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很久之前, 宁晃已经不记得了的相遇。
1
宁晃高中不上不下,是长海市六中,隔壁偏偏临近着整个小城最好的初中。
跟他们就隔着一个栅栏。
在六中这些刺儿头、天天让教导主任撵得到处跑的时候, 总会拿隔壁来训他们,说“隔壁的学生比你们小几岁,都知道学习, 你再看看你们这些不知死活的德行。”
“你知道隔壁怎么说咱们的吗说不好好学习,就得来咱们这儿上课,你们丢人不丢人。”
宁晃那时十六七岁, 拽的跟什么似的,让主任拎在栅栏边儿上站着,看着一群矮个子初中生,午休的时候都在操场三三两两背书做题。
半晌不吭声。
教导主任指着他鼻子,说“宁晃,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
宁晃就拧着眉毛嘀咕, 说“老庞,你怎么那么爱攀比。”
主任姓庞,让他气得竖起眉毛来, 说“你说什么玩意”
宁晃又闭嘴了。
主任恨铁不成钢“都是教导主任, 隔壁那个还是我同学, 你看看人家教出来的都是什么”
“那都是一中的尖子生, 祖国的栋梁。”
“你再看看我, 我天天让你们这些人气得,你们以后”
宁晃小声嘀咕说“祖国也用不着全是栋梁, 当祖国建罗马角斗场呢。”
主任脸都青了“宁晃”
宁晃又闭嘴了。
这次被罚在栅栏边儿上站着, 好好观摩观摩隔壁初中的栋梁们都是怎么上进的。
一个小时之后过来验收。
结果主任一扭头。
他就支棱着长腿, 背对着栅栏坐下,把耳机一戴,开始听歌。
是国外的一个乐队,他循环了好几天,翻来覆去地扒谱,一边儿听,一边脚跟着踩拍子。
不知道什么时候,身后栅栏后头,坐下了一个未来栋梁。
低着头抱着练习册,在那做题。
宁晃扭头一瞧,那小孩目不斜视,看都没看他一眼。
俨然就是老庞主任眼里的标准栋梁。
可惜让主任失算了,离得这么近,他愣是一点没受到感染,就是打量了半天,发现这小孩长得挺高的。
都快赶上他了。
这一顿喝多少牛奶啊。
这一看。
跟小孩撞了个眼对眼。
眉清目秀,漂漂亮亮一双凤眼,一看就是特别招老师喜欢那种优等生。
见了他乱七八糟的校服和破洞裤,也没露出什么神色来,还冲他点了点头,又低下头继续做题。
宁晃酷哥似的点了点头,扭过头去接着听歌。
谁也不耽误谁。
2
大约不到半个小时,主任人就回来了,隔着老远就看见宁晃支棱着腿坐在那,不知道在干什么,霎时间脸变得铁青,开始做加速度运动。
宁晃还在那翻歌呢,抬眼皮一瞥,赶紧摘耳机藏音乐播放器。
他这玩意让老庞没收了好几回了,再没收,没准儿就不肯给他了。
他刚刚来得及耳机摘下来,老庞人已经快冲过来了。
这时候揣兜有点儿明显,只好藏在身后。
但也不是长久之计。
老庞已经快冲到他脸上来了。
他听见身后小孩说“给我。”
他下意识就隔着栅栏扔了过去,也不知对方接到没接到,总之他身上已经没有赃物了。
这是,便听见主任喊他,说“宁晃,你干什么呢谁让你坐下了”
宁晃不说话,老老实实站起来。
主任又说“我老远看见你,是不是在摆弄什么你手伸出来,别藏着”
宁晃把手一伸,两手空空。
主任拧着眉毛,说“兜翻出来,我看看。”
宁晃又把兜扯出来,抖了两下。
钥匙,饭卡,零钱。
主任拎着他打量了半天,疑心自己是眼花了,又狐疑地往他身后看了看。
身后是栅栏。
一个乖乖巧巧的初中生,在那写练习册。
两学校离得近,看那张脸还认识,就是隔壁初中当宝一样捧着的好学生,动辄拎到台上去演讲,他那位隔壁的老同学指着他拿中考状元争脸面。
叫什么来着
陆忱。
这样一想,更气了。
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宁晃一眼。
说“再站一个小时,别耍花样。”
又冲他使了个眼色“你多看看人家。”
宁晃没领会这眼神儿其中的深意。
等人走远了,初中生陆忱的手伸过栅栏,手心儿是小糖盒大小的音乐播放器,上头还缠着白色的耳机线。
“谢了。”宁晃接过来时有些不好意思,却不自觉想,这小孩手指挺修长的,适合玩乐器。
陆忱说“没事。”
“怎么不用手机听”
宁晃说“手机让老庞没收了心疼的,这个便宜。”
说着,倚在栅栏边儿上,眼神儿向身后瞟了一眼,嘀咕说“你还挺机灵的。”
陆忱笑了笑,低下头继续写题。
宁晃这次没坐下了,怕老庞杀个回马枪,就立在那,把耳机又塞进耳朵。
听见背后的人问他,说“你听什么呢”
宁晃说了个乐队的名字。
显然初中生没听懂。
宁晃就把一个耳机隔着栅栏塞过去,说“你听一听就知道了。”
“特别带劲。”
陆忱垂眸迟疑了片刻。
从那只手中接过了耳机,塞在耳朵里。
隔着一道栅栏,听了同一首歌。
3
傍晚黄昏,一般是他打工的酒吧刚刚开始营业,但人还不多的时候。
宁晃骑着自行车过来的,刚到后台,就把书包往沙发上一扔,掉出一本高中数学必修五来。
老板捡起来翻了两页,笑着说“来了”
他说“来了。”
老板也就二十来岁,是他的老熟人了,敢接纳他在这儿驻唱,多少也带了点儿混不吝的痞气。
见了他就说“今天来的不早啊。”
他便说“让老庞给训了,罚站来着。”
老板翻着那本必修教材,说“你们那个教导主任啊”
宁晃“嗯”了一声,嘀咕说“天天追着我屁股训。”
老板笑着说“他怎么总盯着你,回回早上顺路送你,都瞧见你在那门口展览。”
“啧,那叫一个风光。”
宁晃说“他觉得我能考上大学,就再抢救一下。”
老板笑着把教材扣到他脸上,说“我要是你,就把眼光放长远点,辞职,去好好用功考大学。”
宁晃不接话,摘下那本教材,上头还都是他涂涂画画的小人儿和歌词。
也有他上课听见的公式,被随手记下,让那些漫画挤在零零散散的角落里。
枯燥又没劲。
看了一会儿。
把教材扔到一边儿去。
嘀咕说“所以你不是我。”
道理是个人都会说。
但他回到家里,住在客厅的小床上,听他妈在卧室为了几百块钱的抚养费,跟他生父电话里来回来去扯皮。
压低了声音在房间里,被气出一阵一阵啜泣声,始终回响在他的脑海里。
最后还是从继父的工资里分出一些给他做学费和生活费,对待继父和女儿的态度越发小心翼翼。
连同他固执想写的歌,想做的事。
都搅在他十七岁的脑子里。
他没法儿想得长远。
清瘦的少年躺在沙发上,眨了眨眼睛,眼底倒映着酒吧的天花板。
他想起今天遇见那个初中生,忍不住想,他倘若真的是优秀到那个份儿上,没准也值得了。
但他不是。
半晌嘀咕说“本来我也不是爱念书的料子,就为了我这么个样子,让我妈过成那样何必呢。”
尽管宁妈妈总是忧心忡忡、劝他好好念书,但至少他已经很久没向家里要过钱了。
再赚得多一点,没准儿他能让家里过得好一些,让妈妈不至于总是低着头。
要是能把在学校的时间也拿来唱歌就好了。
老板说“我有时候都不知道,给你这么个工作,是好还是不好。”
宁晃问“有什么不好”
老板说“对我是没什么不好,毕竟你物美价廉。”
“算了,”话顿了顿,到底是没说什么,换了个对于他轻松一点儿的话题,问他“你昨天不是说下了新歌要给我听听么”
宁晃说“借别人了。”
耳机和音乐播放器一起。
老板愣了愣,笑着说“你倒舍得借东西给别人了借谁了”
宁晃这才想起来,自己忘了问那小孩的名字了
但也没什么所谓,对于叛逆期的小酷哥来说,不知道名字的小孩,比有名有姓的孩子要听起来更让人轻松愉快。
他说“是个初中生,今天帮我糊弄老庞,人特别机灵。”
“我看他想听歌,就借给他听一天,明天还我。”
老板有些促狭问“男的女的”
他说“男的。”
他眼底隐约浮现起那人稚嫩的轮廓来。
俊秀,稚嫩,漂亮明亮的凤眼。
半晌说
“长得挺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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