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前, 长乐宫。
老太医给正始帝诊脉后,微微蹙眉。
陛下这脉象,与从前不同。
不似狂躁, 又不太安稳, 脉象游走间,似有躁热,心有中火。
老太医“陛下这些时日, 可是睡不安稳”
正始帝淡淡看了眼老太医,平静地说道“一夜只得一二时辰。”
这太少了。
老太医沉思,陛下最近的吃食并无问题, 就连每日的汤药也按时服用, 照理来说不该有这样的反应。
难道是药物的作用,以至于陛下夜间多梦
他打量了一眼陛下, 忽而说道“陛下最近时常去演武场”
正始帝颔首。
老太医微微动容,欠身说道“陛下肝火旺盛, 燥热不退, 一身力气无数发泄”
正始帝漫不经心地说道“老太医, 在你嘴巴里,寡人岂不是成了个发情的动物”
老太医略略咳嗽了两下, 之前因着莫惊春的体虚, 陛下这里他也对症下药。只正始帝身体强健, 如此却是补过头。
但另外的根源, 怕是陛下常用的药物里, 有的药材致使如此。
用药时,太医也曾想过会有这种可能, 但是相较于陛下的疯疾, 如今这等状况, 已经算是万幸。
可依着陛下的脉象,恐怕不止如此。
正始帝看着那只正在把脉的胳膊,忽而说道“寡人这些时日,夜间多思,偶做杀人之梦。不杀尽兴,不会醒来。”
老太医抬笔的动作僵住,看向帝王。
帝王淡淡说道“老太医可有法能解”
老太医想起方才进殿前的事情。
刚刚痊愈的刘昊和德百正在殿外候着,在陛下和柳存剑商讨要务的时候,他们倒是在偏殿说起话来。
刘昊“再躺下去,我的腰都要断了。”
德百“陛下还是看重师傅的,还特地让太医去给师傅诊治。”
刘昊摇了摇头,“都将宫里清理过数回,还是有这样的差池,脸都丢尽了。”
德百宽慰“毕竟可是那位的母亲也是无法。”
他说完后,方才想起一事,迟疑地说道。
“近来陛下出宫的较为频繁。”德百道,“多数时候,是去与太傅见面。”
染上了刘昊的习惯,德百在提起莫惊春的时候,口称太傅。
刘昊扬眉,倒是不觉得有什么,“陛下甚是喜欢太傅,如此也是正常。”
德百也是念叨几句,没再说什么。
老太医却在此刻,不期然地想起德百的话。
陛下出宫较为频繁,多数时候,是去与太傅见面
“陛下这些思虑,在见到宗正卿后,可是稍微缓解”老太医敢于直言,半点都不怕触及到帝王的纠结。
为医者,还是得为病者多多思虑。
正始帝幽幽地看着老太医,良久,方才言道。
“确实如此。”
抱着莫惊春的时候,正始帝杀性会褪去不少,一夜到天明也是常有的事情。
素日里,他清楚自己待莫惊春的欲念,虽并未压抑,可得了太后的建议后,正始帝多少也是听了进去,并未再冒然触碰莫惊春。
这有两位大将军回朝的缘故,也有正始帝看透莫惊春纠结态度的缘由。
莫惊春虽排斥这等关系,可时日渐久,人心总归是软的,磨久了,总会有所变化。
正始帝正是看到了这变化,才甘愿再等。
然这食髓知味的贪婪,有时不仅折腾着莫惊春,更折腾公冶启自身。
老太医劝说道“陛下不如养些活物,可作分散心神,说不得,还能练习一下克制的能耐”
正始帝面无表情地说道“寡人为何到现在都没杀了你”
老太医讪笑。
待他去了太后宫中坐坐时,太后却是抱来了一只狸奴。
那只狸奴,其实就是之前太后带去长乐宫的那只。
她确实通身雪白可爱,正在太后怀里呼噜噜踩奶,长长的尾巴甩来甩去,脑袋蹭着太后的手掌,正爱娇地叫着。
太后“老太医的医嘱,哀家听说了。狸奴这物,若是稀罕一人,就最爱粘人。皇帝不若带回去养一养,说不得,还能陶冶情操。”
正始帝“”
正始帝难得哽住。
他甚时候,已经到了需要陶冶情操的年纪
但是太后强求,正始帝也懒得反驳,回去的时候,就将那雪白狸奴带了回去。
还有一个专门的小內侍负责伺候这狸奴。
刚来的几天,这狸奴害怕得要紧,上蹿下跳,时常惹得小內侍乱跑。但他是太后宫里的人,殿前都很忍让,也确实瞧着那狸奴活泼可爱。
再过一二日,这狸奴,就开始熟悉了起来,恣意妄为,甚至跳上公冶启的床榻睡觉。
帝王甚少在意。
只是有一日,他夜半惊魂,猛地睁开眼,正有什么东西在啃咬他的手指,皇帝猛地发力,手指几乎生生掐死那活物。
狸奴爆发一声尖锐的惨叫。
正始帝半梦半醒间,意识到自己掐的是太后宫中的狸奴,这才撒开了手。
那狸奴跑得不见踪影,唯独那条尾巴还在帝王眼前晃来晃去。
一直压抑的帝王在那一瞬彻底不耐烦,手指克制地紧握成拳,却是痉挛得发白。黑沉的眼底透着暗红,似隐有狂躁。别说是克制,他都几乎要翻出宫去。
这是近来吃药无法缓解的药性,要压过去,便少说等到下个月换药。
理智上清楚这是必经之路,可眼下正始帝却一腔躁火,性情暴躁。
演武场的武师傅都被他打怕了,暗卫里最高强的几个是绝对不敢跟他动手,正始帝如困兽之斗,在又一次差点弄死那只狸奴后,面无表情地将可怜的动物提了回去。
这狸奴虽然被养得膘肥体壮,但险些赴死的两次遭遇让她头也不回地奔向太后的怀抱。
正始帝“这东西再养在寡人那里,就真的要死了。”
被他抽筋扒皮,拆骨分尸,再埋入地底。
正始帝并非在开玩笑。
太后感受着帝王那若有如无的暴躁杀意,不自觉地说道“莫惊春呢这几日,他未入宫”
正始帝的脸色更为阴郁,“莫飞河和莫广生回来后,他无事不再入宫。”
“掩耳盗铃。”太后嗤笑了声,“不做,难道便不存在”
正始帝敛眉,这倒不是。
莫飞河老道沉稳,莫广生狡诈多思,耳闻不如眼见,如果莫惊春频繁入宫,说不得也要被他们看出来。
这是莫惊春最恐惧的事情。
他不愿的事情,正始帝也不强求。
当然,只在一些事情上。
正始帝沉思,相较于从前,他似乎变得心软了
太后不紧不慢地说道“如果你想见他,那就去罢。”
正始帝“从前太后一直拦着寡人跟前,怎么如今却是变了性”
太后“你从前若是早早说了他的重要,哀家会拦着你好在你不至于为了一个男人,将家国天下都倾覆,不然,哀家都要怀疑,当初生下你的时候,是不是忘了再给你长长心。”
正始帝哑口无言,其实,大概,那个
他沉默了,没在太后面前说什么。
但皇帝的异样,在殿前不是秘密。
正始帝时常来往演武场,武师傅已经无人能够助他,最后迫得是柳长宁亲自下场。可怜他刚刚伤好痊愈,被陛下特赦回来,就要面对这样的痛苦。
但是柳长宁之前能身兼宿卫首领,自然也是个武艺天才。
有了柳长宁做打手,正始帝便好过了些。
陛下将这狂躁的压力发泄在演武场后,朝上朝下的事情便安稳。但老太医的脸色却一天比一天难看,直到有一日,老太医诊脉后无奈地说道“陛下最近如何”
正始帝淡定地说道“无碍。”
除了锤炼的时间长了后,倒是无感。
从前听莫惊春说过他借用练武来发泄的说辞,倒是真的有用。
老太医却沉着脸色摇头,认真说道“陛下,臣觉得您的脉象,并不比从前要好。”他已经调整过药方,不该毫无变化才是。
正始帝平静地说道“或许是诊断有误呢”
老太医沉声说道“陛下,臣虽无用,到底还是有能为,还请陛下说个清楚。”
正始帝看了眼老太医,手指在桌上敲击了几下,不知是在沉思,还是在犹豫,顷刻后,帝王才不疾不徐地说道“自打服药后,确实互相融合,也的确是除了那一回后,并未真的暴动。
“不过寡人时常会听到一些古怪呓语,甚是吵闹。”
他的声音冰凉从容,仿若真的不为此所困。
老太医脸色微变,追问这症状从何而来。这人一旦上了头,便是不管不顾,也不怕正始帝一个恼怒咔嚓掉了他。
但正始帝既然说了开头,也不会隐瞒结尾,便也说了出来。
持续时间不短,至少得有几个月。
正始帝居然能生生忍到现在
帝王漠然说道“不是什么大事。”
老太医可要拍案叫绝,这都不叫大事,那什么才叫大事
这等幻听出现,可算不得好事。
老太医冥思苦想,突然说道“陛下这些时日,还是没去见宗正卿吗”
正始帝诡异地斜睨他一眼,“说这些作甚”
“上回陛下说道,在宗正卿身旁能睡着。”老太医言辞凿凿,“如果陛下这一回不是骗臣的话,那岂不是说明,您的幻听,在宗正卿身旁会消失”
正始帝屈指揉了揉额角,脸上面无表情。
良久,“不成。”
正始帝肃然说道“寡人对自己倒是有几分知晓,如果真的靠近子卿,他必然讨不到好。”那种蠢蠢欲动的恶念一直蛰伏在他的皮肉下,自打帝王压抑开始,就从未停止过咆哮的挣扎。
在看到和莫惊春的曙光前,正始帝不想妄动。
老太医无奈在心里感慨。
他在皇家沉浮二十来年,对皇室内的事情看得太多,就算是正始帝的父亲永宁帝,脾性再温和淡定,也做不到一生一世一双人,如今正始帝这桀骜暴躁的脾气,居然还有生忍下来的一日。
就如同凶兽被驯服,被安抚。
可正始帝的疯性是发自骨髓皮肉,不是纯粹靠忍,就能奏效。
眼下陛下是压得住,可要是一日暴走,后果不堪设想。
老太医也顾不得去说陛下的隐瞒,而是说道“如果陛下当真那多多接触,还是有用的。”
正始帝睥睨,不耐地说道“寡人说的话,老太医是没听进去吗”
老太医镇定地说道“臣自是听到了,也正是因为臣听到了,才会有这样的劝谏。陛下,堵不如疏,再压抑下去,臣怕您会失控。”
正始帝嗤笑了声,戾气隐在眉间,乖戾地说道“作甚那么害怕如果寡人变成个疯子,不正顺遂了那些人的野心”
提到这里,老太医就不敢说话。
自从交泰殿被烧了后,这样的试探层出不穷,如果不是刚刚料理过宫廷,再加上太后让渡的权力,还说不得会如何。
自古以来,前朝和后宫都是紧密相连,不少权贵世家在宫中确有眼线,这都是心知肚明的隐秘。
只除了东宫。
那是围得最水泄不通的地方。
而正始帝登基后,便是整个后宫,都仿佛被划入了地盘范围,容不得外人窥伺。如今已经做到筛无可筛,外人也无从下手。
老太医“前朝的事情,臣不懂。但是陛下和宗正卿,却还是要见面。”老太医这再三劝阻,正始帝多少听进去了一点。
不然,他为何会在外狩猎时,听到莫惊春带着莫广生几人去了京郊别院后,会快马加鞭带人赶过去
倒是让他意外知道了莫广生怕是知道内情。
数日后,正始帝在练武场上下死手的时候,莫广生沉浸战场多年的杀意刺激着帝王敏锐的感触,黑沉沉的眼底一闪而过张扬的猩红,暴戾的快意在体内徘徊,在皮肉冲撞里低低愉悦。
他想要血。
帝王握着长刀,冰冷无情地扫过莫广生。
满眼都是血红。
喉咙,胸前,下体,小腿一个个弱点被扎人的视线擦过,莫广生皮糙肉厚,习惯了敌人的窥伺,却没有留意到正始帝的眼底,只剩下纯粹生与死的狂躁。
愈战愈勇。
嗜血的贪婪亮起,正始帝几乎想要将眼前人活劈撕碎。
刀光里,眼角余光一瞥院门口立着的人,血红像是被擦掉了一角,涂抹出了莫惊春的形状。
长刀停在莫广生的脖颈边。
正始帝低头看着胳膊,挑破的布料漏出个小洞,莫广生还是留了手。
他心里一阵烦躁,将长刀丢到一边。
正始帝步向莫惊春。
一步步,漫天的血光像是倒流,将莫惊春的轮廓变得更加鲜活。他走到莫惊春跟前时,那所谓的疯狂杀性,所谓的血光漫天,消失得一干二净。
就连聒噪的声音,也再不响起。
只有莫惊春轻轻朗朗的声音,“陛下。”
他道。
正始帝从未说过,其实他喜欢听莫惊春这么称呼。
只是这称谓总显得冷漠隔阂。
他从漫长的思考里抽开身,扯了扯手底的尾巴。
莫惊春发出哀哀惨叫。
“陛下”
瞧,同样低柔的声音,此刻如此魅惑。
狸奴尾巴确实不如兔尾敏感,毕竟这么长,又这般毛绒绒,光是梳下来的毛毛,都可以捧在手心里。
这是一条多么活泼,多么乖顺的尾巴。
尤其是在侵入的时候,能看到这尾巴可怜兮兮地僵直,然后软绵绵地搭在公冶启的手腕上。像是推拒,又像是可怜兮兮的欢迎。
就跟此时此刻的莫惊春一样。
他的声音里,欢愉夹杂着痛苦,尾巴被迫落在公冶启的手里揉搓,实在可怜。
狸奴尾巴,掐掐尾巴尖,能够换来一颤。
再摸摸尾巴的根部,那更是全然不同的感觉。
莫惊春止不住哆嗦。
但更让他难受的,还是身前,他挣扎着,无力地试图去摘下来,却被公冶启捉住胳膊反扣在背后,笑着压下来,挤到了毛绒绒的尾巴。
公冶启“夫子的声音,有点响,要是被人听到了,可怎么办”
莫惊春要死了。
他不知道公冶启究竟在发什么疯,将他前头给堵住了,美名其曰是在帮他养米青,然后自己倒是快乐,活活让莫惊春挣扎了几回,也求脱不得。
公冶启漫不经意地揉搓着尾巴,那细细密密的颤抖,跟着每一次而动弹。
他眼前一亮,想出一个快活主意。
帝王笑眯眯地贴在莫惊春的耳边,低低说道“夫子,你说,这狸奴尾巴,这么多毛发,要是一起是不是比羊眼圈还有趣”
莫惊春压根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但很快,他知道了。
那浑身发麻的瘙痒,几近让他昏厥过去。
屋里在半夜叫过一回水。
是卫壹抬进去的。
那时候,莫惊春已经连一根手指都不想动了。
很累。
但这种累的感觉,跟从前不一样。
从前正始帝是巴不得榨干莫惊春,可是这一回,不知他究竟是哪里来的主意,轻揉慢捻也就罢了,还让莫惊春来回挣扎了无数次都不得解脱,每一次的攀登都让他痛苦不已,分明出不去,还硬要推上去的极致,简直比从前还要令人恐惧。
莫惊春连吃水的力气都没有,最后还是陛下嘴对嘴喂了他几口。
咬烂的被褥被丢了下去,新的床褥铺了上来,莫惊春躺着哪里都不舒服,还不自觉地想要去摸身后的尾骨,那里可真是被折腾够呛,但是眼下尾巴已经消失不再。
子时过去。
莫惊春无力哑声地说道“陛下,睡不着”
正在给莫惊春擦手指的正始帝坐在床边,轻笑道“子卿怎么这么敏锐”
帝王不是睡不着。
只是梦里是无穷尽的杀意,为此,他让任何伺候的人都不要近身。
他虽然不在乎,但也不乐见随随便便就梦中杀人。
“可上一回,在东府的时候,陛下睡得很安稳。”莫惊春勉力地说道。
正始帝笑了起来,“上一回,我将你折腾得半死,怎么还有心力去注意我”
莫惊春不必脸红,因为他本来就已经全身通红,每一处都被帝王细致地品尝过,连羞耻心都被迫丢掉,才能哀求着得到最后的解脱。他听到正始帝的话后,倦怠地垂下眼皮,慢慢说道“身旁睡着的人,究竟是平静还是痛苦,臣不至于分辨不出来。”
正始帝没有立刻回答莫惊春的话,他只是伸出手摩挲了下莫惊春发红的眼角,“为什么又称我为陛下为什么又自称臣”
莫惊春别开头去,只给正始帝露出一双红通通的耳朵。
就连这耳朵,也有着浅浅的咬痕。
尽管明日,这浅淡的痕迹就会消失,但不可否认,这极大满足了正始帝贪婪的心思。
莫惊春只听到正始帝低低笑了几声。
不吵。
甚至连屋外都不会听到。
但是很高兴。
非常、非常高兴。
正始帝收敛笑意,淡笑着说道“寡人每夜都会在梦中梦到一些画面。”他的手指在莫惊春的墨发里穿梭,即便是在谈论如此血腥的事情,也带着浓浓的笑意。
“寡人杀了很多很多人。”
他已经记不得梦中人究竟是什么模样,却记得那永无休止的杀戮与哀鸣。求饶与惨叫不能安抚公冶启,反而让他更为暴戾嗜血,充满着无尽的渴望。
“梦的次数多了,多少影响到了睡意。”
莫惊春的手指无力地搭在公冶启的手腕上,这轻轻的力道,就跟方才还在的那根尾巴一样柔软无力,仿佛轻轻用力,就能立刻拗断这一截手腕。
正始帝在梦中杀过太多人,甚至比屠户还更清楚骨骼脉络,清楚如何一刀捅进去,人还会吱吱惨叫,却不会死。
翻腾涂抹出满地的血红,煞是好看。
帝王的手指又被莫惊春的手指捉住,他便低头看着他。
莫惊春分明已经没什么精神,却还是强自提神,费力去握住公冶启的手指。
痉挛颤抖的手指被温热的手掌包住。
公冶启闭上眼,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莫惊春便也见着那勃然的杀意逐渐平息下去,手指的颤抖也逐步停了下来,最终反客为主,将莫惊春的手指包住。
陛下兴奋过头时,手指总是会忍不住发颤。
那是一种极致掠夺的杀意。
莫惊春感受过无数次,绝对不会有错。
而上一回的感觉,犹是今日演武场。
莫惊春倦怠地说道“老太医的药,没用吗”
正始帝并不在意,另一只手卷着莫惊春的长发,淡然说道“治标不治本,我是什么模样,难道夫子不知”
改不了的本性,变不了的疯狂。
正始帝从未变过。
没有用这三个字,比什么都可怕。
莫惊春很累。
半睡半醒间,他还是将公冶启拖到床上。说是拖,其实更像是公冶启泄力让他施为,于是两人就在床榻上滚做一处。
莫惊春抬手盖住公冶启的眼,淡淡说道“睡吧。”
这是莫惊春的床榻,更别说他们刚刚还做过那事,整个床榻上都是他的味道。除去那些隐隐散去的腥臊外,便是莫惊春身上那似有似无的香气。
公冶启看着眼前的黑暗,好像真的就这么沉浸梦乡里去。
莫惊春微蹙眉头,听着帝王的呼吸变得平静,方才软下劲来,趴在他的肩头想了一会,只是他精神也是困倦,倒是也想不出什么,不多时,还是沉沉睡去。
莫惊春醒来的时候,床榻上已经没人,但是他的床头摆着一株折断的花。
那花看起来异常眼熟。
莫惊春坐起身来,捻着这朵花看了看,突然升起无奈的感觉。
这不就是他之前养在外面的花吗
那盆花好不容易才在秋日长出了几朵菊花,眼下这是借花献佛
该是他的花,岂不也是他的花
莫惊春无奈,取着这花下了床榻,换衣裳的时候,留意到后背有着古怪的瘙痒。他冲着铜镜看了一眼,那上头斑驳的痕迹实在不堪入目,莫惊春只看了一眼就立刻别开去,用衣裳将那处盖住。
昨夜公冶启做得也不多狠,只是憋得莫惊春难受。
这种控制之法,实在不可多用。
莫惊春面无表情地想。
还有,正始帝的情况,究竟如何
不知为何,此刻,此时,心口滚烫到发痛,让他不自觉微缩肩头,像是要护住脆弱的地方。莫惊春微闭双眼,这样不可。
他待公冶启,比之从前,还要退让。
一步退,就是步步退。
再退,便毫无退路。
长乐宫内,帝王愉悦地更换衣裳,同守在身后的刘昊说道“将柳存剑叫进来。”刘昊回来后,德百自然退去做了该回的位置,不过正始帝用惯了,如今也一同在殿前伺候。
德百弯腰给公冶启佩上腰饰,总感觉今日陛下比寻常还要高兴。
等柳存剑进来,得知他带回来的消息,正始帝便愈发高兴了。
正始帝低笑着说道“可总算是有了机会。”
声音里,是难得的畅快。
翌日,林御史府上,天还未明,就已经灯火通明。
林御史长相儒雅,风度翩翩,即便是在这般年纪,也还是一个优雅君子,无人在看到他的时候,会不称赞上几句风度如往昔。只是如今他坐在低调高雅的书房,听着大儿子林长峰回禀时,那脸上的狂喜与惊讶的失态不似作假。
“确是如此,阿耶,确实是找到了”
“好”
林御史拍案而起,高兴地来回踱步。
“你们的行动,可还有旁人发觉”林御史立刻想到这点。
林长峰摇了摇头,“您知道最近京城内就跟疯了一样,大家都是一般的作态,很难发觉痕迹。不过,如果有人突然有了别样的反应,肯定会被猜出来。毕竟这东西,确实有些明显。”说到这里,他还有点迟疑,“而且儿子觉得,那藏书的数量有些奇怪。”
林御史看他,“哪里奇怪”
林长峰“找到的部分,肯定没有传闻中那么多,甚至顶多只有十分之一。”他们是在一处老宅子里找到的。
这已经不是第一处被盯上的,许多类似这样的宅院,都被一一挑选了出来。
那宅子在十几年前被买卖过,如今买主不知是谁,但是据牙人说,这房子已经空置了十来年。
循着踪迹,他们居然真的在其中找到一处破旧的库房,那里面沉沉压着二十来个箱子。那些箱子破旧不堪,打开后,里面居然是包着油皮纸的书籍竹简。
最开始找到的家丁都几乎震惊了,回禀林长峰后才慢慢冷静下来。
林长峰自然也是高兴,但是二十几个箱子的数量,铁定是不对劲。
林御史淡淡说道“狡兔三窟,当初窦何明就是个聪明人,他怕是早就知道自己要死了,既然逃不过家里兄弟的算计,还不如让这些藏书跟自己一块陪葬,倒也是个心狠手辣的。”
林长峰摇头说道“再是心狠手辣,也比不得窦何唯,他作甚要亲自动手还给私生子看了行踪去。”
林御史瞥了他一眼,冷笑着说道“他哪里算是心狠手辣,分明是优柔寡断早几年就能断绝的证据,居然活生生留到了现在,简直是给陛下送把柄。我看是从窦家进京城的那一天,窦氏就一直被陛下盯着了”
林长峰知道刚才的话触犯到了阿耶的禁忌,便低着头不说话。
自打林御史将三妹开除族谱后,他们娘亲就憎恨林御史的狠毒,每天就只顾着吃斋念佛,吃足都在小佛堂。
林御史和林夫人老夫老妻这些天,还是头一回被老妻气得够呛,从此落下了心病。
知道听到什么心狠手辣,便要先行发作。
要他说,阿耶的做法虽然确实阴毒了些,但也是为了整个林家。之前陛下那劲头,若是真的追根究底下去,对谁都没好处。
妹妹和妹夫确实可怜,但也没法子。
他们出生就是世家子,拥有了世家的权贵,也需得维护这个世家。当初之所以看中许尚德,是因为他背后的人脉,也是为了拉拢王振明。不然区区一个状元,怎么值当一个世家女下嫁
林御史沉声说道“东西既然找到一部分,就说明藏书真的在京城,将东西全部带出去。而后再徐徐图之。”
林长峰蹙眉说道“窦何唯虽然被带进大理寺,但是窦何童还在外面主持。如果我们将东西运出去的话那就要和窦氏撕破脸皮了。”
林御史背着手,阴冷地说道“本来就是私下运出去,谁会知道。更何况撕破脸皮又如何陛下对世家蠢蠢欲动,这本就是该合力同助的事情。如今我等帮着窦家找到了藏书,不过是替他先收藏起来罢。等平安了,一年两年过去后,自然会还给他。”
林御史自然不会做出真的完全霸占的举动,但留足时间誊抄,不就将窦家藏书换了一个名头吗
如今天下之大,虽然已经有了造纸术,可书籍还是昂贵。
如果不是朝廷推广公学,很多贫寒子弟压根读不起书。
而即便是朝廷,翰林院的藏书,也绝对没有任何一个世家的藏书多。这就是他们的底蕴所在,莫怪林氏贪婪,而是知识,就是命根
当初世家能用这个卡死朝廷的人才举荐,时日渐久,科举便用后起的浪潮告知世家,泛滥的学识,对世家的根基是何等侵害。
林御史的吩咐,林长峰自然听进去了。
等他要离开去办的时候,林御史又突然叫住他,冷冷地说道“还是没找到她的行踪吗”
林长峰面露苦涩,“三妹去的是广德寺,但是儿子确实没找到她的身影,就算是其他几个寺,却也是没有。广德寺的主持说道,或许是人已经”
林御史的脸色阴沉,也说不出是担心还是在犹豫。
“罢了,当时她怀有身孕,是你娘亲眼看着走近广德寺的。怕是难产”
林长峰以为他担忧许夫人的安全,便附和了几句。等到他离开后,林御史在屋内来回踱步,自言自语地说道“如果不是她的话,当初那些留下来的东西”
怎么会不见了呢
许尚德咬死没说的东西,要是被公告天下,那才是要命的事情。
那才真真是将世家的颜面扒下来踩。
那让苏杭百姓骂得群情愤慨的贪污,一直都有着世人眼中高洁儒雅的世家插手,王振明更是从一开始就跟他们眉来眼去,许多事务,不过是彼此心知肚明罢了。
他看着外头的天光破晓,把玩着两颗核桃,开始摇头晃脑地担忧起来。
不知林长峰能不能将东西好生安置出去
数日后,正午,日头高照。
几个商队正慢慢地挪到了城门口,正打算给关文查验,守城的士兵看了看他们那鼓鼓囊囊的行礼,问道“这些都是什么东西”
为首的商队头头赔笑说道“都是一些买进卖出的东西,官家要是不嫌弃的话,也可看看。”
那自然是要查。
但是这商队给的钱足足,他们队长和这个商队头子又是认识,检查起来就敷衍了许多,只是大致翻开来看了下表层,只看上面都压着些例如棉花等东西,便重新放下布条,摆摆手,这就是示意过去。
看着都是轻便的东西,但是车辕很深,滚过去的时候,压着地面两道异常鲜明的滚痕。
咔嚓
非常不巧的是,就在车子再度滚起来的时候,也不知道内部究竟是如何摆放,竟然是那么凑巧,好几个东西从车上滚了下来,直接“啪”一声摊开在地上。
士兵低头一看,那赫然是一卷竹简。
再是无知的人,他都听说过最近京城里闹得沸沸扬扬的事情,他当即脸色大变,厉声喝道“停下”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不仅吓到了车夫,也吓到了城门附近的百姓。
这些百姓来来往往,甚少听过守城士兵如此严肃。
对他们来说,守城的人就是每天都能看到的,是摆件,是人,还是泥塑,看起来都没什么差别。但是这一声暴喝,却生生将周围人的视线一同看了过来。
“这不是商队吗”
“难道是查出来里面藏了个人”
“我怎么不知道你这么有能耐,为何不去写话本”
“胡说,肯定是藏了什么宝贝”
有个读书人揉了揉眼,盯着地上士兵正在弯腰捡起来的东西,突然大声说道“那东西是不是竹简”
除了与他一同出来的读书人立刻去看,其他百姓都是茫然,还有的还在问竹简究竟怎么了,这又是什么东西云云。
读书人耐心解释,“竹简就是竹片做好的书籍,不是所有书籍都是那种白纸做的,许多年前,大家都是在竹片上落笔。”
从前记录的书籍和现在,是全然不同的两种味道。
“那些人运走的其实不是货物,而是书籍”
有人总算是明白过来,吃惊地说道“那岂不是偷偷在运的”
也有人说“怎么就叫偷偷呢没看过有人卖书吗说不得这就是商队主人买下来的古书呢”
读书人的朋友总算回过神来,厉声说道“不可能,绝无可能最近半年,小生走遍了整个京城书铺,都没有哪一家愿意出售古书的。谁家是傻子,愿意将如此昂贵可以传世的东西卖出去那须得是个蠢物这东西我敢肯定,这东西,肯定就是最近纷纷扬扬的窦氏藏书”
随着这读书人朋友笃定的一句话,一直围在身边听八卦的众人哗然,忍不住一个个去瞧城门口的情况。
果不其然,那原本要被放行的商队被重新扣押了下来。
然后守城士兵开始检查后面的商队,也不要他们的通关文书,就一车车查过去,今日五六个车队,分属不同的商行,结果居然查出来二十来箱的东西。
这个结果一出,就连守城的士兵都不敢怠慢,连忙让人送信去京兆府。
京兆府尹原本最近就因为坊间流传的流言蜚语而苦恼,没想到城门那边又给他来上这么一出,当即吓得他拍马赶到。
京兆府尹不是一个人去的,他甚至还去翰林院请了两位老翰林出行,与他们一同前往城门。
老翰林听说这回事,倒是欣然应允。
张千钊也允了。
不少消息灵通的人都急着往北门去,等京兆府尹赶到的时候,已经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这堵在城门口成何体统
京兆府尹立刻叫来官府衙役和守门士兵一起,将看热闹的大家都散去。
这城门本来就是要进出的地方,怎可以堵在这里
然后再请了两位老翰林进去,捡着那几卷掉下来的竹简来检查。两位老翰林来时,也不过怀揣着看热闹的念头,万没想到真的确有其事,什么都没准备。
在看到衙役和士兵拿着手指头在捏那竹简,当即心痛得捶胸顿足,小心翼翼地用手帕裹住手指,这才抢过来检查。
当他们小心翼翼地打开其中一卷,自右向左,自上而下看起来时,他们的两眼发直。
藏书会成为世家的藏书,便是藏书本来就有价值。
这些藏书未必是来自于窦家本身,或许是这么多年或是抢夺,或是买卖,或是收集而来的东西。
有些古籍的价值甚至不在于书文的内容,而在于本身的字迹。
就如同他们现在打开的这一卷。
那是一种逐渐失传的书写方式,这种行文写字异常美丽,却需要太长的时间练习,同时比划复杂,不利于传播。
所以时日渐久,就被逐渐抛弃。
可论字之美,无人敢质。
两位老翰林看着这优美的文章,恨不得将眼睛黏在上面。
太美,太美
他们激动得呼吸都急促起来,立刻看向商队被压着的地方。京兆府尹在旁边等候多时,他也看到了那竹简上异常优美的书写,正是吃惊的时候,眼看这两个老翰林总算有了反应,连忙上前一步说道“请问二位,这样的卷宗,会不会是窦家的藏书”
翰林院的许多老翰林都是不参与政务,只是一心做学问。
他们自然也仰慕世家的一些传承,辨认过不少印章。只见其中一人伸手点了点这竹简最后的落款,笃定地说道“我从前曾有幸借阅过窦家的藏书,他们所珍藏的书籍上,或多或少都有着他们本家人的印章。这个痕迹,便是证据”
京兆府尹心里有数,大笔一挥,直接让人将东西拖到大理寺去
什么,你说大理寺只是断案的地方
那不巧,京兆府最近事务繁忙,实在是承不了这样的大事。
这倒不是京兆府在逃避责任,而是他们压根就不想掺和这危险的事情。如今整个京城闹得风生水起,他们这京兆府说是是管着整个京城,可谁不知道,他们其实也是蛮受气的。
毕竟京城这么达官贵人,他们不管怎么管,都是落不到好。
尤其是今日这事,还不如全部都推给大理寺。
薛青收到消息的时候,人和东西,都全部在门外。
还附带两个钻研得醉生梦死的老翰林。
赶都赶不走
城门口引起的风波,再加上大理寺的闹剧,让京城一下子就知道,当真有人找到了藏书如果不是刚好在城门口这个意外,这东西居然就真的给人运出去了。
薛青是铁面无私,但也不是什么烂摊子都爱收拾。
这些藏书出现在大理寺,对他一点好处都没有。
大理寺将商队全部都抓起来,然后剩下的那些藏书,都派人连带着那两个老翰林,全部都给翰林院送了过去。
张千钊猝不及防接手这个烫山芋,在第二日朝廷上,被十来个朝臣围着,实在苦不堪言。
他倒也想将东西送出去,可是京兆府不肯接手,放在翰林院现在那批老翰林真看得醉生梦死,要是动了,怕是要跟他拼命
可张千钊能如何
难道他不喜欢,不想看吗
偏生是这样烫手的事情。
莫惊春看着张千钊被围攻,难得出来说了句话,“诸位还请听本官一言,眼下这批藏书是否是窦家藏书还未确定,就暂且交给翰林院又如何至少翰林院那些老翰林们,怕是比起常人更精通保养书籍的办法。
“而眼下,最是要紧的,便是找出究竟是谁找到了藏书,还有,这批藏书最后应该如何处置的问题。”
莫惊春说完后,薛青也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
“原本按着律法,主动交还官府的,可得一半的份额。可是这偷偷运出去,却不是官府鼓励的行为。昨日,臣与刑部侍郎一同审过此案,这些商队虽然分属不同的商行,但他们接下的是同一个人的委托。”
刑部那边也有官员出列,欠身说道“大理寺卿说得不错,如今犯人,已经有苗头了。”
主动归还,那叫好人。
但是偷偷运出去,那就是犯人了。
莫惊春看那些人总算静了一下,方才又说道“如今既然出了这样的变故,若是找到了人,不如再查查,东西当真只有这么多吗”
他的话刚落下,登时有不少人看向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的新任侯爷。
莫惊春微微笑了笑,平静地说道“这数量,可对不上。”
一石惊起千层浪,说不得,这里头还内有隐情
莫惊春顺着正始帝的意思,让局面显得更加混乱,与此同时,站在前头的林御史脸色铁青得可以。但也只是一瞬,他又恢复了从容,他踹在怀里的手正紧握成拳。
好歹当初这些人,是藏在暗处。
虽然这一回说不得要抛弃,但不会连累林家。
又三日,薛青在朝上施然然说道“陛下,臣已经有了眉目,正在案首。”
他所写的文书,已经递了上去。
正始帝高坐台上,慢悠悠地捡起最上头的一本看了起来,片刻后,他的脸色变得有些古怪,似笑非笑地看向林御史,“林御史,这贼喊捉贼的味道,感觉如何啊”
林御史脸色微变,出列欠身,“还请陛下明示。”
正始帝幽幽地说道“明示若是寡人明示,你岂不是要当庭自刎自己看看罢。”他厌倦地将文书丢了下来,砸在了林御史的肩膀上。
这行为甚是侮辱,但是陛下那厌恶的口吻还有不满的表情,让许多人压下了心里的想法,只一心去看林御史。
林御史打开薛青所写的文书。
薛青的笔墨不如他人之犀利,反而中正平和,寥寥数笔,就已经写出了结论。
林御史扑通跪了下来,哀声说道“臣有罪”
莫惊春在听到林御史这话时,一下子猜到了林御史要作甚。
果不其然,林御史哭诉着他教子无方,竟然闯出了如此大祸,昨夜回家,方才得知此事,原本今日上朝,便是为了此事云云。
话罢,林御史还真的从袖子里拿出一份折子,由刘昊转交给正始帝。
帝王按下这奏章,并未立刻打开,“没想到林御史惯来是公正无私,就连自己的子女,也从不偏袒。”
林御史沉声说道“自当如此。”
正始帝眉宇潜着少许戾气,屈指敲了敲这份文书“罢了,先起来。你是御史台的长官,但是这一次的事情,既然与你有关,而这已经是第二回了林御史还是暂且在家中休息几日,等此事平息后,再来决断,如何”
他这是让林御史回避此案。
帝王看着是在询问意见,其实压根就没打算给林御史说话的机会,而是侧过头去,和刘昊说了几句什么,中侍官便欠身出去。
谁也不知道刘昊去做了什么。
但是在这十分寂静里,林御史只能生生忍下。
他心里只有愤怒和奇怪,更有满腔对着林长峰的怒火。如今这结果,是预料中更坏的一面,但也不至于最坏,只是暂时被剥夺了权力,但还有可能。
然这一次运出城的力量,全部都是暗桩
既然是暗桩,便是在林氏内部,也没有多少人知道。
大理寺究竟是怎么查出来的
难道当初许尚德死的时候,与谁说了什么比如
林御史垂眸。
莫惊春。
他是在许尚德死之前,最后一个见过他的人。
莫惊春除了在交泰殿曾经展露过峥嵘,此前,之后,再未表露过任何独特。
当日莫惊春和公冶启的交锋,不少人看在眼底,只以为两人暧昧。可随后除了一段时日莫惊春频频入宫后,直到最近,却是再无别的迹象。
陛下封赏莫家一门三侯爷的时候,更多人以为的是两位大将军封无可封,所以才将这不起眼的莫惊春也提拔了起来。
大多人观察到这里,便放弃了。
林御史也是如此。
可是如今他再看莫惊春,却总有种他老道深沉的错觉。
难道他之前,真的一直看走眼了
林御史究竟是怎么想的,莫惊春是半点都不知道。但他回到宗正寺的时候,却遇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在他的书房,有一位王爷正在等候他。
莫惊春刚进门的时候就得知了这个消息,但是直到他走进去,看到坐在轮椅上的秦王,却还是忍不住诧异。
莫惊春恭敬地行礼,秦王却笑着说道“莫要多礼,你这般,我却是没办法搀你起来。”
秦王是个温和的王爷,他在朝中上下的名气甚是不错,听说从前更是曾经结交了不少三教九流的朋友,是个不拘礼节的人。
但是这几年,秦王府上并无要紧事务,在莫惊春任职这几年里,秦王除了每年照例准备的人口,田地,还有宗亲的情况外,压根无需和宗正寺打交道。
秦王的出现,是意料之外。
莫惊春“不知王爷大驾光临,可是有什么事要吩咐臣下便是如此,也可直接叫臣登门拜访便是,怎可劳烦王爷亲至”
秦王哈哈大笑,“都是这把老骨头了,出来活动活动筋骨,也是必须的。本王不比年轻时候了,再窝着,岂不是骨头都要酥了”
莫惊春淡淡笑着。
他和秦王聊了几句,方才进入正题。
他万没想到,秦王居然是亲自登门,来给他说媒的。
莫惊春这一惊吓,是真的险些将茶杯颠覆了。
秦王给他说亲的对象,其实是康王的小女儿。
康王虽然有些荒诞,到了这个年纪,膝下还有十来岁的郡主,可这小郡主也确实生得如玉如珠,可爱至极。
康王宠爱得很。
这样一位郡主,莫惊春确实曾经听说过。
尤其是这本来就是宗正寺负责的范畴,他怕不是将所有宗亲的家谱都背了下来。所以他也知道,这位小郡主因着康王的宠爱,如今已经年岁十八,却还未嫁出去。如此看来,倒是和从前徐素梅一处说媒有些相似,但是最紧要的却是康王的态度。
从前康王不许,是觉得旁人配不上自家女儿。
而莫惊春曾经救过他一命。
交泰殿的事情后,康王府的人至少上门了两次,回回都是重礼。因为打着报恩的说法,莫府也无法推拒,此后康王府和莫家的走动也算不得少。
只是莫惊春谨记着陛下不喜康王的事情,一直没有太过亲切。
而徐素梅无需莫惊春提点,对康王府的应付也甚是周到。
且不说莫惊春的本心,就凭着正始帝对康王的态度,他都不可能应下这门婚事。
但最是要命的是,康王居然会请了秦王来说项。
这也让莫惊春明了,为何秦王选择登门的地方是宗正寺,而不是莫府,这无疑是为了莫惊春好。
不管这一次见面会引发什么猜测,至少在宗正寺,多数是与公务利益相关,还不会有人一下子想到结亲这样的私事。
秦王见莫惊春眼底的明悟,便捋着胡子笑了起来。
果然是个聪明人。
莫惊春“臣如今岁数,却是万万配不上小郡主的。蒙得康王看重,臣不胜惶恐。然此举,却当真不妥。”
秦王淡笑着说道“莫家的家风正,无子也不纳妾,外头待莫家的评价,可远没有子卿这般自贬。小郡主的性情敦厚温和,就算对待继女,也绝不会有苛责之举,子卿大可放心。”
莫惊春“”
他担心的可不是这个。
莫惊春勉强笑了笑,“小郡主出身高贵,可臣却是有过婚约。如今二娶,未免不公。”
秦王漫不经意地说道“这个倒是无妨,将来合墓的时候,总会给徐氏留个位置。”
莫惊春脸色微变,秦王几乎是清楚他在说的是什么。
后头的妻子嫁进来,一般都要给前头的妻子牌位执半妾礼,所以继室总是艰难些。而秦王四两拨千斤,却反将这话提到百年后的墓葬去,便是暗指小郡主再如何,也不可能落于从前那个之后。
且不说世俗礼法如此,小郡主不想低惠娘一头,唯一的办法就是莫惊春休妻。
去休弃一个已经死去的亡魂
虽然他们两人并无感情,可莫惊春却也做不到。
更别说,秦王这步步紧逼,却是硬要莫惊春答应的态度。
只是莫看莫惊春是个内敛柔和的性格,可实际上他是他强任他强,我自拂山岗的性格,他咬死不松口,就算是秦王拿身份来压,也是无用。
等到秦王惋惜地说道日后再言时,莫惊春已经浑身冒汗,勉强送走了秦王。
莫惊春的脸色有些难看。
等候多时的右少卿进来,看到莫惊春如此,惊讶地几步跨了过来,忙扶住他,“宗正卿,这是怎么了”
莫惊春摇了摇头,无奈地说道“只是突然觉得,有时候,当真人不可貌相。”就譬如他以为是温和宽厚的秦王,居然也会有这般锐利强迫之时。
莫惊春和秦王打机锋的时候,为了不落入秦王的陷阱,他当真是使劲了十二分的力气。
这种感觉,还跟面对正始帝的时候不太一样。
帝王是一头难驯的恶兽,而秦王,却是一头阴险的老狐狸
莫惊春家去,便将此事告知了莫飞河。
相比较莫广生和莫惊春,莫飞河才是切切实实在官场朝廷扎根了几十年的老人,当莫飞河听到此事时,他的眉头微蹙,抱着茶盏沉默了片刻。
莫广生和徐素梅都坐在边上。
徐素梅看了眼公爹,又看了眼莫广生。
莫广生犹豫地说道“如果这说的不是康王郡主,倒是个不错的对象。”
如果有人能让莫惊春脱离正始帝的苦海,他自然举双手双脚赞成。
可康王的话
这老王爷太过荒诞,都这把年纪了,还是贪图美色,闹出来不少笑话。
有了丈夫说话,徐素梅这才低眉说道“可是秦王的做法不合规矩,就算男子间说媒,总是简单得多。可却也不曾有过这种压迫的态度。你觉得是好,可你想过没有,一十八岁的小郡主,若要嫁进来,她对前头的惠娘,可是低了一头。皇室血脉,宗亲之女,她如何能应”
其实还有别的更深的缘故。
莫家很简单。
除了公爹,就是莫广生和莫惊春。
徐素梅给莫广生生了一子一女,莫惊春膝下一个女儿。这么简单的家世,如果嫁给二郎的是个身份高贵的妻子,那徐素梅的身份就有些尴尬。她不过普通武将女儿出身,算不得权贵,这管家权,是给大房,还是要给二房
再有,来个这么个妯娌,是不是往后还得考虑分家
徐素梅虽然想得深,但大多也是为了莫家考虑,倒不是独独为了自己的利益。
莫家根基浅在人口简单,好,也好在人口简单。
在帝王的心中,不至于结党。
更何况,徐素梅心中一直忧虑陛下和莫惊春的关系。
莫惊春疲倦地说道“秦王的态度不合寻常,语气也过于强势。我猜想康王府上肯定出了什么变故,不然他们不会将小郡主下嫁”
“这是什么话”莫飞河总算开头,却是不紧不慢地瞪了莫惊春一眼,苍老的声音里透着刚硬的力道,“你是莫家的儿子,是如今仅存的侯爷之一,就算小郡主嫁给你,那也是相配的。”
莫惊春平静地说道“孩儿不想娶妻。”
“你当真往后都不想”莫飞河盯着莫惊春的眼睛说道。
莫惊春颔首,“孩儿只得桃娘一个,足矣。”
他心知父亲还是想看他再有子嗣,方才会这么说。
但是男孩女孩,对莫惊春来说都不重要。
甚至有无子嗣在没有桃娘前,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莫飞河捋着胡子笑道“莫急莫怕,既然子卿不愿,自然没有强买强卖的事情。明日,我亲自去康王府一趟。”
其他数人都讶异地看向他,看得莫飞河吹胡子瞪眼,“这是什么眼神”
莫广生犹豫再三,才说道“您不会是去揍康王一顿吧”
他小心翼翼地劝着。
“康王这把年纪了,怕是禁不住”
“康王只比我大三岁。”莫飞河幽幽地看着大儿子,花白的头发丝毫掩盖不了他的威严,蕴含精光的眼睛让莫广生讪笑着移开脸,不敢再说。
康王那温柔乡里浪出来的身骨,如何能和莫飞河比
只是远比莫家这边的处置,这消息更快地出现在皇帝案头。
长乐宫。
柳存剑正低声说道“小郡主被一名叫邹玉的男子骗得失身,肚中有了孩子。康王大怒,杀了那邹玉,又给小郡主服了落子汤但可能药量过重,日后子息艰难。康王盛怒后恢复理智,又是后悔,开始想着为小郡主找一个好归宿”
砰
一声巨响,碎裂不断。
正始帝生生将整个沉重桌案都踹开,身下座椅嘎吱嘎吱响了两下,勉强撑住了这暴涨的力道,却是将整个长乐宫都带进了诡谲安静的气氛里。
“继续。”
正始帝阴鸷冰凉地说道。
柳存剑“故,他们选中了莫家。一则,莫惊春从前那位夫人的事情,虽然是隐秘,却也不难查,这在他们看来,莫惊春甚有容人之量。二则,莫惊春如今已有侯爷尊位,虽是个闲置,倒也勉强和康王府门庭相配。而且膝下有一女,至少子息不会让人诟病。莫府家风又正,小郡主嫁过去,加之是下嫁,也可高枕无忧。”
正始帝阴恻恻地说道“寡人当日怎没杀了康王”
柳存剑不敢说话。
这可不正是莫惊春救下来的
倒是没想到,老康王就打着这样的主意来“报答”莫惊春。
此事,康王甚至连秦王都没告诉,只是舍下老脸,求秦王做媒。而秦王见康王急迫,其实也猜得出来几分,权作不知。
早几年他欠过康王一个人情,如今不过是来还罢了。
只是秦王没想到,这样一个轻易的举动,却会给自己招致无尽的祸端。
正始帝只是坐在那里,狠厉残暴的气势就压得人喘不过气来,那张俊美的脸上布满阴鸷狠戾。
好半晌,他残酷冷静地说道“寡人要他死。”柳存剑下意识想劝,康王毕竟却猛地对上帝王暴戾阴森的眼神。
那眼底再无一丝一毫的情感,唯独疯狂嗜血的杀意。
这一夜,莫惊春还未睡,就在窗前看到了一封信。
上面龙飞凤舞,只得“姬府”二字。
底下,却印了个小小的“启”。
莫惊春看着这有些胖乎乎的字眼,认得出来,这是公冶启在东宫时用的私印。
已经许久不曾见。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在这信笺上,却闻到了浓重的肃杀味。
那是从正始帝骨髓里,便挥之不去的血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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