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剑君斩龙后的第三百八十余年,荧惑与心宿交汇,长滞不去,落于东向,恰呼应着桑洲,形成荧惑蚀心之相。
不久,桑洲开始下雨。
这雨并不像天梯摧折那时一样凶猛可怖,因此起初人们尚且不以为意,直到这雨连绵到第三月,荒江暴涨,在桑洲四处泛滥,他们才察觉已然灾祸临头。
对于修士来说,荒江潮涌或许并不多么可怕他们至多被冲垮了几片灵园,淹没了几处良田,但这毕竟只是损失了些灵石,对于他们自己,自然可以很轻易地把法宝财货收进锁灵囊,在桑洲内,甚至是桑洲外寻一处庇护所,静待这灾祸过去。
但对于桑洲千千万万个依存土地而活的凡人来说,这就是一场真正避无可避的末日浩劫。
“潮水一日日涨起来,眼见就要决堤,今天父亲又给庇护我城的仙长去了信,但这已经是第九封了。”云不期记得母亲绝望的面容,“我想那位仙长早已决定独善其身,但一有人这么说,父亲就暴跳如雷不期,平日你一定要好好待在屋子里,千万不要让城人看见你。”
她的脸上浮现出惊惶。
“有些人被逼到绝境,会做出许多可怕的事,但母亲会保护你。”她低头摩挲着挂在幼子手腕上祥云状的长生锁,不让云不期看到她的神情,但语气中却依然不小心泄露出了一丝恐惧,“所以,所以你千万不能动手好么,不期”
云不期知道自己与旁人不同。
这不单单是因为他有异于常人的金目以及城人对他避之不及的态度,更因为忘川河并未将那缕龙魂的记忆涤净。在作为人出生后,他还时常在梦中拾取前生为龙时的碎片。
他会梦见海渊和重云,也会梦见坍塌的天穹、疾风暴雨和一把剑。
再醒来时,外面也是急雨,此生成为了他母亲的那个女子给他系上长生锁,正在床边轻轻地为他哼歌。
当触及云不期的金眸时,她其实也和其他人一样害怕他,但至少有几个时刻,她完全是平静而温柔的。
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云不期最后答应了她的请求。
关于那座山崖,云不期的记忆停留在江水覆过他的躯体的时刻,但在他完全失去意识之前,似乎还听见了飞鸟振翅声。
可不管是作为龙、还是作为人的云不期都知道,水里是没有鸟的。
水里当然是没有鸟的,因为鸟不会游泳。
可难道鸟就会行船吗
这是云不期在破败的船篷下睁开眼,看见一只大鸟立在木舟上、衔着长篙撑船的景象时产生的第一个迷思。
“你醒来了”
那只鸟注意到男孩坐起,欢快地蹦蹦跳到他面前。
它体态优美修长,尾羽华丽,两翼广而有力,有如神鸟仙灵,但不知道为什么,神态却不怎么让人觉得多么英武神气,反而像鸡崽般叽叽喳喳起来。
“你从哪里来想要回家吗或者想到别处哪里去”
这幅奇怪的情景带给云不期的波动似乎只有一瞬,他偏过目光,立刻转身投向江中。
“嗳嗳嗳”
那只大鸟立刻惊叫着拍打翅膀冲出小船,一喙叨住男孩的衣领,使劲把他拽了回来。
云不期被甩回船篷下,虽然人没有大恙,但头发衣裳都被打湿了,淅淅沥沥地往下滴着水。
“你怎么”那鸟快要生起气来,又忽然灵机一动,一个飞扑将脖子拱到了男孩怀中,给他看挂在颈上的一把祥云小锁,“你是不是想去找你的东西不用找了,我也替你把它带了回来”
云不期取下那把长生锁,转头便远远地将它扔了出去。
“嗳嗳嗳嗳嗳”
大鸟瞬间从船上腾起,又冲向被丢出去的长生锁,在它沉得找不见前一个猛子扎进水中,把它叼了回来。
自从醒来以后,神魂就不知怎么地占据了只鸟身的叶鸢拖着湿淋淋的尾羽回到船中,默默地想。
这下好了,一起当落水狗。
她本想把这枚长生锁放在船板上,却瞥见那男孩伸手来拿,连忙把鸟颈一屈一伸,将长生锁套在了脖子上。
“这是我捡回来的,现在它是我的东西。”她威胁道,“你要是扔我的东西,我就狠狠地叨你。”
那孩子终于不再盯着水面,而是回头来看她。
他长得好,因为年龄尚小,秀丽得几乎雌雄莫辨,纵然神色冷淡,看上去依然惹人怜惜。
但叶鸢一点都不敢对他放松警惕谁知道一不注意,他又要往哪里跳了
“就算你不愿回家,想到别处去,也不能往水里跳”
男孩冷漠道“我无处可去。”
“你终于肯对我说话了。”
叶鸢反而高兴了起来。
“你要是无处可去,就更不该跳江了江水这么冷,躺在水底也绝不会比现在更好受。”她看见男孩湿漉漉的衣服,又想了想,“我知道了,一定是因为你的衣服湿了,人在又冷又难受的时候总是要伤心的。”
她展开了翅膀,自豪地挺起毛茸茸的胸脯“来吧,到我这里来。”
“”
男孩露出了一丝犹豫又迷惑的神情,叶鸢却等不住,她轻拍两翼,灵巧地往前飞跃几步,恰好落在男孩身前,用胸前洁白柔软的茸毛将他埋住。
云不期只觉得一对翅膀像双臂般拥住了他,然后一缕灵气在那大鸟身上运转起来。
尽管这缕灵气实在微薄,但刚好能够驱除潮湿,让每一片羽毛都变得蓬松又温暖。
他们明明身处这总也不停的雨中,云不期却从那绒羽上嗅到了晴空。
它好像阳光铺洒在海面上时,轻柔飘荡的荇草的清新气味,又像母亲新晒过的枕芯,那些吸饱晴朗的安神草药散发出的干燥芬芳。
他不知道自己想念的是哪一种。
但无论如何,男孩没有拒绝这个拥抱。
那鸟转过头看他,脖子上的祥云小锁发出叮当的轻响。
“如果你无处可去,那就先和我待在一起吧。”
云不期问她“你见到我的眼睛,不害怕我吗”
“这有什么可怕的。”
那鸟不禁露出了超越物种的复杂神色。
“小朋友,你不觉得还是会说话的鸟比较可怕吗”
“我忽然想起,其实我也无家可归了。”
叶鸢突然说道,被她的加热羽毛烘得干干爽爽漂漂亮亮的男孩正坐在船篷下的另一侧,闻言看了她一眼。
“你也被赶出来了么”
“倒不是别人把我赶出来了哎,就是我对我的家里人撒了一个弥天大谎,然后我就死掉了。”
叶鸢说完,自己都默了一下,作为修真界资深评书表演艺术家,她觉得这段话实在是没头没尾得可笑。
不过面前的男孩倒是没有说什么,他只是用那双金色的眼睛认真地看着她,似乎在等待她的下文。
“我索性实话告诉你,我其实并不是只鸟。”在这样纯真的目光下,叶鸢破釜沉舟道,“我之前是个人,家住在桑洲北边的山上,不过我好像已经死了许多年,就死在天梯摧折之灾中”
男孩的神色微微变动,他忽而别开了视线,不再看她。
叶鸢没有注意到这细微的变化,仍在说话“我一醒来,恰好遇见一只濒死的鸟,我的神魂不小心钻进了它体内,变成了现在这幅模样对了,我想问问你,现在是什么时候了,魔龙还在么”
他过了一会才回答。
“魔龙已经死了三百余年。”
“是么。”叶鸢了然,语气中流露出些许遗憾,“它也不容易,我们可真是同病相怜。”
云不期又忽然抬起头看她。
“怎么了,干嘛这样看我”
“没有人”他迟疑道,“从没有人会这样说魔龙。”
“人们总是想要给坏事找个可怪罪的由头,就像话本故事总得有个反角似的。”
叶鸢哂然。
“龙并非恶种,本就不从魔气中诞生,那条黑龙原本也不过是好端端地在大荒海修炼而已,只是不幸被魔气侵染,才堕为魔龙,想必它也是极不乐意变成这样的。”
“可是,你终究是为它所害。”
“怎么能这样算呢”叶鸢奇道,“我可以说是因它而死,却绝不是被它所害害死我,还有天梯摧折之灾中死去的千万苍生的,另有其人。”
云不期不禁问道“如果不是魔龙,那会是谁”
叶鸢却只是微笑了一下,并不真正解答。
“我还不能说。”
她向天空投去一道目光,这视线穿过压得很低的阴云,似乎要刺向无上所在。
但叶鸢很快收回了目光,只是笑道。
“它正注视着我呢,现在不是说的时候。”
男孩似是不解,似是若有所思,但这个话题确实不应该再继续了,于是叶鸢又问“你知道为何桑洲大雨不绝、荒江泛滥么”
云不期想了想,从为龙时的记忆碎片里找到了模糊的影子“在星轨交错的时节,灵气与魔气总比往日动荡”
毕竟只是遗留下来的印象,他说到这里就停了下来,但叶鸢已经为他所说的话吃惊。
她猜到这孩子并非常人,但不打算多问,只是尝试从这只言片语中摸索脉络。
“平时,灵气和魔气受天道至理指引,一体归清,一体归浊,总体上是互不干扰的除非星辰错轨。”她忽然想到,“难道荒江泛滥是清浊相撞引起”
叶鸢对男孩说“你先闭上眼睛,等我一会。”
确认对方闭上了双眼,叶鸢打开天目,将荒江纳入视野,果然看见惊涛骇浪之下纵横的灵气与魔气。
她循着一黑一白两道轨迹望去,在荒江最汹涌处找到了轨迹交错的结点。
这就是荒江潮涌的根源所在。
打开天目不过短短数秒,这副躯体已经难以支撑,叶鸢连忙闭上了眼睛。
“好了。”
云不期听见她的声音,睁开眼睛,看到的就是瑟瑟发抖,缩成了个球的一团鸟儿。
“你说的不错,确实是星轨扰动天地之气的运转,才引发了这洪灾。”她可怜巴巴地说,“好在我找到了源头,或许还能想些办法解决我要到荒江中清浊相击的关窍处去,你要不要与我一起”
男孩思考少时,点了点头。
“好。”叶鸢冷不丁地抬起半边翅膀,“那天快黑了,你且过来。”
见他没有立刻动起来,那团鸟儿催促道“我现下可没有力气过去找你,要是不来,你就自己冻着睡觉吧。”
云不期朝她走去,却在她翅尖前微顿住脚步,但那鸟儿往前一倾,一翅膀把男孩拨拉过来,然后柔软的羽翼轻轻落下,拢住了他的躯体。
云不期靠在那鸟儿的胸腹绒毛上,起初还有些不自在,但最后也在这暖意熏腾下渐渐开始萌生出睡意。
这条小舟会飘到哪儿呢
此刻他不知道,也没有去思考。
因为等到明天到来,他就会知道了。云不期只是这样想。
他睡着了。
这一夜,他梦见自己乘着风,和一只鸟儿一起穿过阴云,在云的后面找到了曦光。
那阳光的味道,就像一片轻盈的羽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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