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鸢后来通过许多方式去了解那一场大战,她在话本中读过,在别人口中听过,也许多次在心中描摹当时的情形,但这终究只是从再不可追的往日长河中拘起的一片虚影毕竟那时她已死去。
而此刻,在云不期的冥想境里,她终于见到了颜思昭,他握着那把以她的心头血铸成的却邪。
他们大概已经激战了数日,魔龙的身上有多处深可见骨的伤口,纵然魔气不断修补着它的躯体,也无法与残留在伤痕处的锋利剑气抗衡,于是他们战了几日,魔龙就流血了几日,它饱经折磨,但空中那处巨大的魔气黑洞却不允许它死去,因此它变得更加暴戾狂躁起来。
魔龙焦躁的情绪影响了整个冥想境,随着它的嘶吼,天地变得更加不安和飘摇,叶鸢心念一动,找到了冥想境的主人。
云不期的神识在冥想境中所投射的是那条黑色魔龙。
事实上,这倒不是特别让叶鸢觉得惊讶,在得知云不期投在剑君座下,又拿着熔铸了却邪残片的剑时,她就隐约猜到了他的身份。
这些大约是百里师兄按照她遗留下的信做出的安排。
即使自己多少有点不肖,师兄师姐也仍然很疼她。
这样的想法牵动了叶鸢的一丝丝愧疚,但她很快把心思转到了眼前的大战上来。
战局已经到了紧要关头,颜思昭的剑意蓄势待发,魔龙也即将发动舍身一击。他们所处的战场越发动荡起来,来自魔龙的激烈痛楚贯穿了整个冥想境,也传达到身处其中的叶鸢心中,在这岌岌可危的一瞬,她决定不再旁观。
叶鸢掠向天空,迎向咆哮的魔龙。她落在魔龙的两角间,伏低身子,将自己的神识渗进它的额心,与魔龙的神魂连接在一起。
她并没有插手战局,而是让自己成为龙魂和魔血间的防火墙,既不让魔气继续侵蚀它的理性,又为它分担走一半的痛楚。
魔龙的压力骤然减少,被侵蚀染成血色的龙目也恢复了些许清明。一声龙吟响彻天地,黑龙终于不再为魔血反噬所困。
它在空中驰骋起来,风都要逊色于它的迅疾,而在这风驰电掣中,黑龙将龙气覆在叶鸢身上,掸开可能沾湿她的发丝的每一滴雨。
它的暴戾已完全化作战意,迎击立于云端的剑修。
颜思昭也在这时落下了他的惊世一剑。
叶鸢始终保护着魔龙的神魂,因此在这剑落下来时,她也感受到了深深烙印在它记忆深处被撕裂的痛苦。
但她依然凝视着那道剑光逼近,一瞬都不敢移开视线,直到颜思昭几乎与她错身而过,将这副身躯斩断为止。
在这一刹那,叶鸢也看清了颜思昭的面孔,他没有行避雨诀,任由雨水将他打湿,这对于叶鸢记忆中那个永远萧如松风、清贵无双的颜思昭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他的脸上没有表情,仿佛仍是东明山上终年不化的三重雪,但凡是见了这一剑的人,都不会认为他真的如此无情。
这一剑如同对天地发出的一道悲恸而狂怒的诘问,霎时就荡尽了骤雨雷云。
却邪中澎湃的灵气驭着剑意奔腾而去,混混沄沄地涌入天梯坍塌形成的空洞中,垂死挣扎的魔气愈发狂暴,却依然被这浩荡灵气淹没,化作万簇洒向人间的血雨。
这就是叶鸢为之而死的一剑。
“思昭,这一剑很好。”
叶鸢忍不住对存在于记忆中的颜思昭说道。
她意识到魔龙的记忆迎来了结局,但颜思昭却没有。
他没有如她所想的那样破境飞升,将尘世的一切都付之于幻梦他仍活着,仍没有舍掉人世因果,尘锁仍然加诸其身他还要回到东明山去,回到他们的那座朝宁山。
但朝宁山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那一剑还烙印在她的心中,但叶鸢来不及再看颜思昭一眼。
她与魔龙一起下坠,风又大又冷,叶鸢死死抱住魔龙的鬓毛,把脸埋在这团毛茸茸里,魔龙蜷起身躯,将她护在怀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们一起重重地撞向水面。
叶鸢只觉得自己仿佛被扔进了一只洗衣机,在水里不停地被来回翻搅,晕头转向之中,她忽然感觉到某处隐隐有光,于是下意识地向那光的来向奋力游去。
她似乎离那团光很近了,叶鸢向它伸出手,却在碰到的刹那被猝尔卷进了光团之中,再睁开眼时,叶鸢发现自己正在湍急的江水中飘来荡去,而笼罩着这片天地的,仍然是凄风苦雨。
第一反应下,叶鸢以为云不期的冥想境还停留在五百年前的天梯摧折之灾中,她努力从水中拔出半边身子,想好好找找那投射作魔龙的少年的神魂,却不料这一起身,就不小心从水中高高地跃了起来
叶鸢没想到自己的身体轻得能一下子跳到空中,在感到震惊之前,她不自觉地扇动起翅膀咦,翅膀
叶鸢努力打量自己,那段优美灵活的脖子转来转去,于是叶鸢看见了覆盖在胸脯上丰厚柔软的绒毛,长而华丽的尾羽,以及取代了手臂的一双健壮有力大翅膀。
虽说因为她单名一个鸢,在满门天才中又显得柔弱,常常被师兄姐打趣是只鸡崽,小师兄更成天“小鸟”“小鸟”地叫她,但这并不意味着叶鸢真的是一只鸟师妹啊
变成大鸟的叶鸢在雨中拍打着翅膀,却越来越感到此情此景似乎有些熟悉。
忽然,她远远看见崖岸边出现了一群人影,叶鸢擦着波浪飞过去,在雨声中听到崖顶传来了一个倏尔拔高的呼喝声。
“河神发怒,必定是因为城中诞下了人魔媾和的孩子”
然后是一个女人的哀求“我作为城主之女,从未做过不洁之事,他是我与夫君的孩子,你们不能不能”
却有一道老者的怒斥打断了她“我还未追究你的过错,你怎么敢回护这个孽种”
更多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响起来。
“不祭此子,难平神罚”
他们包围住女人和被她护在身后的男孩,那女人被逼到悬崖边,几乎退无可退,却仍然不肯让开,人群中终于有人忍不住动了手,但在那只手碰到女人之前,动手的人却突然发出了惨嚎声。
谁也没看见为何那人的手上被划开了一道伤口,但所有人的目光都恐惧地投向了女人身后的男孩。
无人敢再妄动,这些人、这幅场景宛如凝固,唯有雨声簌簌不停。
男孩向前走了一步,但那女人却一下子跪倒在地,拉住了男孩的手。
他顿住脚步,回头看她。
“他们一定要我死。”
那男孩看上去至多十岁,垂眸望着跪坐着的女人,却连他母亲都不敢直视他的双眼。
“如果我要不死,就只能让他们死了。”
“不。”那女人苦苦哀告,“他们是我的父亲和城人,求你不要伤他们”
那男孩沉默少时,点头道。
“好。”
他退开一步,女人预感到了他要做什么,但她颤抖的指尖最终还是没能握住男孩的衣角,男孩在这一瞬明白了她的选择。
“我把今生还给你。”
他的低语散在浪的咆哮中。
在女人发出第一声嘶喊和恸哭前,那男孩从崖边一跃而下,此时有一道霹雳划破天空,照亮了他的面容。
叶鸢看清了一双金色的龙目,但那副眉眼又分明属于东明山来的那位小仙长,于是这条江,这段崖,以及有关这名少年的记忆潮水般涌回叶鸢的脑海中这不是五百年前,而是自剑君斩龙、又过了三百余年后,叶鸢刚刚从大荒海底苏醒时发生的事。
但这里并不是她的冥想境,这段令她熟悉的记忆自然并不属于她它的主人是共享这段回忆的另一个人。
云不期。
“是了,在南昼城中,我们不是第一次相见。”
叶鸢朝着那坠落的小小身影俯冲下去,心中想着。
“一百又一十三年前,我还未转生南昼城,你也未拜入东明山早在这时,我们就见过一次。”
那道闪电只把世界照亮了一瞬,一切很快又重归昏暗,男孩落入江水,身影被黑色的波涛吞没。
但只在少顷之间,忽然又有一道闪电照进雨中,那是一只用双翼撕开了雨幕的飞鸟,它的尾羽在空中划出一道长霓般的美丽弧影
义无反顾地冲进了那道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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