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第六十七章

    除了咬出一个血印, 其实公冶启非常温柔。

    温柔到了莫惊春觉得他是不是被人替换的错觉,他闻着那挥之不去的铁锈味,脚上的重量压得他几乎挪不开身, 动弹时,哗啦啦的声音在耳边不住响动,就像是伴随而舞的乐章。

    莫惊春感觉轻飘飘, 他闭上眼,“陛下不能啊嗯, 每次都想着,用这样的办法,来解决问题”

    公冶启“为何不能”

    他看着现在的莫惊春, 觉得他漂亮极了。

    莫惊春一脚抵在公冶启的胳膊上, 心余力绌。

    “我不喜欢。”

    另一只脚被铁环束缚,只能躺在床榻上, 被帝王牢牢地抓住脚踝。

    公冶启漫不经心地捞住那只脚,“康王当死, 广平王世子和广平王有所不同,后者虽然平生只爱诗词歌赋, 可他的好世子却是一心想着皇位宝座。”

    莫惊春睁开雾蒙蒙的眼, 看到公冶启露出微笑。

    尽管那笑渗人得很。

    “至于公冶留铭,不错, 这些人里,他最是无辜倒霉。”帝王笑眯眯地拽住那条晃动的铁链, “可寡人只恨当初他遇袭时, 为何没索性帮个小忙, 让他直接死了”

    从一开始就掐灭清河王的奢望, 就没有这后头的事情。

    脚链一扯, 莫惊春方才看到那铁链究竟从哪来,那更像是从一开始就跟这张床铺融为一体,蜿蜒着从床柱蔓延出来。

    莫惊春用手背捂着脸,舒服的余韵还在身体回荡,他整个人都懒洋洋,透着慵懒的韵味,自上而下都被弄得透透的,“那我该感谢陛下发疯的时候还疯得有理有据,杀的都是该杀的人”他的声音虽软透了,却是极冲。

    公冶启笑着俯下身,“夫子确实应当这么觉得,毕竟寡人再如何发疯,不都一直顺着夫子的心意做事吗”

    莫惊春怔然,挡在眼前的动作顿了顿,慢慢移开看着公冶启。

    帝王的动作并不狠,反而像是温存。

    可莫惊春却几乎因为公冶启的话浑身颤抖起来,脚踝上的金环似乎在这时候滚烫起来,刺疼得他想要蜷缩身子,却碍于公冶启夹在中间而无法动弹。

    公冶启的语气透着古怪的愉悦,“夫子为何如此,不该高兴吗”

    他的手指撒开铁链,却循着动作重新握住莫惊春的另一只脚踝,那只脚的重量就没有另一只那么好说话。公冶启握住的时候,温热的触感透过铁皮,只隐隐隔着一层感觉着皮肉下的突突跳动。

    公冶启却将那抬起来,将之沉沉压在了莫惊春的枕边,哗啦啦的动静响彻了整张床,那动作过于极端,勉强得莫惊春几乎要叫出声来。

    可陛下还在笑,他一边笑,一边摩挲着细嫩的皮肉,温柔得如同方才,“如今寡人不正是夫子玩弄在掌心的一条恶犬吗”

    莫惊春惊得要跳起来,却被公冶启死死地压住所有的挣动。

    这指控如此刻薄,让莫惊春实难承受。

    哗啦

    “夫子说得不错。”

    哗啦

    “情爱之事,需得互相折磨,两相勉强。”

    哗啦

    “方才能生死不休”

    莫惊春分明陷在极致的缠绵里,却被陛下那几句话追杀啃咬,仿佛要将他身上的好肉生生扯下来,如此,方才能够慰藉那心里咆哮的空洞。

    帝王暴烈的话几乎刻入莫惊春骨髓,难以自制地颤抖起来。

    铁链不静,声响不休。

    翌日,莫惊春醒来的时候,公冶启还在身侧。

    他记得,今日是他休沐。

    可是,陛下必定还有要事。

    在昨日事情揭露后,不管是朝廷内外都会有动静,公冶启怎可能无事

    莫惊春在男人的怀抱里侧过头去,看着外面的日头,已经是旭日东升,他惊得坐起身来,却发觉身后那人的呼吸沉重,炽热滚烫得紧。

    莫惊春回头看他,只见公冶启眉头紧蹙,两颊微红,吐息异常滚烫,就连额头摸上去,也是热得惊人。

    发烧了。

    莫惊春瘦削的腰还被公冶启搂得死紧,轻易挣脱不开。而他现在浑身赤裸,又不可能就这么叫着人进来,他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方才下了床去,弯腰从地上捡起昨夜随意撕开丢下的衣物,虽然外头的衣裳是凌乱的,但好歹里面还能穿。

    却发现他的外裳撕得破破烂烂,而公冶启的则是染着血。莫惊春去衣柜里胡乱捡了件能穿的衣服出来,然后将其套在身上。

    动作间,那条铁链从床脚蔓延出来,异常碍事。

    莫惊春微眯着眼,这裤子却是没法穿了。

    刘昊和柳存剑在外面守了一夜,虽有困意,却是半点都不敢睡。

    他们两人跟在陛下的身边已久,帝王一个眼神,他们立刻就知道什么意思。所以正始帝让他们出去的时候,刘昊就悄悄地将门也给带上。

    结果却是疏忽了窗户。

    这也没辙,只能是柳存剑去补上。

    刘昊还埋怨柳存剑做事不利索。

    可这事,不都是头一回做

    柳存剑心里对莫惊春还是有些抱歉的,可惜的是顶头上司是皇帝,这不做也是不成哇守到天明,刘昊已经靠墙半眯着,柳存剑抱剑站在另一头,正盯着外头的日头昏昏欲睡。

    眼下御书房那边 ,怕是还等着几位老臣。

    柳存剑刚这么想,门后就猛地传来一声剧烈的响动。他本来是半靠在门上,猛地站起身来,盯着剧烈晃动的门。

    “柳存剑,陛下受伤发烧了,还请劳烦太医过来看看。”

    这话一出,打瞌睡的刘昊立刻就不困了,猛地蹦起来掏钥匙。

    门一开,露出门后穿着墨绿长袍的莫惊春,只见他的脸色还是有点难看,但是说话还算平和,“昨夜陛下负伤,胳膊划了一道口子,有些深。今日起来,怕是发烧了。”

    只他说得平静,但是其余两人还是不由自主地将视线下放。

    看到了莫惊春身后那条铁链。

    莫惊春的脸色一冷,幽幽地说道“看够了吗”

    两人立刻一个回神,自去安排不提。

    夭寿,太傅当真生气的时候,却也真是冰天雪地,寒意外放。

    这东府上自然是没有太医,暗卫早在莫惊春吩咐的时候就飞奔赶去宫城,在第二遍凉水帕子换过后,老太医就被带着赶了过来。

    结果还算好。

    “陛下的身体康健,只是受伤失血过多,又大喜大怒,这才一时冲撞烧了起来。”老太医一边说着一边飞快地写着药方,“只要好好温养便是。”

    陛下既然生了病,自然是挪不得。

    刘昊一边要派人回宫,顺便安排人去处理御书房等着的大臣,还要再送一份消息去贤英殿,柳存剑则是默默调来了人,将东府围得水泄不通。

    而莫惊春

    莫惊春在吃饭。

    他面无表情的模样,其实有些吓人。

    大喜大怒

    大怒的人不该是他

    莫惊春面无表情地生气,又吃了一口。

    然备受束缚的愤怒燃起时,昨夜陛下暴戾的语句犹在耳边。

    “如今寡人不正是夫子玩弄在掌心的一条恶犬吗”

    莫惊春的呼吸微窒,就连捏着筷子的手指都攥得发白。

    他甚至觉得荒谬,何以自己要承担这样的罪名

    老太医开的药很管用,等一碗灌下去,陛下已经逐渐转醒。

    醒来的时候,披头散发的男人睁着一双猩红的眼直直地越过数人,看向袖手站在最后面的莫惊春。俊美的脸庞上苍白异常,眼角透着发烧的红晕,让他整个人显得妖艳异常,仿佛是一头即将吞噬人的艳兽。

    张扬漂亮,却又疯狂嗜血。

    莫惊春踱步走来,那数人都自觉分开,寂静室内唯独铁链摩擦的声响,总算传入了公冶启的耳中。

    他低头看着那条铁锁,将之慢慢缠绕在手腕上,下一刻,又猛地晕睡过去。

    仿佛他这一次醒来,就是为了确认这件事。

    莫惊春恨不得咬死他,却还硬邦邦地问,“陛下可是好些了”

    老太医捋着胡子说道“确是如此,下一次醒来,应当是无大碍了。”

    他在心里感慨正始帝的身体真是强壮,昨夜失血过多,又做了颠龙倒凤之事,这才发起高烧,可是一帖药下去,人却是大好起来,只要养养,其实也并无大事。

    就是那胳膊的伤势狠了些。

    动手的人太狠,从角度来说,肯定是陛下自己动手的,那是奔着砍掉的劲头去的呀

    老太医回眸看了眼正立在床边的莫惊春,忍不住摇了摇头。

    莫惊春却是回头叫住了老太医。

    陛下的身旁有人伺候,莫惊春带着老太医去到一旁,温声说道“院首,在下有一问,还请院首据实以告。”

    老太医“宗正卿想问的是陛下的病情”

    莫惊春颔首。

    老太医敛眉,叹气说道“陛下的情况不能说好,但也算不得坏。”他打量了一眼莫惊春,斟酌着,“不知宗正卿可还记得,早些年,在长乐宫前,陛下屠戮了叛军一事”

    莫惊春点了点头,自然记得。

    老太医平静地说道“陛下当时便是杀疯了,无人能阻。可是您来看,这几次陛下波动过大的时候,却基本没有再闹出那样大的动静。”

    莫惊春蹙眉,“可是”

    他看向老太医,“广平王世子。”

    老太医显然知道莫惊春在说的是什么事,他淡定地摇了摇头,“不一样,那在陛下心中是当死之人。”

    莫惊春的眉头紧蹙,却是没有松开。

    那疲倦和累意浮现在眉梢,更在心头。

    老太医淡淡地说道“从前陛下发疯杀人,会敌我不分。如今陛下疯狂,与从前想比,多少是有了理智,不会再那般癫狂嗜杀。”

    “在您看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莫惊春道。

    老太医“宗正卿觉得,是一个嗜杀无节制的帝王为妙,还是一个理智冷酷的君王为好”

    显然,在老太医眼中,前者可比后者严重得多。

    眼下陛下数次动作,都被他自己局限在一定的范畴,从未引起轩然大波,要说真的出事却也是每次都不曾出事。

    莫惊春叹了口气,“但我却觉得,陛下并不比从前易熬。”

    从前正始帝只要撑过疯狂之时,便能恢复冷静;可是眼下却是无时无刻不被干扰,这样的日子,又有什么乐趣可言

    昨夜看着没疯,可要是真的没疯,怎么会做出那样的举动

    如今莫惊春脚上的铁环,可便是铁证。

    老太医却是笑了笑,摇头说道“宗正卿却是忘了,陛下有您在,自然不会重蹈覆辙。”

    莫惊春苦笑了声,“这不过是一时慰藉,做不得什么。”

    老太医见莫惊春心有郁结,本来是不想多说什么,但是看着宗正卿眉间清愁,又忍不住多嘴了几句,“宗正卿是在忧愁什么”

    莫惊春“我或许能够宽慰陛下,然与此同时,陛下却也因为关切我,而不得不面对更多的事。从前这局面,可从没像现在这么乱过。”他这话,只是突然想起了这接连几人的死,都或多或少与自己有关。

    然正始帝采取这样激烈的手段,却未必是好事。

    老太医似乎明了了莫惊春的意思,突然笑了起来。

    “宗正卿这话却是偏颇。人心是处出来的,而一个人带来的影响,有好的,也有坏的。可怎能只贪恋好处,却不肯面对坏处呢”他不紧不慢地说道,“就跟我家中老妻脾气暴躁,说话不中听,总是让人生气。可是她操持家务,赡养父母,哺育儿女,这一桩一件都面面俱到,却是我远不如也。

    “我气她恼她,却也爱她敬她。

    “谁都只想要好处,不想面对坏处。可世上没有这么完美的存在,也并无完美之人。陛下是如此,宗正卿您,也是如此。”

    老太医说的这话已经逾距,更何况其中还剑指公冶启。

    可莫惊春却听得若有所思。

    他生性谨慎内敛,许多事情只压在心头,却不肯与外人道。便是和公冶启两人牵扯之时,也甚少吐露什么。

    若非昨夜吃醉了酒,莫惊春或许还不会将心头藏着的话说出来。

    其实莫惊春再一想,昨夜陛下会突然想要将他锁住,除了他离开的动作,大抵也是因着他之前在提及清河王世子的事情上的反应。陛下自认为的“好”,其实莫惊春也未必想要,只是从前他不说,公冶启自然顺着自己性子来。

    最要命的是,即便是莫惊春,在摒除了一切杂念后,也不得不承认陛下的作为是对的。

    清河王世子不过是最简单的一例。

    杀他,是偶然,也是必然。

    权斗里,或许只是因为担了个身份名头,便得赴死。

    错不在他,错也在他。

    莫惊春敛眉,轻叹了口气。

    然这般痛痛快快地吐露一回,对莫惊春已是少有,若非老太医见微知著,借着病情的由头和莫惊春多说几句,他怕是也就这么停下。

    莫惊春谢过老太医。

    脚下,那精铁链条蜿蜒着自床脚爬行出来,而链接的那床榻上,正躺着公冶启。

    再是强大刚硬的人在生病的时候,都会显得脆弱可怜。公冶启的呼吸稍显沉重,吐息犹是炙热,却不知是哪来的力气,死死捉着那条锁链,却是怎么都不肯撒开手。

    莫惊春去门外叫人的时候,就已经大概知道这锁链的长度。

    可以任由他在屋内四处走动,最多却只能抵达门槛,却是绝对不能再出了门去。至于窗户的距离,自然是能够翻越的,可是依着莫惊春这样的心性,他如何能够让旁人看到他这般被束缚的诡谲模样

    为此,刘昊召人进来伺候,还都是德百那几个平时一直在莫惊春跟前晃悠的人,绝没有陌生的面孔。

    莫惊春又叹了口气,浸泡的冷帕子拿在手里,换过陛下额头滚烫的暖帕。

    德百蹑手蹑脚地走了过来,搬了个小架子放在身旁,上头垒着一小叠书籍,还有笔墨纸砚什么的,看来是怕莫惊春坐在无聊。

    毕竟照顾病人也就那些事情,而莫惊春现在又出不去,总归要找些事情解解乏。

    莫惊春心思不宁,书倒是读不进去,看了几页就放下。

    他看了看那白纸笔墨,再看了下床榻上睡得可怜的陛下,想了想,倒是取了过来,开始依样描葫芦。

    他画技一般,教导他的师父曾说过,莫惊春画出来的画像只得其形,却无其气。

    莫惊春也认为如此。

    不过偶尔,他手痒,也曾画过一些。

    书房的笼子里便有三四副桃娘的画像,至于公冶启其实也有过,只是上次那张年少公冶启,应当是被他取走了。

    后来莫惊春再去寻,却是没找到。

    莫惊春一旦上了心,画得便也入神。

    只时不时看上公冶启一眼,便又重新回到画作上来。

    德百在两人身旁守着,从他那个距离倒是能够看到莫惊春在画的模样,只是越画,就越显得面色古怪。

    他看了看莫惊春瘦削的背影,再看了看还在床榻上昏睡的正始帝。

    难道在宗正卿的心里,陛下居然是这样一幅可怕的模样吗

    在莫惊春笔下描绘的正始帝,赫然不是现在的模样,而是更为凶残、暴虐、可怖、疯狂。那狂草凌乱的背景看不出是哪里,但隐约是殿堂之上,血色染满了整个画面,仿佛只有红。那些或是跪拜,或是站立的小人只得一个隐约的形象,整张画面中,唯独正始帝的模样是最清晰,也是恐怖。

    他穿着一身黑,瞧着却更像是血色染红后蜕变的模样。

    德百从未看过这个模样的正始帝,仿佛是更为年长些的时候,可分明只是一张普普通通的画像,却不知是不是正主就在边上,德百却看得呼吸急促,仿若有种无名的压力压在他的心头。

    就在莫惊春认真画图的时候,宫内却是有些动静。

    陛下生病一事,登时传遍了朝堂内外,尤其是太后宫中,倒是频频派人去长乐宫,而贤英殿内,自然也收到了消息。

    贤英殿内,许伯衡正看着奏章,他的鼻子上架着一个古怪的物件,那是最近些年流行起来的东西,据说是能够让人看得清楚,只一个光溜溜的模样,却贵得惊人。

    许伯衡毕竟上了年岁,这眼睛也是花了些,借着这物件,才看得清楚。

    外头悄悄来了人,“首辅,陛下身体不适,刚传了院首过去,怕是今日的朝政,都要暂且搁一搁。”

    王振明在对面抬起头,皱着眉头说道“陛下这些年,可不曾听说过生病发烧,可严重”

    那来人欠身说道“只说是受凉发烧,大概需要发一发汗,明日便会好。”

    这人是长乐宫跟前的,如果没有把握,他倒也不敢这么说。

    只是等宫人下去,贤英殿伺候的几个人又都被王振明遣了出去后,这位吏部尚书才说道“首辅,您觉得,陛下只是普通的身体不适吗”

    昨日,正始帝方在殿前提及身体一直余毒未清,翌日就身体不适,这如何不让他们多想

    许伯衡声音苍老,却是好听,“陛下年轻力壮,偶尔一伤病,也是有的。若是真的因为百越之毒引起,那眼下更不能广为外传才是。”这便是安抚之言。

    王振明却是有些不依不饶“话虽如此,可要是陛下当真已经力有未逮,方才不得不做出如此模样呢”

    许伯衡将手里的圆状物放下,那奏章也随之放下,慢悠悠地看着王振明,“王阁老想说什么”

    对上许伯衡的眼,王振明本来藏在嘴巴里的话又跟堵住了一样,想说,却又说不出口。

    半晌,他失笑,心想老师即便到今日,却还是如此魄力。

    许伯衡看起来不张扬,不显露,可看着他坐在首辅的位置上,每日朝起,想起朝中有这样的老臣,便有一种厚实感。就如同丢进湍急河流的石头,任他雨打风吹,却是一如往昔,半点都不为激流所动。

    王振明从前曾得过他指点,不然未必能够走到今日这步。

    王振明“陛下今年二十又三,膝下只得大皇子一个孩子,还是太过单薄了些。”

    许伯衡笑起来的时候,儒雅非常,就像是陈年的酒,越酿越香。

    “王阁老这句话确实不对,陛下如此年轻,只有大皇子一个,正常不过。”

    王振明“只是陛下这剧烈抗拒的模样,如何能够等到陛下回心转意呢如今陛下又有了这样的病状,可当真是让臣心中担忧不已。”

    他这番话就太过明显。

    王振明不会这么蠢。

    既然王振明不是蠢人,那他这样的话是为何

    许伯衡稍稍一想,便笑了。

    王振明怕了。

    这么多年,王振明走到今天这个地位,左右逢源的架势被他做到了极致。他是最能够在乱世中求得生存的人,因为他有个实实在在的天赋,那就是审时度势。

    骂他膝盖软得跟面条也罢,骂他墙头草也行。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天生还有些做事的能耐,这才是到如今,被正始帝看成眼中钉,肉中刺,还能安安稳稳做到现在的缘故。

    他以为陛下是舍不得自己的能耐。

    许伯衡却清楚,陛下,只不过拿他来钓鱼。

    如今那乱水泥潭里的大鱼,已经被钓了起来,那么诱饵便失去了作用。或许是天生对危险的感知,王振明在事情还未降临前,便有着奇怪的预感。

    王振明没能从许伯衡的嘴巴里掏出只言片语,尤为不甘,还想再说话,却听到许伯衡缓缓道来的话。

    “你可知道,为何陛下,事到如今还是称呼莫惊春为夫子”

    王振明微愣,没想到许伯衡会突然提起莫惊春。

    许伯衡“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既然是师父,总有些是学生应当学的东西。若是一开始便只学了一半,那学而不精,为师者,也是无可奈何。”

    王振明看着许伯衡笑眯眯的模样,却如坠冰窖,冷得发寒。

    贤英殿的插曲不过一瞬。

    窗外落叶飞过,正是寒凉时节。

    京兆府外,正有几架推车上运着白布回来。

    这些都是赶着天明的时候,将犯人的尸体丢去乱葬岗的。这京兆府倒也不是严苛地方,可是审问总是要动刑,若是有人被折腾了后丢在冰冷的监狱内撑不住,就这么去了的,也是有的。

    这些人多是不受重视,或者本就是罪大恶极,官府在人死后,记得将人运出去埋了,也算是好事一桩。

    还能得到一口薄薄的棺材,可比外头讲究一些。

    京兆府尹特特叫了今日运尸体的人来,“人可都送出去了”

    “已经送出去了。”

    那两人欠身说道“按照您的吩咐,这些尸体的棺木钉没敲得死紧。”

    京兆府尹缓缓颔首,就让他们出去。

    这两个都是他自己的人,今日特特被派去做事,唯是这般,他才安心些。

    京兆府尹若有所思地捋着胡子,自言自语地说道“陛下此举,是要帮广平王,还是要”

    他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后头,却是听不清楚。

    城外乱葬岗。

    天将明时,京兆府的人挖开的埋尸地,突然响起了古怪动静,像极了有人在不断拍打棺材板,直到阳光穿破幽暗的林子洒了下来,方才看到有人喘着粗气爬了出来。

    他浑身是土,身上负伤,满脸都是汗。

    再听到别处有动静时,他心头一惊,只看是同一处,却又是狂喜,直扑了过去,拼命地挖开底下的泥,最终从里面挖出了另外一个同伴。

    两人抱在一处哭,又默默等了许久,最终不得不相信只有自己两人侥幸活了下来。

    这两人都是广平世子的贴身奴仆,尤其是最早爬出来的刘炟,他是从小跟着世子长大的侍从,如今侥幸死里逃生,想起惨死的世子,却是忍不住落泪。

    后来被救出来的人揉着眼睛说道“京兆府没有检查仔细,我们二人侥幸不死,为今之计,怕是得回封地上,将事情原委告知王爷才是”

    刘炟苦笑着说道“那你说,事情的原委是什么”

    那人不说话了。

    他们都是世子的心腹,自然知道世子的心思,他可不像广平王那么闲情雅趣,他之所以入京城,是另有所图。

    而这份图谋,和清河王未尝不同。

    刘炟“你觉得动手的人,会是清河王的人吗”

    那人说道“如果不是清河王的人,那还会是谁难不成是陛下”他边说着边摇了摇头,“那不可能,陛下就算是要动手,怎么会那么快,那么巧”

    那才几日

    就算是天子脚下,他们也不太相信。

    刘炟死里逃生,摸着狂跳的心,“是啊,如果是陛下的话,的确不应该。就算真的要动手,首当其冲的也不该是世子,而是清河王才是。”

    另一人眼前一亮,“如果陛下要杀,那也更应该杀清河王才是。我倒是认为,世子就是被清河王那群该死的死士给害了”

    当时广平王世子遇害的时候,他们几个都依着世子的命令外出,并没有随着其他人一起去了那宅子。而广平世子之所以会过去,也正是听闻了莫惊春出事的消息,隔了几日过去刺探情报的。

    毕竟人是他带进来,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故,却只得几个没去的人活了下来,他如何不惧再加上因为出了刺杀朝廷命官的大事,京城封锁,彻查所有的空宅。广平王世子生怕查到他自己,正准备过去将那几个死士也都杀了灭口。

    可没想到死士死了,而广平王世子也死了

    而刘炟带人在外,赶回去的时候刚好和京兆府的人对上,直接被抓走了。而临离开前,刘炟恰恰看到了门府内的残骸一片。

    他们受刑的时候,听说是两边内斗,方才一个不存。

    这让他们无比心寒。

    刘炟等人本来是广平王世子的人,不该受刑。

    可偏偏他们说不出那一日出事,他们几人身在何处,既咬牙不说,当然会引起京兆府的怀疑,也正是因此,他们几人受刑,直到今日,倒是只活了两人。

    刘炟“许是我们闭气过去,他们以为我们死了,方才让我们侥幸活了下来。”他们将其他几具尸体和棺材挖了出来,确实是其他几个弟兄,但是都死透了。

    另一人叹了口气,无奈地说道“可是结交朝廷命官的事情如是说了出来,岂不是会让世子死后都要蒙羞。”

    既然朝廷认为世子是无辜受累,那至少往后的声名还是好的。

    可若是曾有的野心暴露出来,那就连最后一层皮也都没了。

    故而,他们忠心耿耿,宁愿死,也咬牙不说。

    可挨到今日,能死里逃生,他们也是高兴。

    两人缓和了许久,方才搀扶着爬起来,刘炟脸色微变,突然抓住同伴,“不好,按着我们猜测,此事是和清河王有关。可依着清河王的狡诈,他怕是借此,将咱王爷笼络到他的船上,若是当真报仇也就算了,那清河王才是害死世子的凶手啊”

    同伴郭和大惊失色,对视一眼,求生之念更甚,决意要活着回去,将世子之死的真相告知广平王

    同一天色下,秋风高涨,日头迅猛,却无躁意,只有习习凉风。

    清河故地,来往的百姓脸上透着笑,他们在清河王的麾下生活,已经几十年的时间。

    甭管叫齐王还是清河王,他们早就习惯了这头上,有一个这样的老王爷。

    不过最近王府似是出了一件祸事,听说世子死了。

    这王爷纳妾多年,却只得了一子一女,这是整个封地都知道的消息。

    那世子一死,在他们看来,这王爷就绝后了。

    这市间传闻也是不断,只是最近清河王许是丧子之痛,已经多日不曾出府。

    在街角做事的老妇快手快脚地给客人盛了一碗面,眼看着没有新客,这才坐了下来,听着客人们说话。

    “你家小儿子没被征兵”

    “征了,明年就能回来。”

    “唉,在清河生活好是好,就是这征兵实在是烦人,总是爱惹人担忧。”

    “作甚担忧这个清河可是富饶,老王爷征税也不重,就是必须将十五岁的男子送去兵营罢了。咱这地方,怎可能出兵祸呀”

    “诶,你这听不懂的,就觉得清河好。你爱待自己待,我可是不爱待,你没看清河都没几个大富商吗人家可机灵着呢生意照常做,可人却是半点都不会往这里来”

    “这是为何”

    说话的两人越凑越近,只听到有人说。

    “你以为老王爷这些年练兵,当真是为了所谓强身健体,为了百姓安康这可是笑话咧,那明眼的,早就都搬出去了赶明儿啊,我也要走了,听我一句劝,别在这留着。”

    清河王世子的突然暴毙,就仿佛一个征兆,让敏锐的人都赶着往外跑。

    这摊位说话间,正听到外面的争吵。

    摊子老妇听着趣味,探出头去,正看到有快马拖着几个人从街上跑过去,人却是被拖得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老妇吓了一跳,外面的争吵却是更甚。

    “为什么不让我们出去”

    “是啊,我们还赶着出城做生意呢”

    “还未到关城门的时间啊”

    梆梆梆

    突如其来的响动强行压下了城门口的争吵,有一个书生模样的男人站在城墙上,大声说道“城门暂时关闭,老王爷要彻查杀害世子的凶手,如今暂时闭城十日。

    “如有擅闯者,便如同刚才那几人”

    说话人,正是王府幕僚,赵明

    那城门口的摊子老妇听完回来,却发现客人都跑没了。她一边叹息着一边收拾东西,然后将碗筷都垒在后厨,然后将什么东西塞在一处,卷成一团,最后掀开灶下柴火,赫然有一个黑洞。

    她将那东西丢了进去,咕噜噜的也不知有多深。

    老妇喃喃道“清河要乱了。”声音却是清甜。

    这消息送往京城,最快也要十数日。

    京城东府内,莫惊春仍然在画。

    他画得无知无觉,直到一个人影笼罩在他头上,挡住了光亮,他方才有所感觉。

    是公冶启。

    他居然醒了,只他挪了挪,将明亮还给了莫惊春,示意莫惊春继续。

    莫惊春看他一眼,见他脸色好了些,这才又低头。

    作画一旦打断,确实是再无这般闲情雅致。

    公冶启便也站着看。

    直到最后莫惊春停下动作,怔怔地看着笔下的画像。

    他从未看过这幅画面,也从未在梦中见过,可是刚才落笔的时候,莫惊春却什么都没想,什么也没记挂,不知不觉就涂抹出了这大红鲜明的色彩。

    莫惊春捏了捏鼻根,手里的画笔跌回桌上,撑着站了起来,“陛下”

    他本来是想问公冶启的身体,却见陛下跨过一步,然后与他并肩而站着,低头看着莫惊春刚刚画出来的东西。

    莫惊春不知为何有种诡谲的感觉,他说道“臣只是”

    他想说这不是在特特映射,毕竟方才莫惊春落笔的时候,是真的不知道为何就涂抹出这个模样,仿佛当时心中就存在这样的画面。

    可等画出来后,莫惊春却又觉得奇怪。

    这不应当是曾经出现过的画面,更像是从前精怪跟他说过的关于曾可能发生的事情。

    那个疯狂暴君曾有做过的事。

    “夫子为何想到要画这样的画作”

    公冶启平静地说道,看起来并没有生气。

    只是正始帝到底生不生气,不能从面上判断,而应该仔细感觉。

    莫惊春为难地说道“只是突然坐下的时候,就画了出来。”

    说到这里,莫惊春不由得有些歉意。

    毕竟不管怎么说,这画出来的感觉像是在指责公冶启的作为,但苦的是,莫惊春心里倒真的没这么想。

    公冶启越过莫惊春,将那张还未干的画作拿了起来,细细地看着画中的自己,突然指着另外一个还未成形的团说道“这个又为什么没有画全”

    莫惊春看了一下,摇着头说道“臣想不出来会是谁。”

    那画作里,最是明显的地方便是公冶启和另外一个人,似乎是帝王正要杀了另一人。

    可是那伸出去的动作,又像是要将那个人拢在怀里,那么古怪的姿势和奇特的气氛,不管莫惊春怎么想,都不确定在那个地方,那个时候,要画出来的人究竟是谁

    他想不出来,自然也没有画下去。

    公冶启却是突然笑了起来。

    他在画笔里面挑了一下,然后又调出来一个颜色,寥寥数笔就在上面重新填了一个人影。

    莫惊春只看着上面涂抹出来的颜色,却是深红。

    但是那官袍与模样,以及陛下动作时嘴角隐约的笑意,莫惊春却不得不承认,陛下笔下的这个人难道是他

    公冶启画出来的模样,便是一位穿着红色官袍的官员。

    是文官。

    却是负剑行刺。

    “陛下认为是我”

    公冶启闷闷咳嗽了一声,淡笑着说道“如果不是你,会是谁”

    莫惊春扬眉,重新看着他突然画出来的东西,那上头不管是正始帝还是莫惊春,都不是他能想象出来的模样。

    他怎么可能回去刺杀陛下,而陛下,又为何会杀他

    莫惊春怔然,他怎么保证陛下不会杀他呢

    他方才那一瞬的念想,不便是认定陛下不可能动他吗

    这种古怪的感觉,让莫惊春忍不住转移话题。

    “陛下的身体好些了吗”

    莫惊春主动伸手去碰,那额头的温度总算是降低了下来,可是那热度还是远超平常。

    公冶启淡淡地说道“当然好上许多。”

    他回眸看着出现在桌案上的画作,如果他不能够及时醒来,又怎么能够看到这些东西按照夫子的习惯,画出来这样的东西,怕是还没能够干,就会重新泡在笔洗里了。

    莫惊春推着公冶启重新去坐下,然后请了老太医过来。

    等老太医检查的时候,公冶启看着莫惊春又回到桌案前,不由得说道“夫子,那幅画卷,赠给寡人可否”

    莫惊春微愣。

    公冶启当真是了解他,莫惊春本来是打算要将这东西毁掉的。

    莫惊春犹豫地说道“这看起来有些不祥。”

    尽管莫惊春也捉摸不透那一瞬间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但是当他看着自己亲手画出来的模样,再加上公冶启增添的小人,那一刻便有一种无名的悲哀与绝望,仿佛曾经有过这么痛苦莫名的情绪压在他的心头,让他久久不得安宁。

    如果有朝一日,莫惊春当真做出什么事情来,那怕就是孤注一掷了。

    公冶启淡笑着说道“不祥寡人的存在,便是不祥。

    “认是如此,不认也是如此,有什么好怕的”

    就算这天下都认为他是疯子暴君那又如何

    他生来便是如此。

    公冶启肆意张狂,这便是从未更改的事实。

    莫惊春叹了口气,看着还未干的画作,到底没有动它。

    而陛下那头,在经过老太医的诊断后,只得了最近不要下水的嘱咐,其他的倒是无碍,只要按时吃药便是。

    莫惊春坐了下来。

    他走动的时候,就算动作再怎么轻微,还是没办法阻止那声响,那些锁链在莫惊春走动的时候哗啦啦地响,拖曳的力道也让莫惊春走动的时候更为吃力。

    铁质的东西本该会磨损莫惊春的脚踝,但是也不知道公冶启在锻造的时候究竟说了什么,那铁环的内部都是极为软和的衬垫,以至于冰凉沉重的铁环就变作一个皮老虎,虽然还是牢牢束缚住了莫惊春,却少了痛苦和折磨。

    然这对莫惊春来说并非是全然无感,这些东西出现在一个读书人身上,多少是屈辱。

    他只是强行能够压下去罢了。

    偏偏正始帝昨夜的情况,怕是不管不顾了,不然还能如何陛下毕竟是个病人,和一个病人折腾,总归是自己倒霉。

    莫惊春这些年要不是这坚韧的脾性,怕是早熬不下来。

    但要说没有恼怒,肯定是假话。

    按着老太医的说法,正始帝的身体还是发着低烧,人要再睡些时候才好。莫惊春想劝他去休息,但是皇帝却看着那张画像看个不停,像是上头画着什么有趣的东西,久久不肯移开眼。

    莫惊春无奈,“陛下,这究竟有什么好看”

    公冶启扬眉,挥了挥手里的画像,淡笑着说道“夫子,昨夜你可曾生气到想要杀了我”

    莫惊春的脸色微冷,“没有。”

    他坐了下来,却是伸出了脚,露出束缚着铁环的脚踝,“但早晨醒来时,有。”尤其是换衣服的时候,更是想将陛下的头给打下来。

    公冶启看着莫惊春脚踝上的束缚,眼底流露出一种贪婪古怪的恶念。

    莫惊春将脚踝收了回来,遮盖在衣襟下摆,陛下的视线却如影随形,仿佛像是要穿透莫惊春的皮肤一般。

    黑沉眼底涌动着难以言喻的光火,渗人得很。

    莫惊春微蹙眉头,“陛下”

    公冶启难以遏制那流露在外的古怪愉悦,那种扭曲的感觉某种程度上却是安抚了帝王的疯狂,让那疯性也乖顺地蛰伏下来,不再蠢蠢欲动。

    公冶启“夫子莫要恼怒,然这是寡人曾幻想多时的画面,如今便是这一二满足,也不能够吗”他说得可怜。

    莫惊春气急,“这成何体统”

    这种束缚,仿佛莫惊春是陛下的所属一般,这种强制掌控的独占欲过分强烈,以至于莫惊春脱不开身。

    这或许便是帝王满足的缘由。

    他摩挲着那冰凉的铁链。

    不管莫惊春走得再远,他总归有一半是落在帝王这里,只要勾一勾手指,就能够将人拖回来。这样美妙的存在,为何他没有早点实施呢

    正始帝想。

    因为他不愿意。

    帝王看向莫惊春,因为莫惊春不愿意。

    他将铁链扯了扯,莫惊春的脚便不由自主地动了动。

    公冶启爽朗地笑出声,莫惊春的脸却是黑了一半,如果不是陛下现在靠在床上,俊美脸上还是那两坨红晕的话,他现在肯定要抓着他去演武场干架。

    正始帝虽然猜不透莫惊春在想什么,但是看着他难得凶恶的眼神,也猜得大差不差,便笑着说道“若是现在夫子想要去演武场,寡人可以奉陪。”

    莫惊春幽幽说道“罢了,别到时候,陛下直接晕倒在演武场上,那臣难辞其咎。”

    公冶启“夫子,难道你不想解开这环”

    “自然是想的。”莫惊春不疾不徐地说道。

    他将手里压根没看上几页的书放到一旁,看向公冶启,“陛下,您现在好好养病,有什么事情等您恢复了再说。”

    公冶启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然这不过是莫惊春痛定思痛后,不得不暂时退让。

    如若这能安抚陛下的疯狂,那暂时为之,也便罢了。

    正始帝所思所想虽然疯狂,可有些时候,却也不难满足。

    譬如这囚禁,虽然莫惊春出不去屋门外,可是他想要的东西,一应都能够有人取来,而他暂时也没什么需求一定要出屋去做。至于陛下等他明日醒来,或者是他要离开东府的时候,他必定得解开莫惊春的脚环。

    多则三日,少则一日。

    莫惊春忍下那羞耻的感觉,只当那铁链不存在。

    他低头看书的时候,公冶启在抬头看他。

    等到莫惊春真的读了进去,公冶启却猛地扯了扯铁链,将脚踝猝不及防地拉了出来,几次三番后,莫惊春无奈地将书籍搁置下来,“陛下,您觉得很有趣”

    公冶启“与夫子呆在一起的时候,总会很有趣。”

    莫惊春晃了晃脚上的铁链,最终还是站起身,朝着床边走去。他取着书籍在床榻坐了下来,“陛下不要再闹了,好好休息。”

    他将还要再坐起来的公冶启给按了下去,然后褪去鞋子,将被褥盖在自己膝盖上。随后他摸了摸帝王的手心,发觉那还是很热。他给陛下换过额头的帕子后,又取了张帕子拧干,随后塞到公冶启的掌心,“睡罢。”

    莫惊春将公冶启顺毛得舒舒服服,就算有哪里想刺挠一下,却偏夫子被柔顺下来,就连狂躁的情绪也蛰伏下来,仿佛一瞬间都安静许多。

    公冶启更觉得奇怪,仿佛浑身都哪里痒痒,但哪里都被莫惊春顺得自然,半点都想不起来,狂躁的疯意更少了些,人就也困顿不已。

    不多时,他便额头抵着莫惊春的腰,睡着了。

    莫惊春的膝盖被陛下搂着,不能轻易动弹,但是感觉到公冶启沉沉睡去后,他心里倒是松了口气。

    “我画出来的那副画,与你之前说的暴君残杀一事,有关吗”

    对莫惊春来说,那久远得仿佛像是上辈子的事。

    是

    “可这与我怎么有关系”莫惊春喃喃自语。

    还是说,陛下因着和他关系还算不错,才会在看到他涂抹出来的画面时,感觉到一种奇怪特殊的感觉

    莫惊春在看到公冶启落笔的时候,确实有些茫然。

    如果是他的话

    莫惊春做得出来这样的事情吗

    莫惊春的手指下意识摩挲过书页,陷入沉思。

    系统的选择,不是无缘无故

    莫惊春微怔,他靠在床头,膝盖边贴着温热的男人,思绪却是飘得极其远。

    久之,也靠坐着睡着了。

    他许是累极,许是在睡前想了太多复杂的事情,莫惊春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了满地血腥。

    那绝望痛苦的气息,几乎蔓延了整个梦境,放眼所及,能看到的人全部都面带苦涩。那些站在殿堂上的官员异常愤慨,不知在骂什么。

    刘昊站在皇座边上,脸上却带着极大的疤痕,他的脸色难看至极,嘴里说着什么,却是嘟嘟囔囔,仿佛隔着一层,声音并没有传出来。

    整个梦境,就像是一场无声的闹剧。

    只有两个人最是鲜明。

    一身黑袍冠冕的男人半跪在地上,怀里抱着一个死去的官员。血迹斑斑的手紧攥在帝王的衣领上,仿佛死去僵硬的亡魂,让其掰弄不开。

    低垂着头颅的帝王慢慢抬头,猩红阴冷的眼眸恐怖异常。

    他的动作,让梦中的闹剧猛地停住,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看向他。

    一身是血的暴君抱着官员站了起来,他的脸色逐渐变得苍白,仿佛头疼欲裂,神色稍显扭曲,却蓦地抱着尸体大步往外走。

    他的动作是突兀的、猝不及防的。

    在这一整片静止的画面里,却是流动的色彩。

    黑色,红色,猛地出现在了殿外。

    正此时,真是阳光明媚的好日子,暴撒的阳光铺满了长乐宫前的大殿,只是那看似寻常的殿堂前,却不知为何缭绕着一股肃杀寂寥的气息,仿佛这里的每一寸地板,每一块砖瓦,都曾经撒过无数的鲜血。

    暴君立在阳光下,仿佛许久不曾汲取过温度。

    他闭了闭眼,这刺目的日头穿透血腥可怖的残影,数年来,第一次落入他的视野。

    直视刺目的阳光让男人的眼睛生疼,无声无息的热泪从他的眼角滑落,却是打湿了脸上原本溅到的红血。

    血与泪混在一处,在暴君脸上蜿蜒出古怪的纹路。

    这个男人仿佛从未有过如此清醒的时候。

    莫惊春这么想。

    他的心口仿若在这个时候也开始疼痛起来,无声无息的剧烈几乎撕开了莫惊春的心脏,却又有一种更家古怪诡谲的喜悦浮上心头。

    从未有过的轻松愉悦漫上心头。

    莫惊春下意识地捂住心口,越是痛,便越是快意。

    莫惊春忍不住在笑。

    他笑得几乎发疯。

    仿佛被这梦境同化了一般,莫惊春也感同身受那无尽悲哀过后,窥破天光的喜悦。

    公冶启醒来的时候,屋内稍显昏暗。

    还未到晚间,却是晚霞满天。

    无需抬头就能够感觉到外面的暮色,将屋内尚显隐蔽的地方遮得阴森起来。这东府自从建立开始,就甚少住人,除了莫惊春过来,公冶启来的次数才多了些。

    没有人的房子,便会觉得有些阴森。

    他发觉自己正搂着莫惊春的膝盖,便下意识地揉搓了两下,只是摸了摸,那感觉有些不对,公冶启便扬眉,伸手摸了进去。

    光滑一片。

    公冶启这才想起来,这铁链在,莫惊春就算想更换衣服都甚是麻烦。

    怨不得下午时,夫子脸上会有那样恼怒的神色。

    可一旦想到,今天白日,一本正经、守礼克制的莫惊春都是穿着中衣和外罩,内里下身却是中空的模样,公冶启眼底的兴味和扭曲便愈发明显起来。

    他将手里已经干燥发热的巾子丢到床下,探进去的手指愈发灵活地捣怪起来。

    莫惊春虽然靠在床头睡了过去,但也不是无知无觉,公冶启动作的时候,他略略震动了几下,声音变得有些古怪。

    只是在那微微翘起的时候,莫惊春连续几声闷哼,却是透着哭腔。

    公冶启怔然,停住动作抬头去看,昏暗的天色下,瞧不太清楚模样,却看得出夫子默不作声地淌着泪水。

    帝王猛地收心,坐起身来将莫惊春拢了过来,皱着眉查看夫子的情况。

    只见他确实是睡着,却不知是梦魇还是如何,一直在无声无息地落泪。

    那清透的眼泪在床榻时总会惹得帝王愈发动情,可在这时候倒是让公冶启有些手足无措,不知要如何动手。

    莫惊春是不哭的。

    除了在床榻间的事情,他和正始帝的纠缠再痛苦,公冶启也从未见过他流泪。

    大抵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又或是莫惊春心里的坚持傲气,不论正始帝曾有的手段算得折磨,却也不曾见过他如此。

    正始帝情绪古怪,又是生气恼怒他将这平日不曾露出来的模样,却给了梦境里不知是什么东西的存在,一边又不由自主地给莫惊春擦泪。

    帝王知道要用什么手段能立刻将人的脑袋拧下来,却不知道怎么安抚啜泣的莫惊春,只是僵硬地用手擦拭着他的眼角,将那些酸涩的泪水一一擦去。

    “夫子,子卿”

    公冶启低低唤着莫惊春的名字。

    莫惊春醒来的时候,只觉得通身燥热,却又有另外一种奇怪的感觉缭绕在心头,轻松至极。他透过雾蒙蒙的泪水看到公冶启,他的脸上带着气急败坏,却又有莫名的怜惜,指腹粗糙地擦过莫惊春的眼角,有些疼。

    他回过神来,刚想说话,却发现自己鼻音很重。

    “嗯”

    莫惊春发出一声疑惑的动静,摸了摸鼻子。

    他在哭。

    公冶启看他总算转醒,眼底闪过一丝轻松,却是低沉着声音说道“究竟是梦到了什么,竟哭成这样”

    莫惊春有些怔愣,一下没回过神来,再想了想,才慢慢说道“没什么,好像是梦到了画里的事情。”

    帝王微蹙眉头。

    莫惊春却没注意到,而是羞赧擦了擦眼,回想着梦里的景象。

    “许是因为画了那样的画,不知为何在梦里梦到了相同的场景,”他笑着说道,“这可都要怪陛下将那人画成我。”

    “本该就是你。”

    正始帝低沉说道。

    莫惊春微怔,就看到帝王幽深的眼眸直直盯着他,“本来就是你。”

    他的手指按上莫惊春的胸膛,就在掌心下,正有着昨日公冶启刚刚咬出来的痕迹,跟他心口的跳动重叠在一处。

    “若是有朝一日,寡人疯癫至此,也独独会是你来唤醒寡人,也只有你会觉得,寡人尚有可救。”帝王缓缓说道,“莫惊春,你一直在问寡人为何是你,可为何不能是你”

    能引得公冶启有极致欢愉,让他时至今日都移不开眼的人,除了莫惊春,还会是谁

    这样的纠结,在帝王看来是没有必要的。

    莫惊春方才经过那样的梦境,如今再面对帝王这样的穷追猛打,到底是疲倦的。可是今日老太医说的话在他心中一闪而过,让习惯想要退缩回去的莫惊春顿住,最终还是忍下逃避的心态,轻声说道“陛下,情爱之事,臣也是第一次体会,可除却世俗,臣避之躲之,却是因为陛下太过强硬。人之相处,总会有轻重,臣的分量,对您来说,还是太浅太浅。”

    得陇望蜀,人之本性。

    起初陛下要的只是莫惊春这个人,可现在他要的是他的身心。

    当两人的身心都属于彼此后,公冶启又会贪婪什么

    这并非莫惊春无的放矢,而是他看透了帝王的本性。

    他便是如此。

    索求无度。

    莫惊春的话却是引得公冶启朗声大笑,尽管那笑意里满是沙哑,却是透着古怪的韵味。正始帝慢条斯理地说道“夫子却是错认了一事,不管你喜欢还是不喜欢,寡人都不会放手。生我要,死,我也要。”

    他的指尖还有莫惊春刚才的泪水,帝王含了一口,苦涩的味道在唇间荡开。

    “可只有寡人一人快乐,怎么能够”

    正始帝就像是一头炽热蛊惑的艳兽,靠在莫惊春的肩头幽幽地说道,“夫子既然已经被我带到这沉沦炼狱,百步,已至九十九,不如便再行一步,如何”

    莫惊春的呼吸微窒,他一直都知道公冶启是有魅力的。

    如果不是他的态度强硬,不然有多少女郎愿意入宫为妃,便是为了公冶启这一张脸。俊美非凡的郎君又是天下之主,那肆意张狂的姿态让人移不开眼,更是挪不动步。只他从未在意过这外表的姿容,直到他清楚,其实这张脸对莫惊春来说,也是有用的。

    许是时日渐久,也许是水磨工夫,有些时候,莫惊春总是不会直视公冶启的脸,尤其是陛下恣意张扬的时候,那头兽肆无忌惮,却美得邪恶,美得不可方物,让人觉得一见便是沉沦,再看一眼都是罪恶。

    帝王将这通身的蛊惑美丽,都只用在莫惊春身上,那效果自然极佳。

    莫惊春也知道自己这个弱点。

    在他意识到,他竟然会觉得陛下美丽好看,会觉得他可爱笨蛋的时候,莫惊春便知道自己完了。

    他从前不曾有过情,便不会生念,可妄动了念想,便会有这紧接而来的种种念头。

    莫惊春苦苦压抑至今,那抵御的屏障却已经是千疮百孔。

    奄奄一息。

    他沉默了许久,“行百里者半九十,若是功亏一篑呢”

    公冶启自信张扬地说道“便是崩溃又如何寡人能花五年,便能再花十年,二十年”他得意洋洋的时候,仿佛才显露出他的年岁是如此年轻。

    这位帝王太过年轻,认定天下都在自己手中。

    于是莫惊春便也在这样的热情洋溢下,感觉到脚踝蓦然爬生的刺痛。

    可那刺痛,却又带来另外一种诡谲的喜悦。

    低低的,细细的,蛊惑着他。

    良久。

    “好。”

    莫惊春都听不清楚自己说了什么,下一刻,他却已经靠在正始帝的胸膛上。帝王的拥抱如此之紧,几乎要碾碎了莫惊春的肩膀,让他都几乎顾不上呼吸,只感觉到那刺痛与狂喜在皮肤蔓延开。

    正始帝如此外露的愉悦,让莫惊春犹豫了许久,第一次主动伸手抱住了帝王的肩头。

    那复杂诡谲的情感,一时也说不清是喜是悲,

    莫惊春闭了闭眼,他不知是对,还是错,然这一刻,一直畏惧的轻飘感蓦然消失。

    只他不知,此刻紧抱住莫惊春的帝王眼底,却翻涌着疯狂的浪潮。

    扭曲张扬的黑沉潮湿得如同粘稠黑夜,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却是越来越疯。

    窗外,暮色总算沉沉地落了下来,一切都笼罩在黑暗当中。

    只余下相拥的两人,也一并溶于暗色。

    大善。

    这头餍足美丽的恶兽低低地想,行百里者半九十。

    即便莫惊春应下,却犹是不够的。

    夫子再是喜欢,再是想念,再是动情,都不会将公冶启置之莫家之上,而碍于夫子的重视,他也不得对莫家动手。

    如今,只差一点。

    为此若要他舍了这身皮肉,却也未尝不可。

    公冶启贪婪无比,他要夫子完全、彻底地属于他。

    永不再生出离开的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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