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石刻
潮湿的青苔滴落的水打在潭面, 发出空冷的声音。
苍白的鹿首、阴森的神佛、爬满藤萝的祭坛橘焰将洞窟的一切照得越发幽深,高眉深目的年轻巫师,在周围堆积如山的骷髅衬托下, 越发像个强让纯洁祭品为自己诞下肮脏血魔的怪物。
偏偏被怪物困在怀中的小少爷连骨头都快被嚼碎吞下去了, 还满心信任。
完完全全被以卑鄙手段蛊惑得一点神智都不剩。
哪怕真被筑成血肉巢穴, 也只会抽泣着,在黑暗中替自己的怪物恋人, 生下一个又一个肮脏的妖魔。
“要吗”他迷糊糊的,被拉手去摸,就信以为真。
有点害怕,但还是小声说“你要就生好了。”
扣住手指的力道忽然加大, 火光一摇,带得石窟壁上的黑影猛地一晃。少年呜咽一声, 猛地仰起头,脸颊无力地紧贴施罚者,溢出的泪水再一次打湿浓睫,精致的脸蛋横七竖八满是泪痕。
“不准。”
什么呀
仇薄灯挣扎着想听清楚他说什么。
可思维、视野全又散又乱, 受不了得简直犯起委屈。吸着鼻子, 想要指责恋人,却压根没有开口的机会。
他被抬高脸,露出漂亮脆弱的线条, 向下狠狠咬住。
微冷锋利的齿尖如野兽的牙刀, 锁在横骨上,让他除了含糊的泣音,再吐不出半完整的句话。
堆在旁边的斗篷被直接推到边沿。
叮叮当当。满缀的青铜、黄金、白银图腾撞在一起, 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声音, 拖垂着, 掉到地面,震起一片烟尘。
火焰被气流狂卷腾上半空。
热浪将色彩扭曲成一幅抽象的原始壁画黛青近黑的光滑祭台在暗红的火光中矗立,浓碧的绿松石、血红的玛瑙石撞到石面,黑发在素净的白玉上垂散,如雪地里一湾流动变幻的河水
火浪模糊了图勒巫师的眉眼。
巫师贴着阿尔兰的耳侧,一下一下重重亲吻。
如果他真是怪物,那也绝对是怪物里的异类。
那种极端扭曲的怪物。
假若真有什么妖魔在它的阿尔兰脏器里孕育,它绝对嫉妒得非以最脏污的手段,将那妖魔彻底毁掉不可它的贪婪永无止境,占有欲也扭曲得早已畸形温暖的、柔软的阿尔兰,只能是它一个的血肉巢穴。
容不得其他妖魔侵染。
晃动的暗红火光中,一只秾白的手自昏暗中艰难伸出,抠住祭坛的石头缝隙,指尖泅白,掌骨丘却透出一层烟红像是想要逃开天真的祭品总算是意识到招惹怪物到底是有多危险。
可已经晚了,晚得不能再晚。
另一只手覆了过来,一根一根分开少年抓住石缝的手指,将它们压进自己的指骨间。
纯洁祭品被怪物拖进黑暗。
永无止境。
热雾在温泉面弥漫、氲氤。
一支火把插在温泉边的石头缝隙里,水珠折射火光,晶莹剔透。几条结着红果的藤萝自岩石洞顶披拂而下,垂在水面,摇摇晃晃。解下来的珊瑚珠和绿松石,一粒一粒落在泉边一块小小的凹石片里,被泉水半浸半泡。
小少爷昏昏沉沉,任由图勒巫师抱着自己。
他脸上的泪痕已经被洗干净了,两排又浓又密的睫毛,湿漉漉盖在余红未褪的脸颊上,但薄薄的眼皮、脸颊、唇全都红红的,透出十足的可怜意味。或许是被欺负得太过,他昏睡中还时不时含含糊糊,喊自家胡格措两声。
明明眉眼间还余留有几分委屈,嗓音却细哑而甜腻,说不出来的依赖。
“阿洛。”
“嗯。”
图勒巫师靠在温泉边的石头上,替娇气的阿尔兰梳理散开的黑发。浓密柔韧的青丝一丝一丝,从他手指间流出,随泉水起伏。梳理好后,他将窝在怀里的阿尔兰抱起,让他背对自己。
沉沉间,隐约听见恋人的回应。
仇薄灯安心下来,又往图勒巫师怀里埋了埋。
他累到极致,反而一时半会没办法真正彻底睡着,难受得要哭不哭。图勒巫师替他擦干头发后,拿过柔软温暖的细羊毛毯,将他裹住,抱起来,穿过藤萝绿帘,返回石窟祭坛。一路上,黑暗中各类荒兽脚步响动。
石窟祭坛已经变了个模样。
深红的、晶蓝的、青金的、翠绿的各色璀璨至极的晶石从洞窟各个角落运来,堆放在沉黑的寒潭周围。远古的原始神像在五光十色的晶石晕照下,不再狰狞,如赞卡壁画的天神一样,神秘庄严。
祭坛周围的兽骨被清理掉了。
浮在寒潭中心的青灰石台铺满厚厚的雪白兽皮。正中间的祭坛,祭坛边沿的藤萝向上盘绕,编织成一个精致的鸟巢状床蔓。绿玉似的新条垂落,披拂成苍翠的帘子,将明亮的火把和宝石的光隔绝在外。
就连苍白的鹿首,小树林一样的巨角上,也缠绕银色的藤,开出绚烂的花。
如果说一开始的石窟,是阴森又可怖的怪物洞穴,那么现在的石窟,却像是一个精致无比的华巢。
是怪物用来小心翼翼,藏起它容易破碎的纯洁新娘。
图勒巫师走到绿萝编织的巢床前。
床帘自动向两边卷起,两条暗金的蜥蜴弹出长长的尾巴,充当挂钩,勾住藤条。里头,一枚荧光石被暗褐细条变成的罩子笼在其中,光线柔和。巢床用某种荒兽褪下的羽毛被铺得又蓬松,又温暖。
图勒巫师将仇薄灯放下。
青丝如蝉翼般散开,只露出小小一张泪红未褪尽的脸蛋。
图勒巫师伸手替他掖了掖被角,自己却没有躺下来。
只坐在旁边,单手按在蓬松柔软的枕边,注视藤条编织的脉络。
荧光石的光不亮,他的脸半隐没在阴影中。
与其说是图勒的首巫,倒不如说是居住在洞穴里的怪物离开密窟后,他渐渐学会,把自己伪装成一个人。但那个怪物依旧在内心深处。
日复一日,拖着血淋淋的猎物,渡过寒冷刺骨的潭水,冰冷沉默。
他其实可以在一开始,就将石窟收拾好。
可出于某些扭曲的念头,他在周围的环境,维持蛮野、阴冷、可怖的情况下,将阿尔兰放到了祭坛上。
他卑鄙地、贪婪地想要阿尔兰接受这个他。
这个生活在黑暗,形如怪物的他;这个与兽骨、与骷髅、与血淋淋的食物为伴的他。这是他十六年的过去,强大神秘的图勒首巫能赢得阿尔兰的依赖喜欢孤独的怪物少年也想要。
若时间再倒回去几年。
图勒巫师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有一天,会有一个人愿意随他来到这漆黑可怕的地底洞窟哪怕是习惯蛮野搏杀的图勒族人,对洞窟都满怀畏惧可东洲奢华靡丽中娇惯大的小少爷,白玉一样的阿尔兰,却真的跟他来了。
不仅来了,还心甘情愿,任由他以自己的血肉为巢。
有那么一瞬间,图勒巫师真的想把他的阿尔兰直接活生生吞食进腹他怎么敢这么纵容一个怪物
让它再也无法忍受一丝一毫与他分离的可能,让它对他的温暖与热忱痴迷得病入膏肓。
柔和的荧光下,仇薄灯忽然蹙起眉。
图勒巫师的视线自藤萝移到他脸上。
不知道梦中梦见了什么,仇薄灯习惯性蜷起身,细瘦的手指缩在脸颊边。图勒巫师掀开被子,侧躺下来,朝他伸出手,蜷缩成一团的小少爷在他进被窝后,本能地凑了过来。挪了挪,找到个舒服的位置后。
图勒巫师吻了吻他的眉心。
仇薄灯的脸庞陷进枕头里,无意识地重复“只是阿洛的不生了”
只能做他一个人的祭品,做一个人的血肉巢穴。显然,在睡梦里,小少爷也还记得图勒巫师要他记住的事。
这么乖,图勒巫师却捏了捏他的脸颊,低声指责
“不乖。”
被欺负得这么狠,到最后居然也还是只会一声一声喊他不知道明哲保身,不知道让他变得正常点,只知道纵容他,放任他,让他这一刻比上一刻更偏激,下一刻比这一刻更扭曲。
不乖。
被指责的小少爷已经听不到他说什么了,只是感觉到熟悉的气息,便习惯性把脸颊贴过来。
是真的学不乖。图勒巫师想。
将人揽进怀里。
仇薄灯在他的气息中沉沉睡去,梦中只剩下一片永无止境的雪。
“我感觉鹤姐姐要气死了”
醒来后,仇薄灯趴在藤萝编织起来的巢床头,一边有一搭没一搭,揪枕头里的羽毛玩,一边瞅自家胡格措往石壁上刻新的彩绘壁画。
应该是什么开启密洞的天生萨满,必须给后来者留下新传承的传统。以掺了金粉的彩漆绘的叙事画,图勒巫师画得不算复杂估计是在他眼里,许多事情根本不值得记载,更不值得夸耀。
寥寥几笔,灼灼生辉。
还蛮好看的。
小少爷做出评价。
并完全出于私心,觉得比东洲那堆士子文人的丹青大作,都好看。
看着看着,仇薄灯忽然差点一下把半个枕头的羽毛全揪出去“喂你刻、刻”刻我做什么
图勒巫师站在石窟的暗影里,侧首看他。
银灰的眼眸隔了很远的距离,依旧清晰。
“刻就刻吧。”
仇薄灯红了耳尖,莫名不敢再看,抱着枕头,翻身把自己埋在羽被里。
也不知道下一个进入密洞的天生萨满,看到最后一副竟然是个中原人会不会一头雾水。这算不算以后万年,都会有人知道等等,他有数吧,不会把什么不该画的,也画上去了吧
仇薄灯面上发热,胡思乱想,听到床帘被掀起的声音。
图勒巫师俯下身。
抽走被祸害得不像样的枕头,将险些自己把自己闷死的阿尔兰解救出来。仇薄灯犹豫了一下,还是纡尊降贵伸出手,做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半残废。
理所当然的事,他一点儿也不羞愧地想,毕竟都是某人干的好事。
被抱出巢床后,仇薄灯想看一眼,图勒巫师到底刻了什么,又不好意思,只好故作不经心,随意打量这个大变样的石窟祭坛。
一眼过去,就看出几分端疑。
“这些,”仇薄灯看着重叠好几层,充作地毯的兽皮,迟疑地,“都是荒兽”
传闻中,极原最嗜血最暴戾的凶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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