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宁晃没想到的是, 跟这个小孩第二次遇见,是在他爸那边。
那天是学校收学费,他薪水还没来得及发, 又不想问母亲要钱,左思右想, 就横下心去要了。
当初他父母离婚,就是因为父亲生意亏本, 日渐酗酒, 最后甚至对妻子动起了手。
离婚分割财产时,又跟家人合伙欺负宁妈妈,最后导致宁晃大过年直接掀了桌子。
至今见了他, 都没什么好脸色。
离婚后,他爸仍是在家中喝酒、打牌。
可笑的是,刚一离婚, 他爸就从父母那继承了一套房子收租,因着他身无负累,又有父母兄弟周济,零零散散与狐朋狗友厮混, 日子过得倒比宁妈妈还要好一些。
他坐在沙发上, 低着头, 听着打牌的声音,慢慢把话说完了。
他爸叼着烟说“哪有钱给你啊。”
他也不大会说话, 生硬说“法院判了抚养费的。”
他爸避重就轻, 说“怎么不让你妈来要”
仿佛那个电话里千般万般刁难宁妈妈的不是他一样。
他说“有什么区别,都是交学费的。”
他爸不说话。
只有打牌声在响。
一同打牌的是亲戚, 阴阳怪气说“宁晃啊, 不是大伯不帮你, 你现在可不姓陆了。”
“再说,谁知道你这小孩要了钱干嘛去。”
“我听隔壁那谁说,那天看见你在酒吧,别是学坏了。”
他冷冷说“我在那边儿打工。”
“打工你一个学生打什么工。”那人说,“听说你在那玩得可开心了,好几个小女孩围着你。”
又作出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来,说“这话吧,也不该我说。但我不能看着孩子小小年纪,就学着不三不四的人混社会啊。”
他被污蔑得恼火起来,刚想还嘴。
却让他爸劈头给了他一耳光,说“你看你这个样子,要个屁的钱。”
这便是谈崩了。
牌桌掀了,烟灰缸也摔了,骂了脏话,把那帮子缺德亲戚吓得够呛。
最后脸肿得老高,看了他爸一眼,一言不发,闷头就撞出去了。
妈的,他再来他就是孙子。
走出去的时候。
骤雨,还下得很大。
他骂骂咧咧进了一个楼道去避雨,冷不丁感到身后有人轻轻牵了牵他的衣角。
他扭头,瞧见的就是那天见到的初中生。
他没想到初中生也住这一片他只知道这一片儿住了不少姓陆的。
似乎是刚上补习班回来,站在他面前几乎一样高了,打着伞,背着包,俊秀的五官沾染了些许的雨水湿气。
见他脸上新鲜出炉的五指山,下着大雨,把他拉到家里,翻箱倒柜地给他找药。
初中生的家里空空荡荡。
他打量了一圈,撑着下巴问“你家里没人”
陆忱说“没人,他们又都出差了。”
说着,轻声说“挺好的,他们都走了还安静。”
宁晃没继续往下说,初中生认认真真给他脸上涂药,细致又仔细。
初中生小声问他“跟别人打架了”
“不是,”他笑了,歪着头看他,说“我在你眼里,是个社会青年啊”
还得是满街乱窜跟人打架那种。
陆忱说“不是。”
又蹲下认认真真给他膝盖消毒贴创可贴。
宁晃先前膝盖磕在牌桌上的毛刺,拉了个小口子,宁晃自己没发现,陆忱发现了。
初中生还挺会照顾人的,还乖的要命。
宁晃有些不好意思,眼神儿飘了飘,就说“是我爸。”
陆忱点了点头。
隔了一会儿,说“我也经常挨我爸的揍。”
宁晃倒好奇起来,说“好学生还挨打啊”
陆忱说“会啊。”
不然哪儿来这么多药。
初中生淡淡说,考的不好、不听话、顶嘴了,被发现了买了不该买的课外书。
就连把宁晃带回家这事儿,发现了都是要挨打的。
宁晃没说什么。
却忽得见陆忱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
说“还有哪疼么”
宁晃怔了一下。
仿佛被什么轻轻烫了一下似的,拍开他的手,说“没大没小,你比我小,得喊哥哥知道么。”
初中生笑着不说话。
雨停了。
宁晃穿上鞋,说“我走了啊。”
陆忱点了点头,说“哥哥再见。”
宁晃怔了怔,说,再见。
却又觉得有些好笑,禁不住翘起嘴角来。
5
后来午休有时能遇见,他在操场一角坐着听歌,陆忱就冲他点点头,继而背对着他,坐着学习。
音乐播放器借了还,还了借,有时也会分着耳机线听同一首歌。
话不常说,脸也不常见到,他有时会猜测,这初中生大约跟他一样,是没什么朋友的。
校庆前吉他排练,他甚至还给初中生弹了一遍。
就这样断断续了一个月左右。
最后一天。
是他坐在墙边玩手机,是同班的女生,说是班里要聚会,过来约他周末出去唱ktv。
他周末打工腾不出时间来,便说不去。
更何况,他心里还揣着些事儿。
是酒吧那人跟他说的话,问他要不要跟他去大城市的酒店驻唱。
那女生见他拒绝,便有些失落地走了。
他听见身后陆忱说“她喜欢你。”
他让他吓了一跳,扭过头看他一眼,说“是你啊。”
继而说“你才多大,懂个屁的喜欢。”
陆忱说“挺明显的,有什么懂不懂的。”
宁晃笑了,放下手机,转过头去看他,瞧见年纪不大的少年垂着眸子,握着一支水性笔,低着在做辅助线。
睫毛浓密得蒲扇似的,玉琢似的五官,嘴唇形状也秀气好看,颜色浅淡,不像他自己似的薄,而是透着一点肉感。
宁晃盯着看了半天,说“小孩儿,你不会早恋吧”
陆忱蓦地红了一下耳根,立马反驳说“没有。”
但那年少时青春期那朦朦胧胧说不清道不明的好感,却又哪里难藏得住。
隔着栅栏对上他的目光,指尖儿收拢,耳根越发红得厉害,低下头又重复了一遍“没有。”
宁晃倒没多想,只是以为小孩儿对哪个小女生有好感,被他拆穿了害臊。
却又见他乖巧听话的样子,哪儿被毛毛草勾了一下似的,说“喂,小孩,让我摸摸头呗”
陆忱低下头,由着那只栅栏另一边儿的手伸过来,被乖乖揉乱了头发。
头险些低到膝盖里。
宁晃说“别早恋啊,没用。”
“你这样的,好好学习就完事儿了。”
陆忱“嗯”了一声。
隔了一会,陆忱把音乐播放器摸出来,仍是小糖盒大小的那个,说“对了,东西还给你。”
“你自己录的那一首特别好听。”
宁晃下意识伸手接,忽然又改了主意,说“拿着吧。”
他踟蹰了片刻,始终不知道该不该跟眼前的少年道别。
其实也就见过这样几面,连个名字也不知道,但他现在却愈发不愿意问名字了。
问了,就对这小城又多了一缕眷恋。
母亲,学校,他驻唱过的小酒吧。
那些高高矮矮的、脏兮兮的小楼,那海边永远浑浊冰冷的浪潮。
他到底是没说什么,笑着说“下次有机会见了,再给我。”
初中生怔了怔,低头说好。
陆忱攥紧了手里的东西。
后来再也没在学校见到过宁晃。
6
二十四岁,宁晃刚混出一点名堂的时候,兴许是因为经历太多,已经忘记了很多事情。
小城、矮楼、甚至连被父亲扇过的巴掌,都记不大清了。
他那时录通告录到凌晨,下午才起床,什么都不想做,只是拿着手机,懒洋洋翻着朋友圈。
瞧见一条朋友圈似乎是陆家的一个姑娘发的,跟他年纪差不多大,也是脱离了家里,出来念书工作的。
做的也是娱乐行业,遇上了,便跟他这个不怎么红火的音乐人加了个微信,平日里几乎没有联系过。
姑娘发了个朋友圈,说有个表弟在暑期打工,需要找房子住。
还是大学生,估计付不起整租的费用,问问有没有人可以租个离市区不那么远的、便宜点儿的单间给他住。
那朋友圈发得很有趣,先是声泪俱下,说小孩打工艰难。
接着说,该人性格好脾气好,情绪稳定,长得帅可以保护视力,无任何不良嗜好。
最重要的是会做家务,贤妻良母,堪称某知名大学首席男妈妈。
堪称镇宅神器、定海神针,用过的都说好。谁要是把他搞回家,那就是赚得大了。
附上日常家务照片若干。
他被首席男妈妈这个词儿给逗笑了。
点进去看了一眼。
有花样漂亮的小点心,丰盛复杂的菜色,打扫得纤尘不染的宿舍,只有一张,是露了脸的。
是一个二十岁、围着围裙的大男生,正认认真真在切菜。
的确模样长得很俊俏。
眉眼却不知为什么,熟悉得厉害。
宁晃动了动指尖,在评论下方输入小区的名字,说“我这边来吗。”
那姑娘显然吓了一跳,好半天给他发消息,说“宁老师那什么,你说真的假的啊”
说,他那个,是姓陆的,好像跟你还有点沾亲戚。
宁晃倒不大在意,姓陆的多了去了。
他不至于记仇到见到陆姓就厌烦。
他说“我这边地段不错。”
姑娘发了个惊吓的表情“你那边的房租,他付不起啊。”
宁晃本就没指着从一个大学生身上赚房租。
想了想,打出四个字。
“劳务抵租。”
又说“一天做顿晚饭,打扫一下公共区域卫生。”
姑娘显然心动了,急忙忙说“你等等,你等等,我去问问啊。”
隔了一会儿,姑娘说“他说同意了,让我谢谢你。”
宁晃“哦”了一声。
发了个定位和门牌号过去。
顺便把姑娘推给他的微信号加了。
顺便又看了看那人的照片。
总觉得见过,却又想不起来。
干脆就不想了。
放下手机时,他怀疑自己可能脑子是坏掉了。
他这个脾气,哪适合跟人合租。
估计没几天就要把这人气死。
但
也就一个暑假而已。
又不是住下就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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