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在沉萱手中取得治愈段归的解药后, 这位昆吾剑仙展现出一派谦和之态,看上去似乎欲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以梅问情的眼光,一眼便能看出她的根骨道基。此人的确是个少有的剑道天才, 身具一副无情剑骨,表面上似乎并非无情道之人,但在梅问情眼中,她比当年的闵淑贞更具一颗无情之心。
明无尘虽已见过谢风息死在眼前,所谓纠缠至死的噩梦也烟消云散。但他尚且没有对上沉萱的能力,而贺离恨与梅问情, 也在明二郎伤势稍缓后, 做出打算,准备离开清源剑派。
青鸾舆轿停在山门之外,为表诚意,沉萱亲自送到山门。而孟琨玉自那一日起,却并未露面。
所谓“以和为贵”,只不过是表象而已。就算沉萱能暂且放下, 这件事也没法这么轻易地过去, 而这表面上的议和, 不过是暗流涌动之上的遮掩罢了。
贺离恨撩起车帘,见舆轿不动, 便已洞悉梅问情的一半心思, 他抬眼望过去, 见到车内小案上, 梅问情乌鬓薄衣,挽袖对着一张纸人勾勾画画, 在上面补充一串一串金色篆文。
“小惠姑娘呢”贺离恨问。
“这不就在这儿。”梅问情指了指案上的纸人, “我给她补补字。”
“这蛇真能出洞么我以为你要假扮我们与二郎分道扬镳的假象, 也得把小惠留给他。”
梅问情吹了吹纸人上的金字,微笑道“放心吧,他修炼了我的功法,就算打不过,逃跑的技术一定很好。小惠要是跟在他身边,我怕吓住了那个什么真君,让他不敢出手。”
“无极真君。”贺离恨补充道,他登上车,将魔气灌注进飞行法器中,青鸾舆轿终于腾空而起,向一个方向飞去。“应该会有人监视我们,我们分头行动,你来控制法器,我这就去找二郎。”
“哎,你”
梅问情还没阻拦住,这个经常意识不到自己有孕在身的男人便抬手打了个响指,周遭涌起天魔环绕的光泽,在天魔涌动之间,他的身形顿时消失在面前。
梅问情提着笔,看着自己空无一人的面前,很是苦恼地叹了口气,念叨道“除了讨要雨露的时候,真不知道你哪儿像一个孕夫了,小混蛋”
距清源剑派百里之外,玄缘山。
明无尘更换了一身衣物,长发束起,戴着斗笠,混入玄缘山山脚下的修士弟子之间。
其中有清源剑派的杂役弟子,也有一些散修,在山脚过路的地方开了间茶铺子,铺主人是个筑基中期,将一碗热茶舀给面前的郎君后,关切问道“看这方向,小公子从山上来可也是前往宗门求教的剑修”
明无尘低声道“路过而已。”
“小公子虽不露面,但看上去无甚修为,身段生得这样好,要小心贼人啊。”
“多谢关心。”明无尘付过了钱,便匆匆离去。他身上纵有修为,也是重新修行的妖修根基,所以普通人看不出也是寻常事。
梅先生与贺郎君助他脱困,又帮他手刃仇人,还重新传授他修炼之法,恩同再造,所以这引蛇出洞之事,还是明无尘主动说出来的,他本就厌恨沉萱,既然与贺郎君与同一人有嫌隙仇怨,等于同仇敌忾,再好不过。
这百余里的路走了一段,似乎尚且无人拦阻。离开之前,他可是感觉到有一道神识扫过自身,确信他独行离开的消息对方是通晓的。
过了这个茶铺子不久,在明无尘身后不远处的半空中,缓慢地浮现出魏怜衣的身影。
魏怜衣手持一把小幡,幡上印刻着许多复杂密纹。他凝视着明无尘的足迹,喃喃自语“萱娘的名声,岂能容你如此污蔑这些年耍心机手段攀龙附凤的人多着呢,你这样楚楚可怜装作受害者的人,我也不是第一次见。”
他对沉萱的话深信不疑,认为当年沉萱悔婚之事大多是为了自己。然而其人能至元婴期,也有些本事能力,所以悄然跟随,在明无尘渐入无人之境时,才弹动小幡,悍然出手。
这件法器魂幡猛地一振,迎风便长,瞬息间化作一架巨大旗帜,在空中飘摇动荡,上面的幽青色纹路闪烁着一股森寒鬼气,骤然扑向明无尘的背影。
明二郎早就防备了一路,自然不算是被突袭,在周围的灵气波动产生刹那扭曲时,他立即运起道术,随时可以提速躲避、或是支起防护之术。
巨大旗帜翻涌着压来,欲将他裹在其中,颇有吸魂之感。明无尘的身形顿时快了数倍,险险擦过一个边儿闪避开,抬眼望向上空。
一击未中,魏怜衣皱起眉,意识到有些不对,但仍未收手,而是想要速战速决,手腕一转,那法器便又冲了过去。
“好弟弟,何必跑呢,我只不过是想教你如何闭嘴而已”
若是明无尘仍在,沉萱的声名永远都有隐患,但要是他死了,就算其他的外人将此事散布,最多也不过是口说无凭、死无对证。
就在他话音刚落之际,魏怜衣的身后也同时响起一道冷酷平静的声音。
“看来你真的不相信。”
魏怜衣瞳孔紧缩,四周半空飘起天魔的虚影,仿佛一个罗网般将他紧紧裹在其中,而那道法幡也坠落地面。
他的咽喉被身后之人扣住,手劲儿大到难以想象,几乎能捏碎他的喉咙。魏怜衣瞬间诞生一股急切的恐惧,他双手扣住贺离恨的手腕,嘶哑着声“魔、修”
“是啊,我只是个金丹期的魔修而已。”贺离恨轻轻地道,“但犯在我手里,确实是会被抽筋拔骨,修为尽废。”
在如此随时会被碾碎喉骨的威胁之下,魏怜衣不得不立即用出保命手段。他的身躯猛地一颤,神魂震动,忽然化为一只跟他长得差不多的布娃娃,而他的本体则出现在对面的半空当中。
“替身布偶。”贺离恨捏了捏手里的布娃娃,他当年假死时的替死手段跟这差不多,但却比这个要高级无数倍,所以一时遇见,居然有一种怀念之感。
魏怜衣重获自由,盯着他周身的天魔虚影“跟天魔做交易,你不怕发疯至死吗”
贺离恨将手中布偶的头轻轻扯下来,里面的棉絮散落满手,他道“我觉得,你应该先担心担心你自己。”
他垂手抽出蛇刀。
魔刀现世,一股森寒至极的杀机从刀锋上隐现,魔气几乎冲至面前。魏怜衣倒吸一口冷气“你是什么人居然有这种顶峰魔器”
话语未落,他已经被拔刀而来的贺离恨攻得左右支绌,几无还手之力。如此密密麻麻的攻势和凶狠程度,让魏怜衣几乎以为自己是被猛兽盯上的待宰羔羊。
此人一身煞气,纵然高出一个境界,魏怜衣也立即意识到自己不是对手,他丧失斗志,底牌尽出,才勉强在贺离恨手底下走得过小半刻钟,那蛇刀气息简直刺目,带着一股吞噬之感,让他的灵气不停流失。
魏怜衣心中一横,意欲断尾求生,他主动迎上去与对方正面撞上刀锋,顿时虎口撕裂,神魂动摇,然而趁此机会,他将一道符篆猛地打上贺离恨肩头,见到上面的篆文亮起,一边吐血、一边大笑道“就算你天资绝世,也该命殒当场”
符篆贴到贺离恨肩头衣衫,迅速地流光闪烁,牵动起周围天地气机,顿时云层翻滚、雷声隐隐。
这是一道传魂圣符。
传魂圣符只有一个功效,那就是引动修士接下来的雷劫和心劫,一般情况下,修士都会为自己的劫数准备许久,饶是如此,亦有七八成从中陨落,踏破玄关进入元婴的,更是千中无一。
金丹巅峰修士需要寻访机缘,找到合适的契机,才能渡过问心劫,而像这种强行引劫,会比原本的劫数难到数倍不止,而且是雷劫与心劫叠加,说是十死无生,也不为过。
因为此物太过残酷,无论正道魔道,大多修士皆是一力摧毁抵制,所以多年搜寻之下,他身为无极宗主,也不过只有一张而已。
魏怜衣已被刀气重伤,吐血不止,他认定对方会立即寻找各自法宝丹药筹备雷劫,不会再有时间追击自己,于是转身便逃,虽然可惜没能杀掉明无尘,但心中为用这传魂圣符击杀一个魔修天才,感到无比快慰。
就在他身形遁逃化光的同时,贺离恨却没有像他考虑的那样为雷劫而动,他周身的天魔虚影拖着一道漆黑暗色光芒,如流星般朝着那道遁光冲去,天魔尖啸恐吓之声交织成笼,将魏怜衣圈进笼中。
贺离恨身形下落,踩在了地面上,他伸手一弹,天魔之音交叠成的牢笼便化为绳索,捆住此人。
“既然你有这么大的一份礼赠给我,那怎么能不一起享用”
贺离恨平日里看上去冷酷俊美,虽有些兵刃锋芒感,但并不令人畏惧。但在此刻,他的双眼渐渐渡上一层深红色的血光,天魔环绕,杀戮毁灭之气涌如泉水,强悍、残酷、有一种无法直视的凶残美丽。
贺离恨扣住他的手腕,魔气横冲直撞地导入进去,顷刻间挑断了手筋脚筋,将他体内的修为从筑基灵台、到紫府元婴一并摧毁。
他的天劫被传魂圣符召出,但他周身五尺之内的人,也将跟他一齐承担雷劫。魏怜衣痛不欲生,无法抽回手,咳出大股血液,恨恨骂道“你这个你这个疯子”
贺离恨目光淡淡地看着他,魔气缠绕上他的脊骨,听到这位真君嘶哑惨痛的叫声。
他低低地道“我想抽出你的脊椎骨,做一件法器。魏真君,这就当你为本尊的渡劫之日,奉上贺礼吧。”
轰隆
乌云沉翳,云层中雷声炸响,近在耳畔,苍白的电光从昏黑天际亮起,映亮贺离恨血眸之下,脸颊间飞溅上的点点猩红。
与此同时,清源剑派。
沉萱面前是一面水镜,镜子当中,正显露出魏怜衣被贺离恨重新抓住的模样。
“天魔”她低声道,“这个人到底是”
只要沉萱将手伸进去,就能穿过水镜传送到魏怜衣那边,将他救下来,然而她在目睹这一切之后却没有那么做。
贺离恨身上被贴了传魂圣符,就算她出手救下魏怜衣,但要是被此魔修缠上,增强数倍的天雷,连她也没有把握能从中求生。
就在沉萱默然不语,心中思索如何并吞魏怜衣陨落后的无极宗时,门口突然响起一两声清脆的鼓掌声。
沉萱猛然抬头,见到那个清雅美貌,身着紫衣的女人倚在门前,面带笑意,温温柔柔地道“剑仙真是好闲情逸致,还有这种偷窥他人的法术,在下佩服,佩服。”
沉萱看了她一眼,道“我虽然看不透你的修为,但这是清源剑派,有一座连化神中期都难以突破的护派大阵,我劝娘子三思而行。”
“这话实在应该还给剑仙你啊。”梅问情叹道,“我夫郎当时没有动手,我就想到是你们拿这护派大阵欺负人,为人妻主,自然要护着我这娇滴滴的郎君。昨日便请了个朋友,将你们的护派大阵封印了。”
这“娇滴滴”的形容放在那个魔修身上,简直让沉萱听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面色清冷,并不相信,此人除了美貌之外平平无奇,怎么会有厉害的化神老祖为友。
沉萱冷冷地道“荒谬。”
“荒谬吗那你就当我在玩笑好了。”
梅问情踏步进来,自来熟地坐在她房内桌前,随手将桌子上的门派内政、往来书信,都扔到一旁“下个棋”
沉萱迟疑地看了她一眼,坐到梅问情对面。
“你确实有些资质,只不过当了掌门之后,原本就重的心思就更重了,心机深重而无情意,就算成为元婴,日后也化神无望。”
梅问情随意布子,跟她闲聊似的道。
沉萱面色冰冷,字句简洁“若我成为天下无数宗门之主,天下的无数资源丹药,便将成为我之助力。”
十二大顶尖宗门,自称正道的有八个,她除了无情之外,更有野心勃勃。
梅问情屈指抵住下颔,轻飘飘地道“志向倒不小,只是怎么总往邪道的方向偏。无情伪善、谋利小人,想要问剑之顶峰,却没有开阔心胸,怎能被称为剑仙”
“正邪对我有利者,为正,对我有害者,为邪。”沉萱道,“只要世人敬我畏我,我说是剑仙,就是剑仙。”
梅问情笑了笑,她好像很久没在正道之中遇见这么纯粹的为利益驱使之人了。
沉萱道“梅娘子不会只是找我来喝茶下棋的吧”
梅问情叹了口气,道“我在想,是把你留给贺郎,让他了结恩怨。还是留给明无尘,让他斩除因果,又或者是这盘棋你若输了,我亲自来教化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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