侧移,扣住他的下颌骨, 捏开,熟悉的唇覆下来, 清冽的气息扫过上颚,穿过喉管,灌进肺腑仇薄灯含糊“唔”了一声, 向后靠住舱壁, 微微仰起头。
直到冷银月华溢出唇齿, 被图勒巫师一丝不落地吻去。
“我想过放你走。”
仇薄灯猛地抬头,要去看图勒巫师的眼睛。
巫师却将恋人的脸颊压进自己的颈窝。
“阿尔兰, 你看过那么多的风景,看过那么多我叫不出名字的石头木头房屋,它们全都那么漂亮, 而雪原什么都没有。阿尔兰。”图勒巫师的瞳孔倒映出月影他看过阿尔兰的记忆。
正因为看过阿尔兰的记忆, 他才如此恐惧。
他的阿尔兰走过很多很多地方。
沧溟、大漠、森林、平野
那些地方, 全都美得目眩神迷。金色的沙丘晕出金色的光泽, 深蓝的沧溟洄游五彩的蝠鱼,茂密的森林与肥沃的平野,一年四季变换不同的缤纷色彩。把雪原所有人的见识加起来,也比不上阿尔兰一岁一年的记忆。
“我是杜林古奥的主掌者,我不能离开雪原。”图勒巫师的视线落在窗外翻涌的云海,“我很自私,阿尔兰。我没办法陪你去很多地方,我只能给你一片雪原,除了白色还是白色的雪原。”
“所以呢”
“我想过放你走。”
话音刚落,仇薄灯对着他的颈窝,就是恶狠狠一口什么混蛋玩意什么都给他了,居然还想放他走
图勒巫师任由他咬,只将下颌紧紧抵在他的头顶。
所有不安、不舍、不甘,与如死还生的小心翼翼,全倾注在这个无声的拥抱里了。
杜林古奥给出过两种可怕的预示
一种是留在雪原,在白色荒漠里,日渐枯萎的阿尔兰。一种是离开雪原,回归奢华东洲,自由自在的阿尔兰他不知道自己的爱,对他的阿尔兰,他天性浪漫、热爱缤纷的阿尔兰,到底是什么
是拯救,还是毁灭
图勒巫师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出哈卫巴神树的秘境。
也不知道自己最后做了什么选择。
只知道,自此往后,疯狂向他的阿尔兰索要,一遍比一遍残忍,一次比一次过分他是贪婪、无耻、卑鄙、自私自利的囚犯。他要成为阿尔兰缤纷世界里一道抹不去的苍白。要占领意识与自我的证据,要反复刻骨的标记。
要在死刑来临前,死死抓住仅有的每一分每一秒,要把自己深深刻进爱侣的魂魄与躯体。
好叫他的阿尔兰哪怕再过十年、二十年,也牢牢记得被他占有过的记忆。
“我以为这样,我就会愿意放你走,”图勒巫师说,“可红鸢起飞的时候,我还是怕你真的飞走了我不知道,你要是真的飞走了,我会怎么做。也许会放你走,也许会彻底毁了你。”
“阿尔兰,我很自私。”
“哪怕雪原什么都没有,我还是会把你留在这里。”
他说出这样可怕的话,怀中的阿尔兰却松开了口,咕咕哝哝了一句还好,还没混账得太过分。
图勒巫师不说话,只一下一下梳理他的头发。
月光、星光落在银灰的眼眸。
如圣山的雪,沉默而专注。
仇薄灯忽然发不出火了。
雪域的王,杜林古奥的主宰,一身荣光的天生萨满,若不是唯恐对他太差,唯恐他受一丝一毫的委屈,哪里需要这么小心翼翼还说什么彻底毁掉他啊他是一尊早就碎掉的玉石像。
除了这个人,还有谁来将他一块一块拼起
“我看那么多风景干嘛,我是在找你啊,”仇薄灯环住他的胡格措,闷声闷气,“而且,雪原也不是什么都没有啊冰川、雪芸、白河、黑石多美啊。再说了,就算真什么都没有,你难道会不建给我吗”
“好。”
“好什么好”小少爷吸了吸鼻子,凶他,“我想要比东洲还漂亮的屋子,怎么办嗯,我不喜欢木头屋子,也不喜欢石头屋子。”
图勒巫师将他的手指分开,一根一根握住“圣雪山再往北,是古冰海,去那里给你取最干净的冰琉璃,给你建比东洲更漂亮的屋子。”
“还有呢”
“查玛盆地往南,是十年一开的雪芸谷,去那里找雪芸的种子,给你种一片比东洲更绚烂的花海。”
“还有呢”
“天狼山脚有冰谷,会冲出赤红的赭石,给你铺一条比初阳的颜色还浓的路。”
“”
月与云的深处,一问一答间,勾勒出一个精致如梦的蓝图,哪怕比东洲第一世家的扶风谷也毫不逊色了。可小少爷始终不满意,一个劲儿地追问还有什么,最后又愤愤咬了他的胡格措一口。
“还有不准放我走。”
“好。”
落下的声音又轻又郑重,挑剔的小少爷终于勉强满意,奖励了图勒巫师一个轻快的吻,顺手把斗篷底下,某人不知放哪里去的手拽出来。
“高空飞行,禁止对鸢师动手动脚。”小少爷义正辞严,仿佛刚刚主动凑在图勒巫师怀里胡闹的人不是他。
图勒巫师“”
他稍微用了点力道,捏了捏恋人的后脖。
“离地万丈呢摔,下去可不是闹着玩的,”仇薄灯“嘶”了一口气,赶紧找补了句,“悬浮是靠阵法,动静太大容易出差错”
图勒巫师终于松开手。
仇薄灯轻轻咳嗽一声,微红耳尖,驾驶红鸢一个轻盈的折转。
穿过舒卷的云海后,地面的一切,清清楚楚铺展开。极原的夜晚,笼罩在一片白色的幽暗,冰川、雪山、峡谷、平野全披一层雪,只有河与石,是沉黑的,俯观如一副巨大而雄奇的水墨画。
没有直接返回圣雪山。
“密洞在哪”仇薄灯状似随意的问。
图勒巫师看向他。
“能去吗”他侧过头,星光落满他的眼眸。
哗啦啦的铁索滑动声,打破山洞的寂静。
由三根粗铁索钉在四角的木板降了很久,终于落到石面。密洞很深,洞口落下的月光消弭在半空,根本照不到底下。但不算是纯然的漆黑一片,周围的石壁、地面,有不知名的植物亦或者生物,发出幽绿的荧光。
格外阴森可怖。
除此之外,就是静,除了青苔渗水,再没有别的声音。
比想象中更冷,也更黑。仇薄灯无意识攥紧了图勒巫师的手。
以为他怕黑,图勒巫师伸手按住石壁。
一丝丝光,电流般在岩石缝隙里亮了起来。仇薄灯伸手挡在眼前,适应后,发现是岩层里的金属矿脉在发光这么来看,矿脉确实就像图勒信仰里说的那样,是大地的血管和筋脉。
有岩石矿脉照着,仇薄灯终于看清这个被图勒部族视为轮回通道的密洞。
因为深入地底的缘故,没有积雪也没有结冰,岩壁与山石,爬满厚厚的青苔与藤萝,呈现出一种灰暗的绿色调。唯一没有爬满植物的,是一种红棕色的岩石。岩石上刻有一幅幅古代壁画。
壁画的内容十分奇怪。
有的是一双双印上去的手掌印,仿佛是妖魔挣扎着要从地底爬出来;有的是一道道重叠的人影,仿佛一群人正走向不知名的幽暗;有的是生有牛角的天神与武士搏斗越往后的壁画,越复杂。
伸手,碰了碰一块半透明的岩石。
立刻,平日里隐没在肌肤下的经文浮了出来。刹那间,无数虚幻的身影奔出岩石身穿兽皮的原始部族在大地上厮杀,万神与妖魔的血落向大地直到图勒巫师把他的手扯开,眼前的幻影才骤然消失。
仇薄灯明白了。
这些是初民时代,萨满们留下的记忆。
天生萨满就是通过描摹它们,来感悟生与死的秘密。
一瞬间,又沉又难过的情绪压得仇薄灯喘不过气。
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初见时,会觉得图勒巫师像一块苍白而沉默的岩石他是天生萨满,可所谓的“天生萨满”,在最初的十六年里,想要活着从密洞里出去,只能面对这些壁画,感悟生与死的秘密。
山洞漆黑冷寂,谁会教他说话他又能跟谁说话
没有、没有、统统没有。
这样活着,不是一块岩石,还能是什么
图勒巫师检查完仇薄灯的指尖,确认没有被遗留在壁画里的力量伤到,
一抬头,发现仇薄灯站在原地不动。
仇薄灯抿住唇,别过脸,不愿意让他看见自己的神情万一、万一哪只隐藏在密洞的野兽太过可怕,万一没有发现壁画的秘密晶莹的液体顺着秀气的下颌线滴落,在昏暗中折射一点亮光。
滴落在图勒巫师冷白的指节上。
又热又烫。
年轻的图勒首巫,雪域从未有过的萨满与武士之王,露出了茫然的神色他似乎没有意识到过,自己的过去是可以被心疼的。
昏暗中,仇薄灯踮起脚尖,抱住自己的恋人。
“阿洛,”他轻轻说,“带我去你待过的地方。”
我也想看看你的过去。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