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温泉

    第29章

    “我没事。”贺离恨道, “你要是不注意,过一会儿就好了。”

    梅问情扎好丝帕,审视了一会儿“是啊, 我要是不注意, 你当初就死在我后院里,万事成空,剩个干净。”

    贺离恨“”

    这种旧账有什么好翻的。

    收拾完他手腕上的伤口后, 梅问情才看向面目防备冷淡的胡云秀,她道“我这夫郎看着虽然凶神恶煞了些、魔气浓重了点,但他是个好郎君, 为人真诚善良, 世上再没有第二个,老太姑可不能以貌取人。”

    胡云秀先前说她“一介凡人”, 此刻目光落在她脖颈、手腕间的金纹上,以她这么多年的眼里居然看不透, 便又道“你真的知道如何前往上界”

    “上界那里不过是灵气和物产丰沛了些, 修士更多而已。”梅问情道, “从人间到修真界的方法,我知道三种。”

    这么多年苦苦寻觅, 连一种都遍寻不得, 这个女人竟然敢大言不惭地说她知道三种胡云秀哼了一声, 表面没露疑惑, 心中却并不相信。

    “我有心告知你, 可叹你却拉不下面子。”梅问情惋惜道,“没有修真界灵气供应, 你若是想在人间选择根本大道, 难上加难, 何况这先天阴阳所衍生的道途甚多,日月、清浊、动静对你们来说,深奥复杂。”

    在梅问情提到“先天阴阳”四个字之时,胡云秀瞬间面色一变,露出极为重视的神情紧紧地盯着她,见此人神态自若,唇边带笑,仿佛只是随口一提的模样。

    她心中顿时升起惊涛骇浪,闭目又睁,一息之间已经做好了权衡,以礼相待“敢问娘子贵姓”

    “免贵姓梅。”

    “梅先生当面,请受老身一拜”

    三言两语之间,胡云秀的态度发生了三百六十度的转变,连胡仙姑都跟着目瞪口呆、一脸茫然,几乎忘了反省自己。

    更离奇的是,这位梅娘子居然也不让开,平静坦然地受了这一礼,还很是温和地道“我认识你们家的一个熟人,随手照拂也是应该的,不用这么客气。”

    随手照拂还客气

    胡仙姑瞪大了眼,脑海中无声尖叫了好半晌“这可是我家坐镇北方的老太姑,当世能敌得过的人一只手也数得过来,怎么到你嘴里像是小了不知道多少辈了还客气我姑奶奶是礼贤下士,谁在跟你客气啊”

    傲慢这个女人实在是太傲慢了

    连受制于人的三尾白狐都一股火蹭地窜了上来,更别提居高位多年的胡云秀了。但她求道之心极坚定,任何事都比不上求道和修行,不仅没有半点恼怒的模样,反而仍旧谦逊问道“先生对先天阴阳很有了解”

    “人间到你们这个境界的人不多,所以最顶端的几人,也是对自己眼前道路最迷茫无知的几人。”梅问情道,“啊我虽然什么都不会,但唯一的好处就是我知道得多,既然取用了胡家的灵物,那我为你讲解一番,也是你的一道机缘。”

    胡云秀还没出声,白狐便咬紧了尖牙,嘟囔道“你家这位也太”

    贺离恨淡淡地看了她一眼,肯定道“就是机缘。”

    这俩是一伙的,胡仙姑垮着个脸。

    刚才还剑拔弩张,恨不得把对方打进山壁里扣不出来,转眼间又变得一片和平。梅问情跟胡云秀在前边走边聊,声音明明不大,但听起来却有一种如钟鸣的错觉。

    胡仙姑一句也听不懂,头晕目眩,昏昏欲睡,勉强吊在后面远远跟着。贺离恨一开始还没放在心上,然而旁听至中途,也有一股触类旁通、灵犀一点的感受。

    下一瞬,同样的钟鸣在耳畔悠然响起。他便立即屏蔽了听觉,免得过于深奥的知识影响自己的道心。

    贺离恨并非先天阴阳,所以能听一半已经算是天赋异禀了。而与梅问情同行的胡云秀,则是久久失神、仿佛心思神念已经飞荡去另一个世界,仿佛已领略至清至浊、至阳至阴的妙法真理。

    直到两人站定在灵池边,她望向清澈一片的池水,见到自己的倒影,才如梦方醒,魂灵回窍。

    “高屋建瓴”胡云秀喃喃道,“先生博学至此,几乎洞悉万物,可以做天下人的老师。”

    梅问情伸手捡了一个小石子,投入水面,灵池上的波纹层层荡开。她道“讲了一刻钟而已,怎么你也变成一块石雕了”

    胡云秀轻视之心早已收起,她很快便知晓这真是自己的一场大机缘,可以受用千百年不止“领略先生您真本事之人,定然如老身一般,不敢有丝毫不敬之心。”

    “这话不用你说,我也见识过很多次了,到头来总是很没意思。”

    她兴致渐失,那点教诲弟子的心思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又惦记起贺郎来,于是扭头望过去,喊了几声,他竟没听到。

    直到梅问情抬手拍在他肩膀上,贺离恨才解除封闭“教完了”

    梅问情先是颔首,简要抱怨了一下“当老师也没什么意思”,随后又想起自己教贺郎的那些,忍不住低声道“还是教你有趣些。”

    贺离恨抬眸看了她一眼,耳尖泛红,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去“这么多人别逼我骂你。”

    梅问情的手指摆弄着他的发尾,将两捋发丝绕在手中,心情颇为不错地想着不管别人觉得我是好是坏,贺郎的态度还是始终如一的嘛虽是魔修,可又纯情、又赤诚,凶点怎么了凶点儿多可爱

    她这头还没心满意足地夸完,那头贺离恨就掩唇假意清了清嗓子,偏头小声道“那你什么时候教我能不能快点。”

    梅问情“”

    嗯

    微风吹起帐幔,撩起轻纱如雾。

    胡老太姑的山门之内,有一道温泉泉眼,山腰有湖,洞府就设立在此间。湖心上构筑了一座亭。

    时值冬日,湖面结冰,晌午后又下了一层雪,薄薄地覆在冰上。几人对坐在亭中,旁边架着一道小火炉,上方放置美酒,水汽升腾,酒水已沸,炭火间哔剥作响。

    “穿过雾凇林海,行五千里,穿十二国,到了一个叫迷地宝法的地方,有一座小庙,庙门用金字题着一副对联,上面写着发心愿得无师道,为众能开甘露门,每夜三更敲门三声,持续三日,便能触动阵法,进入修真界。这便是第一个方法。”

    梅问情道,“只不过从此处进入,连通的是修真界的善法寺、生死庵等诸多佛宗。佛宗之人大多善良,不会为难你的。”

    贺离恨想了一下自己的仇家,其中也不乏有许多佛修非要“除魔卫道”,对这个“善良”的评价心中存疑。

    胡云秀记在心中,诚恳求教,一转脸看见自己孙女儿化为白狐,围在小火炉旁安睡,获得妙法和指点的喜悦顿时被冲淡,她手中拐杖一敲,怒道“没出息的东西,还不起来给贵客斟酒”

    白狐的三条尾巴盖着眼睛,闻着酒气、睡得正香,被冷不丁地一斥,翻身跳起,抬手摸了摸嘴边不存在的口水,觉得自己这一天过得实在是太跌宕起伏了。

    她认命地幻回人形,挽袖给两人斟酒,垂着尾巴从旁侍酒。

    “先生请继续说。”胡云秀亲手推过去,她面容年轻、但却华发交错,多年来劳心劳力,这会儿遇上梅问情区区半日,就感觉自己容光焕发、心力充沛,像是走到极为狭窄之时,有人忽然推了一把,竟然撞入了从未设想过的康庄大道。

    “第二条路,是从这里南下,在土地边境,有十万苍莽大山,山林之中非常容易迷路,需要通晓五行八卦、奇门遁甲的学问,才能走到正确的方位,只要在正确的方位用陈年的人参、灵芝等物,放在林中,不出三日,就会有一头白角仙鹿慢慢走来,等它吃了那人参灵芝,就会带你前往修真界了。”

    这办法贺离恨也知道,他幽幽补充道“随仙鹿前往,你就要掉进仙门正修的眼皮底下了。”

    对于他来说,几乎跟送死无异。

    胡云秀倒是非常神往,她畅想一番,觉得前两种听起来难,但实际上都是可行之法,又问“那第三个方法呢”

    梅问情的手抵着酒杯,掌心被酒水捂得温热,她道“第三个我家后院。”

    胡云秀愣住了。

    胡仙姑倒酒的手一抖,神情呆滞。

    贺离恨倒是好一些,但也忍不住朝她看了一眼原来不光是随机传送导致的,你家还真有那么一条路

    梅问情低头喝了口热酒,辛辣微甜,舌尖泛着一股火烧般的甜气,她疑心是这酒的温度还没降下来,并无作用地吹了吹表面,雾气散开。

    她又喝了一口,才慢悠悠地道“但那本来是专属于我的。”

    “梅先生,在那边有大能为友为亲”胡云秀迟疑片刻,小心问道。

    也只有这样,才会为她开辟出一条专属于梅先生的连通之门。

    梅问情略微思考了一下,觉得她认识的那一些人虽然道行差了些,可名声却都不小,便承认道“是。”

    “怪不得。”胡云秀感叹。

    怪不得这么博学多识,怪不得能深入了解那么多阴阳至理。这一切仿佛都有了一个合理的解释。

    梅问情懒得管她们是误会了什么、还是脑补了什么,随意道“你们要过,其实也很容易,只需要遁入我的院子里,抱着院中那棵大桃树喊三声师尊我错了,便可以通过此门进入修真界,另一边连通是块无主区域,地域广博不怕有人截杀,逃命很是实用。”

    众人齐齐沉默这是什么诡异的方法,既非常简单,又非常丢人。

    还是胡云秀打破寂静,道“若是能通过梅先生的这条路,自然再好不过,老身无用,没什么贵重的东西能拿来酬谢,只有灵田和山上那道温泉,灵气满溢、最为温养经脉,有益身躯。前几日辟了个新池,方才我派人仔细打理过了,正好给两位解乏。”

    “温泉那岂不是鸳鸯戏唔。”

    贺离恨反应极快,生怕这人还能讲出什么不成体统不堪入耳的话来,抬手抵住她的唇锋,然后假装什么都没做地咳嗽了几声。

    梅问情来了兴致,被他阻拦了也不生气,反而眼神明亮澄澈,扣着他的腕亲了亲他的手心“这有什么不好意思,人家都是见过大场面的”

    不等贺郎有什么反应,她随手将没喝掉的酒抬起,一下子饮尽咽下肚,从喉咙烧到肺腑里,然后拉着贺离恨起身,在洞府小妖的领路下寻温泉宝地去了。

    两人走后,平日里最喜欢男人的三尾白狐愣是一眼都没看过去,她唉声叹气,伤心不已地道“老姑奶奶,从今以后,我就是石芯玉女,跟害人的美色断绝关系哎哟我是说真的,您别打我啊”

    这一整座山都属于胡老太姑,除了侍奉左右的小狐狸们,几乎没有其他山精野怪,也并无山神常驻。

    胡玉秀财力雄厚,满身人间难觅的宝物。她将这道灵泉修筑一番,引入室内,香炉、屏风、玉池,布置得精致至极。

    两人被小妖引进来,刚一踏入,便有一只小狐狸精幻化成的少年迎接贵客。这小狐狸精生得清秀俊俏,墨眉狐狸眼,乖顺可怜,有一股楚楚动人的味道。

    小狐狸的尾巴还露在外面,绒耳微垂,上前伺候梅问情,他的手刚按在这位娘子的腰带上,就被推开“不用。”

    小狐狸喉结微动,年岁不大,尚且青涩,却散发出一股惹人怜爱的气质“娘子是贵客,这是小奴分内之事”

    言语未落,梅问情就已经有些不耐,她喝了酒,劲儿上来得有点慢,脾气也比寻常时大些,指了指旁边的贺郎“服侍他去。”

    小狐狸咬了咬唇,满面委屈地去了。

    梅问情便脱了小袄,将一应物件随意卸下,淡紫长裙随手搁在了屏风上,背对着贺离恨松头发。

    贺离恨望着她背影,任由小狐狸跪下拆他的腰带,面目平静,只在脱外衫时说了一句“敢回头我宰了你。”

    小狐狸见他气势不凡,外表气质都不如那位女郎温柔,又知道两人同是公的,对方决计不会怜香惜玉,心中大为害怕,声音低弱地道“是”

    他好不容易才将这红衣公子的锦袍脱下来,又从贺离恨身上闻到一点儿未消的血腥气,更为慌乱,急得一脑门汗,此刻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女声。

    “这伺候的不行,起来,还得我亲自动手。”

    梅问情的声音本就慵懒柔和,在这水雾弥漫、热意升腾的地方,又近在咫尺地从背后响起来。小狐狸的魂都要飞了,可还惦记着“不许回头”这几个字,眼泪叭叭地往下掉。

    贺离恨看了看眼前的男狐狸精,又抬头望向梅问情,发觉她根本没在意。

    她只着内衫,高挑婀娜,墨发散下来一半垂到身前,一手按着贺离恨的肩,一手没个水准轻重的扯他的扣子,眼睛里只剩下他衣衫上的这几颗琵琶扣了。

    不知为何,贺离恨突然心情大好。

    他握住梅问情的手,跟小狐狸道“你先出去。”

    伺候服侍的人走了,室内便只剩下两人。

    梅问情伸手环住对方身躯,下巴搁在贺郎的肩头,语调懒洋洋的“好难,我这手笨得还不如他。”

    贺离恨盯着她的双眸“那你看着我把他赶走”

    “哎呀我是不怕人看的,我是怕贺郎恼羞成怒,心里明明惦记了很久,却还不说。”

    贺离恨无以应对,只能祛除外物,进入水波与雾色之中,并不看她。

    浓郁的雾色升腾,在此界罕见的灵气在半空中流转。

    梅问情也取下簪子,彻底散落长发,自水雾之中靠近过去,伸手握住他的腕,又极自然地环住对方,声音轻轻响起,轻柔如兰草抽芽“上回我没看,这次总能看看吧”

    “什么”

    “就是守宫砂。”

    贺离恨喉结微动,触摸到她金纹所在之处,仍旧因魔气还感到刺痛。他道“你看吧。”

    他原以为梅问情精通此道,有她做主,应该怎么样都不会有意外。哪怕是这样,再多的坦然与自我安慰,都禁不住她的眼睛。他放平思绪、一寸寸松懈绷紧的精神,任由她审视、端详,用那双见惯万物的眼睛来甄别取舍。

    他没有抬眼,所以也不知道梅问情看好了没有,直到她的手贴过来,水淋淋地抬起脸颊,轻盈地亲了亲,才听到她说“原来真的那么鲜艳。”

    “你难道没有看过其他人的守宫砂”

    梅问情笑了一下,声音带着点饮酒的沙哑,慵懒温柔,暖得像一团云雾“你可别诬陷我,我也是头回见。”

    “骗我的。”

    “绝没有,你摸摸我的脸。”

    她带着贺离恨的手拉起来,手心贴紧时,他才陡然发觉对方的脸颊也热得烫手,他迟疑了一下“酒劲儿上来了”

    梅问情怔了一下,又好气又好笑,狠狠地咬了他一口,印子盖在贺郎柔软的唇上“对对,是我酒劲上来了,我的小郎君,咱俩到底谁是块木头”

    这是什么意思她难道在说我不解风情吗他糊里糊涂地想。

    灵气流转不歇,在身躯内不停流动运转,贺离恨还未想清她说的话,忽然被拖拽着压到水底下去,被四周蔓延的水攫取呼吸。

    就仿佛化为了一尾鱼,从肌肤骨骼里长出鳃来,才能在盛大的水泽之间存活。

    她是无处不在的水。

    他要坦诚地、纯粹地、依靠她的给予的亲密而活,需要她深切的包容,甚至需要她的注视、拥抱、掌控。

    贺离恨在仿佛什么都没有的虚无状态下又被带着出水,新鲜的空气和灵力渗入肺腑、筋骨。他回到水面上时,带回了伴随着水珠滑落后的崭新伤痕,对应着她齿尖的形状。

    梅问情摸了摸他的喉结,低声“怎么不会换气了,要溺死在我怀里么”

    恢复到筑基境的修士,闭气之术了得,没见过被水淹死的。

    贺离恨先是怔了一下,眼神茫然地望着她,随后忽然用力地回抱住“梅问情,不要松开我。”

    梅问情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拥上来,被抗拒魔气的金纹灼出点点瘀血。但他好像感觉不到一样,他的精神快要被一股莫大的恐惧、和强烈的喜悦冲垮,这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几乎将贺离恨的坚韧斗志都刺破一个洞、撕裂一条缝。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人间也好,人间有梅问情。

    她身上的禁制是手腕、脖颈,脊柱与腿根,面积不算大,要避开还是很容易的。梅问情将他的手握住拿下来,蹙眉道“疯了么,你不疼”

    贺离恨摇头,看着她不说话。

    他不爱哭,生理性的眼泪居多,也不常笑,总是口是心非,但梅问情就是真有一片冷寂的心,与他对视时,也觉得温热发烫起来。

    她心中发软,生出一种难以言说、却根植得隐蔽而深重的思绪起伏,似乎到了这个时候,她的一字一句,才穿过岁月的磨砺,透出被水雾浸透的情意,声音柔和“先运功治伤,我帮你,好不好”

    贺离恨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湿凉的手指碰了碰她的手背,半晌才道“那你不要忘了”

    主要目的其实就是治伤,梅问情嘴上说得花里胡哨,其实她的心思,贺离恨就算了解不了十分,也能了解八九分。

    这人还真像她说的,有一种表面上看不出来的奇怪正直,就连把他拉到水底时,都同时在引导着他体内的功法运转,才能汲取灵力、修复伤势。

    梅问情拨过他的发丝,轻轻道“让我不要忘什么你得想清楚了才行,上回在寿宁镇,你就是一时冲动”

    “不是。”他靠在对方肩头,放松身心,由她引导着心法运转、灵力过渡,轻声喃喃道,“没关系的,不要在乎其他事,是你就行了对,是你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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