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锹落地的那一刻, 曾海箐的神情倏的收敛了。
她仍愣愣仰着头,但她脸上的一切情绪属于小女人的悲惨和哀伤都已经消失。
她坐在地上,视线转移到了别处, 瘦的能看出轮廓的胸骨缓缓起伏了一下,像是她在无声的叹气。
当曾海箐再一次抬眸看向贺群青时,贺群青从那张脸上, 读出了浓浓的失望。
她是个好演员。
贺群青胸口也起伏的厉害。他没眨眼,仍然温湿的眼眶叫他不敢眨眼,他回视着她,慢慢攥起了手指。
两人对视的这一秒,贺群青脑海中的锐鸣,终于升无可升, 到达了某种极限
寂静。
犹如报警系统终于彻底崩坏, 也像是出于自我保护,但更像是,连这警告的声音, 都对贺群青的固执没了办法, 总之一瞬间, 所有警告的声音、那一千支哨子尖锐的啸鸣, 在同一时刻,全都消失了。
贺群青一愣, 浑身猛地松弛。
一不小心, 他也眨了眼,脸颊上一凉,积蓄已久的一滴泪水自下眼睑滑落了下来。
贺群青手忙脚乱的擦去脸上这一点凉意, 迟来的困惑和郁闷终于涌上心头。
“baby小心”
贺群青条件反射的闪向一旁, 摔倒在地。
一个血肉模糊的影子从他身后蹿了过去。
但凡他动作慢一点儿, 都会被那影子扑到。
贺群青再一定睛,暗中倒抽一口凉气。
那东西
像是几个相互不计较的演员,将自己亲亲密密的其他人的碎片拼凑成了一体。
“它”几乎不着寸缕,外表每一处都是人,是男人也是女人,但又是彻头彻尾的非人,是趣味最恶心、低级、对人类抱有最大恶意的“艺术家”才能制造出来的东西。
它看起来随时会散架,但又诡异的充满了力量。那可怕的“身体”,每一处接缝都在蠕动,是数不清的细长小虫,连接起了它,还在深浅不一的皮肤下绞紧了它的肌肉。
“baby”
再次听到陈雨依的大叫,贺群青眼睛还无法从那诡异的东西上面移开,但手已经快速的重新抓住了落在地面上的铁锹。
沉重的铁锹入手,贺群青撑起身体就爬了起来。
这时候,排练厅已经彻底陷入了噩梦般的混乱。
嘭,嘭嘭嘭
接连的枪声中夹杂着凄厉的惨叫。
“啊”
“别过来,别过来”
“快跑,快出去”
“不啊”
那样拼接出来的怪物不止一个,它们体型比正常人要大得多,所以有的身体上,也顶着不止一颗头颅。
似乎正因为指挥前进的脑袋太多,所以它们追逐的姿势极度古怪,但这没有影响它们疯狂追杀玩家。
假如跑的不顺畅,它们就会猛地跳起来,一旦成功,它们从玩家的头顶跃过,蝉尿般洒落一场血雨,在玩家刚刚感到脸上被滴到液体的时候,眼前逃跑的方向,已经多出了夺命的影子。
贺群青好不容易,才从这副让人冷汗直冒的景象中,找到了陈雨依他们的身影。
陈雨依叫了他两声之后就自顾不暇,但她和蒋提白,加上林况,三人合力,也仍有喘息的余地。
贺群青想去找他们,但出于直觉,回头看了一眼。
舞台下方有一扇矮门。
上一次,他为了救林况掉进舞台下,出来的时候,蒋提白找到了这扇小门,他们才顺利离开。
此刻,曾海箐钻进了舞台下面那扇门里,沿途留下一串膝行的血迹。
突然,蒋提白他们的方向响起数声枪响,贺群青一惊,就见一只怪物似乎原本追着蒋提白他们,只是枪响过后,它就砰一声摔得四脚朝天,倒在地上抽搐。它的三条胳膊似的东西朝上翘着,试图捂住几颗头。
蒋提白枪法竟然难以想象的好,他弹无虚发的打穿了那怪物的脑袋,而且他不是打穿眼睛,就是打穿鼻子,每一枪都会让一张脸毁容。
当怪物再次朝蒋提白伸手,贺群青拔腿跑去。
突然,贺群青后背汗毛倒竖,他连忙就地一滚,只听重物落地的声音在自己刚才站着的地方响起。
好险
猛地,他的腰被抱住了。
“别走”
听到党叙的声音,贺群青拿起的铁锹瞬间放低了一些。
“你干什么”贺群青真被突然冒出来的党叙惊到了,就在刚才,他手里的铁锹差一点就砍在了党叙的脖子上
“救命救命”党叙满脸是血,身体抖如筛糠。
党叙用尽浑身力气,两只胳膊死死地箍着贺群青。
“你是新人它们一定注意不到你我,带我一起出去,我们一起出去,求求你,我们一起出去”
“你先松开”
党叙发抖的目光四下移动,忽然双膝一颤,一股发黄的液体顺着他的裤腿流了下来。
见到地面上的尿渍,贺群青登时一愣。
“不,不,杀了我,杀了我算了什么审判书,什么副本,这里根本就是主神收割玩家的屠宰场这不是副本,这里根本没有任何办法能通过啊”
听到主神两个字,贺群青掰他手腕的动作不由迟疑了一下,“党叙,你先放开我”
“杀了我,杀了我帮帮我”
说着,党叙的声音越来越低,他疯狂般的喃喃自语中,贺群青忽然感到,党叙的声音变得阴沉了。
“我帮你也可以让我帮你吧你一个新人,走到现在已经足够了难道你也想活就凭你,你还想活下来”
党叙勒着贺群青的胳膊,突然比刚才还要狠,还要用力
“我认出你了,你是新人b”
贺群青心底猛然发凉。
“凭什么你能搭上高级玩家凭什么”
“蒋提白凭什么会带你过关蒋提白他凭什么耍我”
党叙抬起头,神情狰狞扭曲。他对贺群青的恨,在这一刻,甚至超过了其他任何东西,连那些怪物都已经不值一提。
贺群青猛地吸气,感到肋骨都快要被党叙勒断了。
他根本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党叙的神情和话语都让他一阵恶寒。
加上四处血淋淋的混乱中,贺群青能感觉到无数无形的目光,因为党叙的作为,死死的盯着他们这里,仿佛那些看不见影子的观众,各自屏息等待着精彩的后续。
“新人b”
砰
“啊”
枪声过后,贺群青身上一轻,党叙惨叫着撒开他,抱着腿倒了下去。
党叙右小腿角度怪异,只因他膝关节上豁然出现一个大大的血洞。
贺群青有所感的寻找蒋提白他们的影子,正一无所获的时候,他胳膊突然一紧,蒋提白的声音自耳边很近的地方响起。
“在这。”
“baby”陈雨依喘着粗气,累的像是要断气了。
贺群青抬眼,正和蒋提白黑亮的眼对上。
蒋提白不知道是不是杀疯了的原因,竟然显得容光焕发,贺群青无言以对,喉咙发紧,说了声“谢谢了。”
“不用谢,”蒋提白语气倒是很平常,说“我也听到他在叫我,很难不回应一下。”
“”
林况冒出来,猛地踩了党叙受伤的小腿一脚,把党叙踩得更加凄厉的惨叫起来。
林况见多了党叙这种玩家,踩完后又狠踢了两脚,却连一句话都懒得跟党叙说,连连催促三人“走走走走”
说着,林况搀起陈雨依就跑,贺群青赶忙跟在后头,跑出两步感觉不太对,一回头,蒋提白的一只脚竟然被党叙抓住,大叫着往怀里拽。
“蒋提白”
贺群青立即返回,但党叙也不知道是不是疼疯了,还是害怕的疯了,满脸鼻涕眼泪,身下全是尿水,两眼赤红的死死抱着蒋提白的脚不撒手。
“老大”
林况也带着陈雨依往回跑,陈雨依气的大骂“你开枪啊”
蒋提白耸肩,示意刚才打党叙的那一下,用掉了最后的子弹。
陈雨依呼吸一滞,脸上流露焦急和慌张。党叙不算什么,但她也没有子弹了。
“铁锹,铁锹”陈雨依气喘吁吁的一推林况,“林况快去快回,那里有一把铁锹”
她指的正是一名已经浑身扭曲的玩家,那名玩家眼看已经断气了,现在却在某种力量的加持下,满脸痛苦的准备再次爬起来。
贺群青使劲拽蒋提白,但蒋提白自己却不怎么努力,贺群青一看他,这才发现,蒋提白正盯着党叙新鲜的伤处,好像在思考什么事情。
贺群青愕然,知道蒋提白肯定是又犯了狗病,想咬人了。
“你忍忍吧”
说着,贺群青一用力,用差点把党叙从地上拔起来的力量,成功的解救回了蒋提白的脚。
只是贺群青一低头,看到蒋提白脚虽然好好的,但鞋没了。
党叙不甘心的又哭又吼,抱着腿在地上大声咒骂,贺群青闪电般伸手,就从党叙身边捡回了那只鞋。
蒋提白余光一闪,条件反射的接住了一样东西,低头一看,竟然是一只鞋。
蒋提白瞄了眼自己站在血泊里的光脚,神情有些微妙。
忽然,就听陈雨依倒抽一口凉气“baby”
蒋提白目光一凝,攥紧了手里的枪,但同时想起来,自己枪里已经没有了子弹。
好在他抬眼时,就看到新人举起铁锹的背影
那手臂清瘦,脊背薄而挺直,修长双腿一前一后站在地上,看起来也没用什么力气,但就听咔嚓一声,朝他挥过去的那一只畸形扭曲的手臂,顷刻间滚落在了地上。
那背影天生的清俊挺拔,动作里求生欲虽然强,但丝毫不显得急迫狼狈他这样,刚才明明轻易就能摆脱党叙的纠缠,却没下手。
果然是个傻新人。
眨眼间林况也回来了,手里竟然提着两把铁锹,递给了陈雨依一把。
四人再次汇合,沿着排练厅边缘朝门外跑去。
那外头也有人影晃荡,加上肆虐的火光,怎么看都不是好出路。
可排练厅里已经成了真正的诡谲地狱,他们无论如何也要出去。
“啊”
快到门边时,贺群青身边忽然响起一声玩家的惨叫,一个人影重重摔倒在地,因为木地板上一滩积血,惯性叫他直接滑向了四人。
贺群青跑在蒋提白身后,条件反射的,他用小腿拦住了这人。
腿上一重,那名玩家连滚带爬的站了起来。
“谢,谢谢”
“不用”
话还没说完,贺群青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愕然的低下头,就见这名被自己顺手救起来的玩家,手里竟然死死的攥着一个东西,像是个木楔,也像是破碎地板的一角,一头无比的尖锐。
贺群青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也有点怀疑自己的感觉,但他还是迅速的捂住了自己的侧腰。
那里起初是剧痛,有一瞬间变成了空洞的痒,最后又疼的他想大喊,贺群青转移视线,掀开手掌看了一眼,就见自己被陈血浸的脏兮兮的工作服上,出现了一个小洞,并快速因为新的湿意,衣料变得柔软起来。
贺群青艰难的咽了一口唾沫,脑子里嗡嗡作响,不知道该想些什么了。
他重新看向这名玩家的面容,但看了好几眼,都不确定自己见过对方。
可贺群青看出,这名玩家浑身上下都是暗红一片、满头满脸的血,都不像是他自己的。
这种极度模糊的感觉,叫贺群青有点明白了。
这是现在的新人a
“新人b”新人a咧嘴笑了一下,“幸会”
贺群青一个激灵,猛地抓住了那支再次刺向自己的尖木楔,“你”
新人a还在使劲,但一时竟然没法抽手,脸色不由也变了变。
但他已经得了一次手,眼下暂时没办法继续也没关系。
贺群青声音有些不稳“为为什么”
新人a个头不高,他听到贺群青的声音,冷笑一声,凑近了贺群青。
“为什么问问你自己,你为什么要帮蒋提白杨放才是头目,他对新人有多好,你难道不知道蒋提白又做过什么恶心一群叛徒还有,所有人里,你是最可恶的,你根本不懂感恩你害惨我了,你就应该去死”
贺群青浑身发僵,呆呆的听着新人a的话,他想回答,可一开口,按在腰侧的手指迅速被浸湿的感觉,让他有些紧张,张开的嘴又闭上了。
四下里太混乱,蒋提白首先感觉到异常,他一回头,才发现傻新人竟然离自己这么远,但下一个瞬间,他就意识到了不妙。
“baby”
进副本以来,蒋提白的声音还没有这么冷过,他看到了新人a,也看到了对方手里拿着的东西,更看到了自家新人捂着腹部,迟疑的动作,似乎已经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鲜红的血迹,滴滴答答的落在了新人的脚边。
听到蒋提白的声音,那个傻新人缓缓向他转过头来。
也不知道怎么,这一刻,蒋提白心口像是轻轻的被揪了一下,不明显,但的的确确,有点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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