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夏末, 披头盖下的灼热让街道上都没什么行人。

    蝉鸣间或一下两下,仿若也被笼罩得几乎无声,有气无力。

    墨痕穿着一身粗布衣裳, 三两下沿着阴影拐进西边去,他蓄着胡子,就连眼角也精心地粘过皱痕,轻易看不出他伪装的痕迹,直到晚间,他才被一个瘦小的女人送了出来。

    两人相谈甚欢。

    墨痕如一滴水般融入了街坊,他对附近熟悉得很,倏地过了拐角就再看不到人影。

    片刻后, 西片有个老实男人步了进去。

    “不行, 他跟泥鳅一般,轻易寻不到他的踪影。”

    他在大宅里寻到了瘦小女人说话。

    这大宅看着甚是荒废, 屋檐还挂着蜘蛛网,并着斑驳破落的墙壁, 看起来年岁已久。瘦小女子不耐烦地扯开身上的衣裙, 露出里面穿着的紧身衣物, 便立刻换了一副气派,看起来干练冷漠许多。

    “不知是从哪里收到消息的, 不会是走漏了吧”

    “他拿着之前的路子过来,应该不会。”

    “要真出事了, 早就来人将我们一并拿下。”

    “听你的。”

    两人简短说完话后,瘦小女人进了屋,垂花门内的人远比外间还要多, 只是这原本精致的屋舍已经被分割出好些个小小的隔间, 塞着远比从前数目要多的人数。

    瘦小女人穿行过拥挤的人群, 最后在唯一一处没有变动的屋舍里找到了主事者。

    “打发走了”

    “是。”

    那老者手里举着茶盏吃了两口,微眯着眼像是在回味这浓烈的香味。

    “撤。”

    瘦小女人蓦然抬头,“可是,我们已经在这里布局了这么久”

    老者将茶盏放下,低沉地说道“世上的聪明人太多,你以为那按照以往的习惯就可以确认了的身份,实际上却是旁人放出来的诱饵”

    老者不容更改的命令迅速下达。

    三条街外,墨痕躲在一处铺子里快速更换了衣服,看着身边几个亲卫沉声说道“接下来的事情,就麻烦诸位了。”

    为首的亲卫朗笑着说道“一切交在我等身上”

    这些亲卫在边关都是跟着莫将军猎鹰杀虎的猛将,做起追踪寻迹的事情也不过是牛刀小用。可是身居京城,这对他们无疑是个乐子,故而在莫广生得了二弟委托,要在亲卫中选人时,他们可是挤得头破血流。

    几个亲卫略作伪装,摩拳擦掌,如同闻到血味的孤狼扑了出去。

    墨痕连过了两个院子,从另一道门出去了,再花了点时间才重新回到莫府。阍室外停着一辆马车,看起来大夫人有客。他略看了眼,便快步穿过两进门,沿着游廊去往莫惊春的书房。

    莫惊春今日休沐。

    但墨痕扑了个空,书房的墨书笑着说道“二郎在武场呢。”

    武场。

    莫惊春正在与一个亲卫交手。

    墨痕过来时,就见他们两人齐齐跃起朝着彼此下腹狠踹了一脚,落地时莫惊春一个踉跄,却抬起胳膊挡住亲卫的下一击。

    莫惊春看到墨痕出现,方才与亲卫收了手。

    “多谢。”他颔首。

    亲卫连道不敢。

    这位郎君与将军的脾气可当真不同,严谨内敛,礼数周到太多。

    至于最近,莫飞河和莫广生都不在府内,他们都被陛下调去京郊大营操练那批扶不起来的软蛋。

    至少在陛下眼里看起来是。

    哦,两位莫将军也是这般觉得,心里不满的同时,他们几乎扎根在营地里练兵,将那些习惯了养尊处优的营兵操练得鬼哭狼嚎。

    墨痕飞快地站到莫惊春身后,瞧着他正在解开手掌的绷条,露出的一小截皙白手腕好几处淤青红肿,更勿论衣裳底下还有多少。

    “郎君最近太过刻苦,老夫人让厨房那边每日给您多一道菜。”

    莫府吃食并不复杂,主家也不难伺候,如莫惊春一人吃食,其实从未多过三道菜。

    莫惊春笑了一声,“这可吃不下。”

    墨痕瞥了眼郎君掩在发间的额头红肿,忍不住说道“您是因为大郎和将军回来,方才将武艺捡起的吗”其实他想说的是郎君最近太过刻苦,累得大郎私下还偷偷问他二郎是不是要弃文从武。

    墨痕“”这他哪里知道啊

    莫惊春咬着绷条在受伤的胳膊绑了几下,摇头,“是也不是。”

    不如此,他无法发泄整日的躁意。

    满足度攀升到90时,莫惊春的身体一直有着莫名的躁动,每日清晨起来都要面对湿凉的感觉。

    他开始花费比先前还要多的时间用于武场。

    并将莫广生也拖下了水。

    他身边的亲卫被他借了个遍,他急需将一腔无用的渴求发泄出去。

    莫惊春困顿疲乏地熬过盛夏,也将之前丢下的武艺捡了起来。

    可夜间的沸腾仿佛只褪去少去。

    他依旧沉沦在无尽的渴望里,每日睁开眼,只会涌着比先前还要饥渴的欲求。莫惊春的身体将这些深沉的欲念堪堪包裹起来,却几近破碎。

    他喘了口气,平静地说道,“如何”

    宛如他烧红的耳根与微红的眼角是什么不起眼的事情,不过在剧烈缠斗后,呼吸稍显急促也是正常。

    墨痕低声说道“正如您所料,小的打着张家的路子上门去,果然没被拒之门外。等小的出来后,就立刻请几位亲卫大哥潜伏在附近。”务必要将动向都查得清清楚楚。

    莫惊春颔首“正好。”

    墨痕“不过既然小的的伪装能瞒得过他们,为何您猜他们会转移”

    莫惊春淡淡说道“谁说你能瞒得过他们了”

    墨痕微讶。

    莫惊春“张家自查的消息并未外传,但人都没了,消息自然中断。与他们有过联系的,底下的未必会知道多少,但管事的就不一定了。”

    墨痕的打草惊蛇是故意的。

    莫惊春轻声说道“匆忙的撤离,会将他们的痕迹展露无遗。”

    他是在半月前注意到那批人。

    莫惊春下值时,偶尔会去西街买点东西,有时候是侄子喜欢的玩物,有时候是女眷喜欢的糕点。这也是他用来放松的时间。

    在经过奶香糕的那间店前,他留意到门口的小二换了人。

    常去的书铺,连老板都整个换了。

    他站在熟悉的店面前,想起这间店铺的隔壁,就是张家的药铺。也便是他之前失败了的那个任务。

    那可真是痛彻心扉,以至于他的惩罚还未结束。

    莫惊春的眼神沉了下来,意识到有些不对。

    西街不比东街,卖的都是些小物件,不像东街那么奢靡豪华,自然也便与百姓贴合了些。可正是因此,这些小门小户的店铺更替速度并不快,尤其是西街也有不少店家背后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莫惊春让墨痕去查,说是最近半年,西街确实发生了不少变化。

    墨痕说是都被某些财大气粗的商人买下了。

    莫惊春道,奇怪。

    在寸土寸金的京城买下一些甚至利润不高的店面作甚

    原本只到这里,便就结束了。

    毕竟莫惊春也不可能去管旁人在买卖交易里作甚,可不料墨痕居然在查探的时候看到了有点眼熟的人。

    是之前他在京城西片那闹鬼大宅外曾看到的人。

    如今正在茶铺里做跑腿。

    莫惊春心中起疑,让墨痕继续往下查,等确定糕点铺新来的招待小二也是那里的人后,他一边让墨痕借着张家的名头打探,一边去跟莫广生要了亲兵帮忙。

    毕竟糕点铺背后本来就是与张家有关。

    眼下这群人,过于悄然无声,又毫无痕迹。

    以静制动怕是不得,不如搅浑这水,看看到底是哪方乾坤

    莫惊春急急回了屋,冷水早就备下。

    他站在浴室内将一瓢瓢冷水从头浇下来,寒凉让燥热的皮肤逐渐冷静下来。莫惊春从前将头发撸到后面,还是隐隐感觉热流在游走。

    淡淡的奶香味充盈着浴室,他用湿漉漉的手点燃了屋内的熏香。

    半晌,香甜的味道被盖住了。

    莫惊春又仔仔细细洗了一遍,包括该挤压的地方也都一并挤压过了,确保万无一失。

    但他没有碰兔尾。

    除了必要的清洗外,整个夏日他都没有多余的动作,连带着睡前的抚弄也一并消失。仿佛这样就能够抹去那一刻被舌忝弄的痛苦快乐,是不当存在的情欲。

    他带着一身凉意出了门,去赴约。

    张千钊请客。

    说起来最近一年,张千钊宴请他的次数略多。莫惊春坐在马车上闭眼养神,至少比之前翻倍。

    难道他有什么难言之隐莫惊春心下思量,张千钊与他的关系不错,若是不出格的忙自然得帮,但他能帮些什么

    马车在张千钊府外停下,门房早就认出来莫府的马车,忙将莫惊春迎了进去。

    张千钊在家的模样比外头松散些,中气十足地说道“我可是为了你,将浑身手艺都用上了。”没错,这位别的爱好没有,偏生喜欢做厨。

    好在张夫人对他这个偏门的爱好极其包容,也唯有被他请到家中的人方才能享受这份款待。

    毕竟张千钊的厨艺是真的不错。

    莫惊春笑道“你如此款待,我都要心生忧怖,怕是出不得这个门。”

    张千钊朗声大笑,请莫惊春入席。

    莫惊春吃了几口,果然入口即化,别有不同。只是瞧着卖相不是很好,张千钊尴尬地笑道“我在做的事情,小女一直在外头闹。”

    莫惊春笑了笑。

    张千钊膝下有一子两女,最小的孩子才几岁。

    莫惊春“您若是有什么要我帮忙的”他斟酌着说道。

    张千钊微愣,然后反应过来,哭笑不得地说道“你这话说得,难道你以为我是有求于你”

    莫惊春尴尬地停下筷子,面红耳赤。

    张千钊看着他微红着脸的模样哈哈大笑,不过笑过后,他又的确露出少许犹豫的神色。他扫了眼屏风内,“不过你会这么猜,我也能理解。其实,我心里毕竟存着件事,只是我还没考虑好要不要与你说。”

    莫惊春平静地说道“那便等你考虑好后再告诉我。”

    张千钊苦笑,“要是这事是我对你不住呢”

    莫惊春挑眉,轻笑着说道“当初我在翰林院最终能呆得住,不也有你帮忙的缘故。这话太见外。”

    张千钊似乎并没有因为莫惊春的安慰而好多少,不过这桌菜倒是一并进了莫惊春肚子。他最近确实消耗极大,不知不觉食量也比以往要多。

    等莫惊春离开后,张千钊送完客,正缓步往回走,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从垂花门内扑了出来,银铃般的笑声让张千钊也忍不住弯了弯唇角。

    “乖乖怎么不听话”

    他抱着小女儿往里面走,“莫怕。”

    张千钊拍了拍小女儿的后背,轻声说道“他是个好的。”

    莫惊春敛眉,靠在车厢上的动作有点懒样。

    张千钊的不对劲不在一时,可以留后再想,但是他刚才话里总有些异样是他无法忽视的。可惜那微微一瞬的警惕一闪而过,莫惊春再细想却是不得,只能将疑惑先行藏住。

    两日后,朝会上。

    有言官再次奏请陛下立后一事。

    此事拉锯已经从去岁到今年,奏请的官员前仆后继,毫不厌烦。从立太子妃焦氏到另寻身份地位相当的女子为后云云,百官手段尽出,可正始帝毫不接招。

    在别的事情上或许还有可以商榷的余地,此事正始帝压根就压着不动。

    直到今日。

    奏请的大臣言辞激烈,甚至已经上至皇天后土下到皇室延续,唾沫都要说干了,正始帝都毫无反应。这言官激情愤慨,额头都磕出了血。

    正始帝挑眉,淡淡说道“退下。”

    便是不肯再听的意思。

    “陛下正如国不可一日无君,后位子嗣也正是绵延的根本。国孝将除,陛下应当正视此事才是”

    这刘氏言官却是不肯退,嘶声力竭。

    正始帝的脸色阴沉下来,“寡人说退下。”

    “陛下”言官痛呼,“臣愿意以死劝谏,还望陛下三思。”

    话罢,这刘言官就从地上爬起来,一骨碌朝着左边的柱子狠狠撞去。砰的一声,他额头渗出血来,人也软倒在地。

    一时间,朝野百官都被这言官的举措骇到,有那文弱官人从未见过血,两眼一翻就晕了过去。

    莫惊春捏着笏板的手一僵,下一瞬却蓦然看向阶上帝王。

    正始帝已经离开座位,正站在高阶之下俯视刘言官。他拾级而下,面无表情,眼底阴鸷迫得无人敢言,纷纷让开。

    正始帝走到浑浑噩噩的刘言官身边,脚尖踢了踢他的肋下,发觉他只是额间出血,倒算不得严重。他脸上露出一个嗜血的笑容,阴狠地拽起这言官的头发,随后用力惯在圆柱上,其力气之大,直接让原本的擦伤血涌如注

    “以死劝谏”

    正始帝森冷的声音在殿内响起。

    “不死,怎能算数”又是一下,身后尖叫声起,听不分明是谁。

    墙柱上溅开血花。

    再一下

    许伯衡一口气哽在心口,险些没吐出来。他厉声高叫,”陛下“

    正始帝抓着半死男人的脑袋,还有闲心与许伯衡说话,“首辅,若是人人都像这位,都拿命来要挟寡人,那岂不是太顺遂了些”

    他裂开残笑,“既要拿命要挟,必然是先偿命。”

    砰

    这一声巨响,焉知道还有命在

    敢于出声的人只有许伯衡。

    帝王蓦然爆发的残暴阴狠让百官不敢直视,尤其是血肉与坚硬物体砸在一处的爆浆声实在过分恐怖,更是让人头皮发渗。

    莫惊春脸色煞白,心里拼命响起着一个声音让他留在原地,可是那脚却不由自主地越过惊慌成一团挡在他面前的官员。

    他惨笑一下,只觉自己也在发狂。

    炙热的手搭在公冶启冰凉的手掌背上,不管是此与彼,皆不自觉颤了一下。

    公冶启自然而然地看向胆敢在这个时候拦他的人。

    哈,莫惊春。

    心里的兽懒洋洋打了个哈欠,扬起一只眼皮。

    莫惊春僵着一张脸,没有用力拉开公冶启攥着头发的手指,也没有撒开。这诡异的沉默相持了片刻,被砸懵的言官迟来的痛苦呻吟打断。

    公冶启先移开眼森然地盯着他,暴起的力量拎着他晃了晃。

    居然还活着。

    命真硬。

    莫惊春急促地说道“陛下,您该停下。”

    “夫子来与我说什么该与不该,不觉得有些可笑”公冶启闲散地说着,语气倒是轻快,与之前的阴冷全然不同。

    喜怒无常。

    莫惊春抿紧唇角,又立刻松开来,“这言官虽然其心可诛,可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他便是要死,也应当死在刑官判决下”

    更重要的是,不该死在朝野,死在众目睽睽之下,死在皇帝的手中

    莫惊春心里少许悲哀,对自己也有唾弃。

    他这般说话,何尝不是为了给正始帝开脱

    公冶启感觉到在急促的呼吸下,莫惊春的体温在急剧攀升,过高的温度似乎让他隐藏在香料下的暗香再藏不住,他像是一头贪婪的兽,为那点点诡谲的淡香有了片刻的分神。而莫惊春借着陛下这一瞬,手背青筋暴起,脚下用力一踹,这手脚并用之下硬是在皇帝手里抢下那人的命。

    公冶启失了人,幽冷的眼眸盯着莫惊春。

    莫惊春话也不说,退开三步,掀开衣摆跪下,双手交叉行了大礼,额间抵在双手上。又何止他一人跪着

    满朝文武,都因着这一场血剧匍匐在地。

    公冶启慢吞吞从袖里掏出洁白手帕,一根根擦拭着染血的手指,而后将污了血的帕子丢在那言官的脸上,正巧巧盖住他血肉模糊的脸。他踩着嘎吱嘎吱的血声走到莫惊春身前,无声的视线停留在莫惊春的后脖颈上。

    突突直跳的心声更像是狂喜。

    却被莫惊春兀自按下,死咬着腮帮子不说话。

    “宣,太医。”

    总算,正始帝开口打破了寂静。

    “既然夫子给他求情,寡人便饶他一命。但是可一不可再,献策者,有功必赏,有过必罚。以命相逼者,便需拿命来说话。死不了的,寡人便送他们一程。”

    他不疾不徐地说道。

    “散吧。”

    他无需中侍官扬声,便径直开了口,留下满地血痕。

    直到陛下离开半刻钟,殿内方才响起嗡嗡般的声音。训练有素的宫人早就寻来了医者为言官救治,这速度快得以为医者就在偏殿候着。

    后来莫惊春才知道,每日朝会确实是有轮值的医官在偏殿等候,这是为了避免皇帝在朝会中突发事故。

    但对于平常朝臣出事,宣与不宣,便看的是皇帝的心情。

    言官受伤颇重,已经抬了下去。

    能不能活还不一定。

    莫惊春长出一口气,看着身前那鲜明的血印出神。

    “子卿快些起来。”许伯衡在慌乱的百官中瞥到还未起身的莫惊春,忙走过去欲要将他扶起,莫惊春怎敢让许首辅这把老骨头扶他,忙自己起身,“首辅不必担忧。”

    他顿了顿,看着正在擦拭殿宇的宫人,苦笑着说道,“看来还得劳累首辅安抚诸位。”

    许首辅苍老的声音淡淡,“安抚什么人没死,陛下也听劝,何况那话也没错。”随着首辅说话的时候,不知何时那些吵杂的声音也渐渐低了下来。

    “君为臣纲,臣子为帝王效忠,本是报效之举。若是人人可以死相逼,而此举有用,岂不是日后人人都可以在觉得不如意时再行此招那陛下要如何决断”许首辅沉声说道,“朝廷大事,家国律法,可不是这般儿戏”

    其他几位内阁学士也在此时纷纷出言,痛斥了方才的言官。

    待话罢,有了几位重臣安抚,再加上逐渐恢复干净的宫宇,方才的惊慌似乎也只是一瞬,便过去了。

    既散了朝,自然是各官归各处。

    莫惊春与许伯衡走到一处,听着许首辅宽慰地说道“看来陛下还是能听进子卿的劝说,如此甚好。”

    莫惊春“怎会是我的功劳分明首辅是最先出言相劝的人。”他思及那时自己的动作,心下苦笑。

    其实那一刻,他没有把握。

    若是陛下在暴怒中将他一并杀了,也说不准。

    许伯衡幽幽说道“我的话若是陛下能听进去,当年,我便不会试图让先帝废太子。”

    莫惊春猛地停下脚步,抬头看向许首辅。

    这本该是一桩隐秘。

    许伯衡淡笑着,神情平静,“陛下是小心眼了点,却从不曾因此打压过。不过方才的事情,子卿也看得出来,陛下的性情偏激,难免失控。尽管陛下所为确实如我所想,是在最初遏制这趋势,却过于狂躁。”

    莫惊春“您为何与我说这些。”

    他的官职看着高,为正三品。

    可宗正卿确实甚少参与国政,更别说许伯衡是内阁首辅,何必亲自来与他商议如此至关重要的事情

    内阁里的其他任何一个人,都是更好的选择。

    许伯衡“可子卿有一桩,旁人都没有的能耐。”他已经老了,头发一夜发白,眼角满是皱纹,可是一双眸子却是清亮异常。

    他笑了。

    “陛下听得进去子卿的话。”

    而内阁,除了许伯衡外,无一是正始帝亲信之人。

    过了数日,从京郊大营返回的莫广生也听到了朝堂上发生的事情,他的眼眸圆睁,狼吞虎咽吃饭的动作停了下来。

    “陛下居然如此果敢,好”

    徐素梅一巴掌拍在他的后脑勺上,嗔怒道“好什么好,顶上去的可是小叔。”

    莫广生扒拉着饭,含糊不清地说道“没事,我回来听墨一他们几个说了,最近子卿的身手突飞猛进,不然你以为他是怎么从陛下手里抢下那人的命。”

    徐素梅“”没救了。

    莫广生的脑子怕是只在战场上灵光。

    “你就只惦记着那些直来直往,就没看到别的若是子卿莽上去,顺手被暴怒的陛下杀了,那可怎么办”徐素梅无奈,昨日老夫人都拉着她在小佛堂跪了半个时辰,她都生怕将老人跪出个好歹。

    莫广生顿了顿,“不可能,有我和父亲在,皇帝不会。”

    徐素梅思来也是如此,只是莫名有点担忧,不过之前莫惊春已经表明过他与陛下的青白,她便没再多话。

    等莫广生吃完,莫沅泽才小跑着进来。

    “阿娘,小叔呢”

    “去武场了吧。”

    徐素梅挑眉。

    莫广生擦了擦嘴,抱着莫沅泽就一起出门去,“走走走,去看看你小叔现在的身手如何。”

    徐素梅低低笑骂了一句,总是风风火火。

    这才让人进来收拾东西。

    灯火通明的武场里,莫惊春一人在练剑。

    莫广成将儿子夹在胳膊下,被他见了,险些一飞剑过去将他刺上一刺。

    莫惊春分了神索性停下,无奈地说道“你再被大嫂看到,可不是得气坏她”莫广生哈哈笑着,将腋下夹着的小儿举到肩膀上,让他跨坐着。

    “这样可以了吧”

    莫惊春不理他,反正是他儿子,他觉得行就行。

    莫沅泽的笑声满场皆是。

    莫广生举着儿子晃到他边上去,“听说你在陛下手里英勇地救下一个言官”

    莫惊春“不英勇,也没救下。半死不活着。”

    “一样一样。”莫广生不在乎,“那都皆大欢喜了,怎么还不高兴”

    莫惊春归剑入鞘,沉默半晌才说道“因为那一刻,我会劝阻陛下,只是因为那是在不该的场合,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如果换做是在御书房,还是在别的地方,我可能会觉得”

    杀了就杀了。

    莫广生将莫沅泽薅下来,摸了摸他的小脑袋让他去别处玩,小孩很懂事地离开了。他抓了抓耳根,也跟着沉默下来。

    倏地,他说道“我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是一名闯了七八年的副将带的我。他手底几千人,是为了拦住左翼的先遣队。”

    莫广生舔了舔唇,声音低沉,“我们很顺利地歼灭了先遣队,没料到那里面有异族的皇族,结果主力都直接调转来追击我们。副将带着我们是深入草原,试图甩开追兵。然后,我们在路上遇到了一老一少。”

    老的很老,年幼的极其年幼。

    当时莫广生年轻气盛,只觉得那是无辜生命,就劝说副将放过了他们。

    “结果,子卿这么聪明,也猜得出来。”莫广生吞下水袋里的水,淡淡说道,“那女孩才六岁,她跟沿途的狼兵上报了此事,我们几乎被全歼,副将为救我而死。”

    莫广生后悔吗

    他不知道,他只明白了无用的怜悯,在某些事情上是行不通的。

    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他在九死一生里带着残部找到了异族主力的粮草,将之一把火烧了干净,又带着异族皇帐下的奴隶出逃,死死咬住主力军不放。若非后来我朝军队赶到,前后夹击之下骇得异族撤退,莫广生就壮烈在那里。

    可生也是这般,死也是这般。

    他活着,已经不仅仅是为了自己活着。

    莫广生轻声说道“二郎,子卿,我与父亲在百姓的心中是大将军,大英雄,可是在异族眼里我们便是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所以无用的慈悲是不必的。

    所以莫广生可以理解正始帝的行为,因为快准狠的行为不单能成为震慑,也能避免后人效仿。

    而莫惊春的犹豫徘徊,不过是他聪慧与天性的仁慈相悖。

    他清楚地知道可为与不可为的界限,却也清楚什么才是更好的方式,然莫惊春太过自省,哪怕是一闪而过的念头,也会挖出来暴晒在日光下。

    不管是自觉过于心慈手软,还是痛恨狠绝手段,都是一般。

    这没什么不好。

    只是活得太累了些。

    莫广生其实看得出来最近莫惊春一直有心事,他太过沉迷武场,可他从前并不喜欢此道。如果说旁人还能是改了性,可是子卿是他弟兄,他如何看不出来他是在趁机发泄着什么。

    “子卿,仁慈与冷酷并存,是好事一桩。”莫广生用力揉了揉莫惊春,将他的脑袋揉出了一团杂乱,笑嘻嘻地说道,“还有,你到底有什么心事,以至于你日日夜夜都困扰不休”

    在莫惊春要张嘴的时候,莫广生抬手,“如果只是为了这点事,那是不能够的。”就这么点芝麻烂谷子的小事,莫惊春要钻牛角尖也就是一会的功夫,不可能持续这么久。

    莫惊春抿唇,叹息着说道“那就不能说。”

    莫广生翻了个白眼,用力搂着他的肩膀,“对我都不能说”

    莫惊春沉默,“对谁都不能说。”

    除非莫广生也能如陛下眼毒成那般,每次都瞒不住的话,那就没辙了。

    可惜的是莫广生眼尖是眼尖,却还是没有公冶启那天赋,他从莫惊春嘴里撬不开话,只能郁闷地敲他的脑袋,最后被看见他“恶行”的莫沅泽尖叫着拖走了。

    莫惊春慢吞吞用巾子擦脸,而后埋在里面深呼吸了片刻。

    耳根的红晕并未褪去。

    他方才和莫广生靠得太近,都生怕兄长会以为他发了高烧。

    连呼吸都是滚烫。

    他眨了眨眼,眼底有些朦胧的水汽,又立刻散开。

    这是一场无声又漫长的拉锯。

    而莫惊春不会臣服。

    他是这么想的。

    如果不是翌日他在朝堂上倏地晕厥过去,会更好些。

    正在说话的黄正合愣了一愣,还没找到那声音是从哪里来,便看到陛下肃穆着一张脸下来。先前的暴虐还残留在记忆里,黄正合下意识缩了缩脑袋,生怕陛下也给他来上那么几下。

    “宣太医”

    正始帝冷硬地说道,将晕倒在御前侍卫怀里的莫惊春扶起来,掌心滚烫的热度让他的脸色阴鸷上一层。

    太医很快赶来为莫惊春诊脉,果不然是高烧不止。

    正始帝蹙眉,让人先行将莫惊春与太医送去偏殿,而后继续中止的朝会。黄正合砸吧了两下嘴,才勉强抓住头绪,把先前中断的话再说下去。

    他说了半天,正等着陛下回应。

    正始帝却直接将此事按下不表,说是来日再议,给黄正合郁闷得退了回去。

    今日朝会结束的速度倒是快得惊人,许伯衡看着陛下大步流星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

    “首辅。”黄正合在后面叫住他,急急说道,“陛下方才的举动”

    “陛下可真是关切朝臣的身体。”许首辅不紧不慢地笑着。

    黄正合狐疑地看着他,差点以为许伯衡换了一个人。

    关切朝臣

    前头拎着人脑袋往墙柱上撞的又是哪个

    黄正合其实更着急的是他今日准备了许久的政务,可是陛下因着莫惊春那档子事压根没听进去,让他着急上火。

    许伯衡老神在在,四两拨千斤,愣是没让黄正合讨了半句准话去。

    他和黄正合在朝为官互有默契,偶尔互相协力是常事,但不知不觉里,许伯衡想起江浙的事情,眼底暗了一暗。

    他看着眼前稍显急躁的黄正合,蓦然想起王振明,神色稍暗。便是有着所谓半师之情,在这官途上,也只会越走越远。

    莫惊春口干舌燥醒来,眼前都微微发红。

    他都没来得及分辨这是何处,便下意识拱成一团,抱着微热的下腹。他喘息着掀开被褥,软着手脚扑在桌边,把太医吓出个好歹。

    “宗正卿,宗正卿”

    莫惊春将一壶冷水都吞了下去,躁意不退,反而更浓。

    不过勉强让他拉回了神智,晓得去环顾周围。

    这是还在宫里。

    这个念头如同晴天霹雳,立刻将莫惊春的神识拉了回来,猛地站定,“太医”他认出来身边惶恐的这位是医官。

    太医见他总算没烧糊涂,欣慰地说道“您发了高烧,可不能这般肆意。等烧好了药服下,您最好再卧床休息两日。”他异常谨慎,没有提及宗正卿什么时候能出宫。

    毕竟陛下只吩咐了让他在偏殿歇息。

    莫惊春愣了愣,忙抓住清明的空隙说道“我,我这就出宫家去,这般病体怎可留在宫中”

    “夫子想作甚”

    蓦然响起的声音让莫惊春住了口,喃喃不敢言。

    太医见陛下出现,便告退。

    等到熬好了汤药,自会有人送来。

    太医退出去后,偏殿就只剩下莫惊春和公冶启。

    莫惊春连呼出的气息都是发烫,身体也抽搐地发疼,他憎恶这种如同发情的狂躁,更不愿意和陛下共处一室。

    他轻声说道“还请陛下,让臣出宫暂避。”

    公冶启就站在出殿的必经之路上,高大的身影如同拦路虎,“夫子既然不是高烧发热,又为何需要暂退呢”

    他有些咄咄逼人,却还未到之前的压迫。

    “不过是情热,难道还能传染给寡人吗”

    莫惊春呼吸一窒。

    对于正始帝这勘破真相的能耐,莫惊春已经无力去细想,他沉默了片刻,强忍着热意说道“陛下,您不是已经失却了对臣的兴趣若是您只是为了这突然的反应而觉得有趣,那也不过是”

    “谁说寡人失去了兴趣”

    公冶启却好像遭受了天大的侮辱,神情委屈,连浓黑的眼眸都变得潮湿。

    莫惊春“”这般做派,究竟是谁欺负了谁

    他在陛下那张俊美的脸上居然看出委屈的神情时,险些吓得一个踉跄。

    公冶启确实是委屈,好大的委屈。

    在精心研读了过往宫中的藏书藏图后,他总算明了人世间这一快事究竟是怎么快意法,自然也包括了其中前后种种的技艺。认真细思,哦豁,帝王先前已经将该做的不该做的事情做了一小半。

    那自然是得按下暂停,免得将夫子气出个好歹来。

    可是公冶启却是没料到这般忍耐,在莫惊春的心里居然变作是失去兴趣。

    这可真叫人气恼。

    公冶启想发火,但是看着莫惊春额头薄汗,脸色苍白,偏眼角和唇瓣却红得发月中,仿佛是故意涂抹出来的嫣红模样,又生不出火气。

    相比较发怒,他更想将这样的夫子拆吃入腹。

    哦,现在还不行。

    这才是帝王没有靠近的缘故。

    “陛下”莫惊春闭了闭眼,声音几乎哀求。

    他知道自己已经到了极致,若是和正始帝共处一室,真不知道发生什么。他的身体如同一个巨大的火炉烧得他发慌,若是现在有个池塘在他面前,他必定会毫不犹豫跳下。

    公冶启蹙眉,突觉不对。

    他抛下顾忌大步走到莫惊春身旁,抬手去摸他额间,滚烫得像是暖炉。

    在温凉大手盖上来时,莫惊春一个踉跄栽倒在公冶启怀里,高热让他挣扎不能。醺暖香浓扑面而来,侵入公冶启的五脏六腑,就连唇齿也分泌着贪婪的唾液。

    莫惊春再抬起眼,便是彻底崩塌。

    勉强的身躯束缚如堤坝崩潮,再无挽回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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