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约定

小说:揽山雪 作者:吾九殿
    顺着矿脉和老藤的走向, 两人踩着大大小小的碎石,走到密洞的最深处。

    是一个巨大的祭坛。

    图勒巫师去点燃祭坛周围的火炬,仇薄灯打量起整个祭坛。

    洞窟大得超乎想象, 拱形的石壁似乎是天然形成,爬满蛇骨一样扭曲交缠的藤萝,生满潮湿的青苔。间隔一二十米, 就清出一块百丈高的佛龛状空缺, 雕刻满初民信奉的原始神像,随着祭坛周围的火被点燃,暗红的光照在那些神像面上, 呈现出一种介乎天神与妖魔之间的粗犷、威严。

    地下水淤积在这里,汇成一片幽暗的寒泉,寒泉中心浮出一片青灰石台, 石台正中心, 就是高出地面的祭坛。

    祭坛周围漂浮有一些珍珠状的银色光团。

    光团是打堆在祭坛边沿的成堆兽骨中飘出的。仇薄灯朝兽骨堆走了几步, 看见边上还有几把明显是自己打磨的弯刀。骨头边,有个正对祭坛的石蒲团, 估计是供进入密窟的天生萨满静坐修习的。

    除此之外,唯一的东西,就是祭坛上悬挂的鹿骨。

    近一丈高的鹿首。

    它被钉在祭坛北面一棵不知多少年的地底玉化树上, 苍白、冰冷、带着神秘的远古色彩。当祭坛周围的火把,都被点燃后,鹿骨两个眼窟窿中, 就会跳跃起两团幽幽的火光,仿佛连同冥界。

    整个祭坛充斥远古的可怖色彩。

    不论是祭坛周围的神像, 亦或者祭坛上的鹿骨, 都带着巨大的压迫感, 正常人,别说在这生活了,待上几天,就要被冥冥中不可思议的力量,吓成疯子。

    能从这里活着出去的,只有怪物。

    仇薄灯的视线自那些兽骨上移开,望向走回来的图勒巫师。

    “冷吗”图勒巫师问他。

    仇薄灯摇摇头,他将顺手采回来的浆果放进仇薄灯手里。

    祭坛周围的藤叶结一种红玉般的浆果。

    被图勒族视为死生轮回之所的密洞,仿佛有看不见的生命力在流动,以至于明明没有光,这里的植物依旧以爆炸般的姿态生长、开花、结果。结出的果实,一粒一粒,龙眼大小,红艳晶莹。

    “你以前吃的吗”仇薄灯问。

    他的手拢在一起,亮红的浆果被他莹润瓷白的手指衬得越发晶莹欲滴。

    图勒巫师嗯了一声,拈起一粒,拨去浆果皮,露出里边半透明的淡红果肉,放到仇薄灯莹润的唇上,压出一个浅浅的凹陷,微凉的汁水浸过唇纹很早前,他就开始侵占仇薄灯生活的方方面面。

    就像某种注进日常的毒素,无声无息,直到不可分离。

    可仇薄灯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好的。

    他乖乖张开口,接受恋人的投喂。

    大概是生在阴冷地底的缘故,浆果沁出一丝丝鲜冷,有点酸,又有点甜,算得上味道不错。不过,仇薄灯不觉得以前的阿洛自己会剥掉外边的皮这是初见的时候,仇小少爷刁难出来的。

    那时他们关系还僵。

    仇薄灯被图勒巫师强留在身边。

    白日赶路也就算了,好歹知道仇薄灯不喜欢自己,不怎么过来找嫌。晚上却不由分说,要把人揽在怀里,抗议无效,逃又逃不掉。仇薄灯又是个少爷脾气,记恨起来,方方面面,想方设法找茬折腾。

    图勒族人日常饮食,分红白食,红食基本都是牛羊肉,白食则是各类奶制品。

    仇薄灯折腾一阵,硬生生把图勒巫师的手艺折腾到他也找不出刺的地步,就开始挑剔只吃红白食,太腻太腥。

    图勒巫师不得不冰天雪地里,去给他找果子。

    浆果找回来了,小少爷又非要去了外边的皮才肯吃,理由是那一层薄皮太涩,影响口感浆果去皮,亏他折腾得出来。谁知道,图勒巫师以风作刀,竟然真给一粒一粒,全给他剥好了。

    想想还有点好笑。

    天生萨满的力量拿来干这个,传出去,各部的巫师们一定会哭吧

    仇薄灯想着,趁图勒巫师给他剥第二粒的间隙,飞快捞起几粒没去皮的丢进嘴里。图勒巫师一顿,捏住他的下颌,要他吐出来。

    仇薄灯两颊的软肉,被捏得下陷,但死活不肯张口。

    “唔”他秀气的眉头几乎拧成了一团,好酸,这也太酸了吧他感觉自己的牙齿都要被酸倒了。

    压根不敢细尝,仇薄灯“咕噜”一下,胡乱咽了下去。

    饶是如此,口中的余味,依旧逼得仇薄灯眼圈泛红,泪光闪烁,要多可怜有多可怜。他生起气来,生得真心实意,也不管这都多少年前的事儿了,不高兴地冲他的恋人指控“好酸你怎么能这么吃啊”

    “还有,”他揪着一路过来的所见,隔了好几年时间,一块儿冲独自住在山洞里的怪物少年算账,“怎么可以什么东西都不铺,直接睡在石板上啊着凉了怎么办。洞里这么潮,好歹也建个屋子啊”

    小少爷忘了,自己才是图勒巫师的所有物,此刻指责起图勒巫师来,反倒像图勒巫师是他的所有物一样。

    他的阿洛,怎么可以活得这么差

    他恼怒恼得毫不讲理,被“发火”的图勒巫师,却一边无条件应下这不讲道理的罪名,一边低头给他继续剥果子。

    仇薄灯怀疑他压根就没意识到自己过去活得多不像样,就像他至今仍然不觉得自己受伤后,那种近乎自虐的愈合方式有什么残酷的地方一样小少爷越想越气,抬手就想拍掉某人递过来的果子

    疼疼死他自己算了

    这个混蛋。

    “阿尔兰”图勒巫师轻声喊。

    少年的手停在半空,指尖轻微颤抖。他低着头,泪水溢出眼眶,一滴一滴,晶莹如雨,无声滑过冰瓷般的脸庞。

    图勒巫师轻轻抬起阿尔兰的脸,让火光清楚照出泪水涌出眼眶的模样他看过阿尔兰的过往,他的阿尔兰哪怕是自红鸢上坠落,日复一日,夜复一夜,蜷缩在阁楼的光尘里,一困十载,也没有掉过眼泪。

    阿尔兰的所有泪水,都与他有关。

    从一开始,降落无助与惶恐的泪水,到后来,羞耻、痛楚而又欢愉的泪水,全都与他有关。

    阴冷的密洞、散落一地的骸骨,比以往更强地唤醒沉封在记忆里的天性那种比起人,更接近兽的本性。图勒巫师半跪着,将裹着他的斗篷的阿尔兰抱进怀里。就像某种穴居的大型野兽,把它喜爱的东西团在怀里看守、品尝。

    他确实在品尝。

    品尝阿尔兰为自己而流的泪水,仿佛那是嘉奖他的甘蜜,一滴也不放过。

    他的阿尔兰将泪滴进他的心脏。

    又热,又软。

    令一块冷寂的石头开裂,露出底下的血和肉。

    图勒的勇士们不该在毡毯外弄哭阿尔兰。

    可或许因为图勒巫师是自黑暗洞穴中生长起来的怪物,沾染了妖魔的卑鄙贪婪他感到喜悦,一种不知名的喜悦。

    熟悉到记得每一道浮雕起伏的扳指抵在下颌,仇薄灯被图勒巫师侧转过脸庞,品尝另外半边脸上的泪水。

    “不准老是那么受伤,”仇薄灯抱住他的脖子,闷闷地,“受伤了不能就任它去”

    “好。”

    图勒巫师吻他又薄又红的眼尾,把它们吻得更红更艳。

    “你要是敷衍我,”仇薄灯抓住他的头发,让他看着自己,“那以后,你受什么伤,我就把自己搞成跟你一样。”

    图勒巫师低头,对上仇薄灯的眼睛。

    那双漂亮的黑瞳里没有一丝开玩笑的意思。

    “你哪根骨头断了,我就敲断自己的哪根骨头。你流了多少血,我就跟你流一样多的血。”仇薄灯的声音很轻,他把自己的脸颊贴在恋人的脸颊上,浓密的睫毛低低垂下,“你要是不在乎自己,那就不要在乎我了。”

    “真的。”

    火光在晕在少年的睫毛,仿佛是两只轻轻栖息的蝴蝶。一触即碎。

    图勒巫师固定他的手指,无意识加重力道。

    “阿洛,”仇薄灯吸了吸鼻子,慢慢说,“如果你不懂什么是疼,什么是痛没关系,那我替你疼好了。”

    他们两个,一个疯子,一个病人,都学不会该怎么去爱自己。那就这样吧,互相成为对方的感知,互相成为对方的脆弱与不堪,互相替对方爱自己。只要他们凑在一起,就谁都还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短暂的沉默,图勒巫师抱起他。

    “好。”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听到图勒巫师的回答,仇薄灯终于露出一个笑容。

    图勒巫师俯身,把他放到祭坛上。视野中,一尊尊远古的原始神像自高处俯瞰,燃烧的火在苍白的鹿首眼窟中缓缓跳跃神秘而威严,庄重而古老,冥冥之中的力量笼罩这蛮荒的祭祀之所。

    缓沉的流水自青苔滴落,水声敲在神经上。

    万神在注视这里。

    青金石排扣被一枚一枚解开,仇薄灯没有抗拒,只是不自觉地紧张,下意识抓住披挂在祭坛边沿的藤萝。

    他犯了一个错这里是图勒最古老的祭坛。

    原始时代的祭祀,向来是以活物为祭。为了不让祭品挣扎,祭坛周围的藤萝全是残酷的看守者。被触到的瞬间,它们立刻执行起自己的使命一根根藤萝化作最柔韧的绳索,在瞬间缠上少年伶仃的腕骨、手肘、踝骨

    绕紧、扯开。

    青苔潮湿深绿,衬出素白的玉。

    “阿洛”

    仇薄灯被迫抬起头。

    他小小惊呼一声,下意识向祭坛的守护者求救。守护者俯下身,以窄布,蒙住他的眼睛。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
笔迷读 All Rights Reserved 网站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