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医的脸色发沉, 莫惊春的伤势并不好办。如果生扯出来,甚至会牵连到肩骨,只能循着纹理切开皮肉, 再将短箭拔出来。
西街的大夫已经给莫惊春撒过止血的药粉, 可是检查的时候, 血水又开始流下来, 疼得莫惊春脸色苍白。
他的额头沁着薄汗, 忍得额头青筋乱跳, 但他还惦记着暗十五, 侧过头去跟老太医说话,“外头还有”
他有气无力,话还没说完,老太医就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 打断了莫惊春的话,“他那边已经有陈御医去看了, 而且他的伤势都在背上, 都未伤及骨头。虽是重伤, 却是比您处理起来要简单得多。”
莫惊春心下稍安,这才闭了闭眼。
但下一瞬, 他又猛地睁开, 眼神在围着的医者外逡巡了一下,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许伯衡, 薛成,黄正合等人,也看到了一脸阴鸷的正始帝。
在看到陛下还在时, 莫惊春显然松了口气。
若是陛下一时气急, 那可不知会发生何事
老太医一边检查莫惊春的伤口, 一边跟他唠嗑,“您今日去西街,可是又有什么有趣的东西”
莫惊春“带桃娘去走走。”
现下莫惊春看着昏昏欲睡,这睡过去能不能醒过来可就两说,老太医便只能引着他说话。
“老臣听说,这一次还有西街的店家街坊施以援手呵呵,宗正卿倒也没白去。”
老太医知道莫惊春一直都是那里的常客。
“确是如此,若非有他们,倒是还要再一番纠缠。”
莫惊春缓缓说道,有气无力。
暗卫跟在莫惊春的身边虽可保护,然他们出手也要顾忌到周边的人。
趁乱出手,才在众人掩饰下将那些打手压制。
“你身上这箭矢,看起来别有不同。”老太医已经让人去清洗刀具,然后再用火烤,而莫惊春这边,正躺在床上敞开衣裳,不断用清水洗伤口,让创面变得干净,“待会需得先行切开皮肉,才可以将里面的箭头挖出来。”
莫惊春苦笑,唇色苍白得很,“您可以直接动手。”
老太医悠悠地说道“那可不成,若是有传说中的麻沸散,那说不得还能好些,可如今,却是需要您保持清醒。”
老太医有一搭没一搭地跟着莫惊春说话,其实已经手脚麻利地将伤口清洗干净,将创面露了出来。从创面来看,其实并不算大,只是绽开的皮肉下鼓鼓囊囊,像是在里面纠起了一小块。
老太医不是那等犹豫的人,在确定了大小跟里面的形状后,他将一块白布递给莫惊春,让他咬住,然后就拿着温热的小刀朝着莫惊春的肩头比划。
莫惊春闭了闭眼,不过片刻,皮肉被切开的剧痛猛地冲上头,他的身体不自觉挣动了一下,然后又强制按捺下来。
嗖嗖凉意在此刻爬上莫惊春的五脏六腑,伴随着撕开的剧痛猛地贯穿到四肢,他的左手在内侧猛地攥紧了床褥,几乎拧得要撕开。
嘴里的白布卷咬得死紧,莫惊春只在最开始的时候闷哼了一声,在那之后就再无动静,只是紧闭眼硬挺着,这让几个在这里坐等的老臣倒也刮目相看。
这份毅力和忍耐,却是忍常人所不能忍。
那一盆盆挪出去的血水,刺目得很。
咔哒
铁器浸落在木盆里的声音,老太医的额头满是汗珠,却是眼睛眨也不眨,将莫惊春的伤口清洗干净后,又立刻上了药,再飞针走线,将裸露的皮肉给缝到一起,然后重新上药,再包扎起来。
黄正合在老太医刚拿针扎进去的时候就下意识“啊”了一声,神色古怪地站在那里,“这是绣花针”
他的声音打破了殿内的寂静,然后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猛地看向面无表情的正始帝。
许伯衡平静地说道“听说在战场上,有些士兵受伤伤口太大,当地的军医便用针线将伤口缝起来,恢复的速度反倒是更快。只是这样的办法在缝好伤口后,还得再将丝线活生生拆开,要再熬一次皮肉之苦。”
薛成听得有点牙软,皮肉被缝好,再愈合后又要生扯出来,想想都是生疼。
在取出异物,缝好伤口后,莫惊春的脸色苍白得像鬼,手指痉挛到无力,已经虚弱地垂在身旁。
正始帝缓步走来,老太医则是起身去开药方。
直到陛下坐下,莫惊春这才慢慢睁开眼,看着坐在床边的正始帝有气无力地说道“陛下”
他顿了顿,“是虚怀王府上的郡主”
一时间,莫惊春却是说出了这句话。
正始帝“夫子倒还有闲心去想这些”
夫子挨过疗伤后的第一句话,居然是这个
这语气听起来有点阴阳怪气,让莫惊春忍不住想笑,但是那闷闷的笑声还未起,便先被疼痛扯得说不出话来,“臣只是觉得,这短箭,非是虚怀王所能有的。”他的声音逐渐虚弱下去,其实强撑到现在,已经用尽了莫惊春全部的力气。
正始帝握住莫惊春受伤的那半边的胳膊。
那手掌压根无力反握住陛下,却是竭力地在帝王的手掌心抠了抠。
痒痒的。
莫惊春在昏睡过去前,低低说了一声,“我没事”那声音又轻又软,若不是正始帝全神贯注,怕是也听不到这细碎的语句。
而后莫惊春便是眼前一黑,再也看不清楚一切,失去了意识。
正始帝坐看昏睡过去的莫惊春,却是坐了小半个时辰,方才将胳膊轻轻挪到床上放着,然后站起身来,看着还等在身后的几个老臣。
这些老臣今日聚集在贤英殿,原本是为了秦王的事情。
可是秦王的事情还未商讨完,便有刘昊猛地闯入殿内,“陛下,西街暴动。”这话听起来有些奇怪,甚至有些人都不知道西街是哪里。
这是他们从来不会涉足到的地方。
可陛下却是脸色大变,猛然起身,一道道命令从口中发出。
从莫惊春到贤英殿,再到陛下派人围住虚怀王府,京城戒严整三日都是雷霆万钧,不容质疑。
直到此刻正始帝从莫惊春的床边起身,许伯衡才轻声说道“陛下,子卿昏迷前说的那句话,却是不错。他所中的箭矢,看着小巧玲珑,却是有着极大的杀伤力。老臣以为,这怕是有人在私下锻造新式兵器。”
许伯衡此话一出,薛成的脸色难看了些,“必须要将那东西完整地找回来。”
黄正合蹙眉说道“眼下人和东西,应当都在京兆府。得快些。”
京兆府尹是个左右逢源的人,在还不确定事态严重之前,他是真可能做出放人回家,只派着官兵看管的可能。
依着虚怀王那样的性格,说不得东西没了,人也没了。
他既然如此喜新厌旧,那再是喜欢的儿女,也不过是这短短数年的宠爱,怎可能还有别的偏宠如今这女儿却引起了这样的麻烦,怕是那郡主刚回了王府,人就没了,而那虚怀王还会拿这事情来邀宠。
许伯衡不紧不慢地说道“不要紧,方才德百刚刚回禀,子卿在入宫前,已经派人去了一趟京兆府,如今京兆府正按例扣住了孔秀郡主,便是虚怀王亲自派人也是无用。”
薛成赞叹地说道“看来,莫侯爷倒是预见到了这点。”
黄正合的脸色却有点不好看,方才莫惊春在救伤的时候,其实外间一直源源不断有人来回禀,所以,虚怀王府被封的消息,这些老臣也都收到了。
可是远在陛下的宿卫抵达前,莫飞河却已经亲自带人包围了王府,这种逾距的举动,如何不让这些老臣紧绷
便听到兵部尚书说道“陛下,尽管莫老将军所做之事,乃是事出有因。可是他冒然包围了王府,却是不妥”
黄正合也说道“臣知道老将军心中急切,担忧宗正卿的安全,可是再如何,也不能做出这般举动,不然,朝中不稳。”
这些老臣的担忧并无不妥。
莫飞河带着府上亲兵围住了虚怀王府,尽管是因为莫惊春受伤一事,可是这样的举动,却也会让朝廷怀疑起莫飞河对士兵的掌控未免太过到位。
这些亲兵是什么时候出现在京城的莫飞河是不是对圣上有不臣之心为何他能那么快收到莫惊春出事的消息
如此种种的猜忌,也是正常。
正始帝冷冷地说道“是寡人让他去的。”陛下这话,当即就让其他人闭嘴,无话再说。
这外面的纷扰,倒是与莫惊春一概无关。
他这一睡,就直接睡了两日。
期间高烧不退,老太医开了两回重药,才将莫惊春又拉了回来。
等他醒来的时候,正好是一个叫何求的內侍在给莫惊春换巾子,一看他睁开了眼,当即吓得大叫,连滚带爬地跑出去叫人,“德爷爷,德爷爷”
莫惊春茫然地眨了眨眼,爷爷
德百这么年轻,居然也成了别人口中的爷爷吗
莫惊春倦倦垂下眼,还未等德百跟着那何求一起进来,他又睡着了,压根不知掀起的惊涛骇浪。
再一次醒来时,莫惊春清醒得多。
他勉力查看了周围,这才认得出来这里还是在贤英殿内。
贤英殿内铺着一层厚厚的地毯,看起来软绵至极,午后的暖阳正从窗外打进来,明媚异常。在地上打出一格格分隔开的暖影,让人看着春色拂来,便忍不住想步入春光里。
莫惊春缓了好一会,才留意到他四肢酸软,身体僵硬。
头其实痛得很,像是有人攥着他的发根用力往墙上撞了好几下,眼前眩晕一片,微闭着眼睛休息了许久,才能再重新看东西。
莫惊春想起来他在昏迷前的事情。
略略动了动肩膀,发闷的痛苦刺得他微蹙眉头,但是再痛,都没有那日的剧痛来得煎熬。
他略忍了忍,但痛可以忍,可口渴却是忍不得。
莫惊春渴得就像是在烈日下走了三天三夜,难受得很。他试图起身,却是软得连动作都起不来,只能痴痴地看着桌上摆着的茶壶。
正始帝进来的时候,便看到莫惊春呆呆望着茶壶的模样。
实在望眼欲穿。
即便帝王心中焦虑暴躁,看到莫惊春如此鲜活的样子,却一下子抚平了心中的情绪,不紧不慢地走到桌边倒了水,然后又走到莫惊春的身旁坐下。
“渴吗”
正始帝清冷地说道。
莫惊春便乖乖地点头。
不渴才奇怪。
莫惊春已经昏迷了三四日,若不是中间有一日,內侍何求坚持莫惊春已经醒过一次,而后老太医诊脉,也确定了莫惊春的脉象比之前还要活跃的话
这漫长等待的数日,正始帝怕是要先发疯。
正始帝没有将莫惊春扶起来,他知道眼下高烧刚退的夫子压根没有这样的力气,他取了干净的帕子浸湿了一角,然后擦拭着莫惊春干燥的唇瓣。
莫惊春饥渴地舔了舔,然后又可怜巴巴地看着正始帝。
刚才那一点点凉意压根不够。
正始帝自己吃了一大口。
莫惊春“”
好气。
心里的腹诽还未结束,正始帝便俯下身来,微抬起莫惊春的下颚,吻住唇瓣。唇舌被灵巧地分开,可分开的同时,那清凉的液体也滑入了莫惊春的唇舌里。他本就渴得要命,也顾不得这究竟是多奇怪不雅的法子,竭力地舔舐着嘴里另一根不属于的舌头,仿佛要刮走所有残存的液体。
正始帝任由着莫惊春如同饥渴小兽那样的舔舐,然后在他还要得寸进尺的时候捏住了他的嘴巴,强行止住了他的动作,再慢悠悠地吃下一大口,俯下身来,与莫惊春唇舌相依。
莫惊春恍惚有种自己真是被喂养的小兽的错觉。
但如是三次,在莫惊春刚刚解渴时,正始帝便停下动作,不肯莫惊春再吃下去。
莫惊春犹是不足,还想再继续吃水,却是被陛下按住。
正始帝不紧不慢地说道“你刚刚醒来,还是要留些力气,吃点实在能填饱肚子的东西。”
陛下不说还好,他这么一说,莫惊春当即觉得自己的肚中烧得慌,就像是几天几夜没吃过东西一样。
他有气无力地说道“陛下,臣昏迷了多久”
莫惊春的唇舌刚被正始帝蹂躏过,淡白的色彩褪去,变得鲜红异常,下唇还有点肿。
那是莫惊春不听话还要再吃的时候,被正始帝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权当是小小的警告,让莫惊春不许贪多。
“四日半。”
正始帝平静地说道。
莫惊春微怔,他却是没想到会这么久。
肩上的伤势看起来虽然严重,可是在他看来,也只是中了一箭,可他既是花费了这么久的时间,那暗十五
“他早就醒了。”正始帝冷冰冰地说道,“你这里箭矢本就卡进骨头里,为了弄出来,老太医花费了太多时间,所以后来失血过多,到你醒来,你足足发烧了三日有余。”还是昨日才稍稍退下,却是一直发热,直到现在,莫惊春软绵绵的掌心一捏,还是高于常人的温度。
高烧三日不休,这对一个成人来说,也是极难的关卡。
怨不得他中途醒来的那一次,何求连滚带爬出去,怕不是高兴过头了。
莫惊春其实还很累,醒来没多久,被正始帝扶着吃了粥,又躺回去歇息。他就这样吃了睡,睡了吃,直到两日后,才彻底清醒过来。
而此时,莫惊春已经入宫整整七日。
老太医给他把脉,脸上的担忧总算褪去,叹息着说道“总算是大好。”这说的可不是莫惊春已经恢复,而是他总算从阎王殿被抢回来了。
莫惊春唇色淡白,轻笑着说道“多谢老太医救我一命。”
老太医看着宗正卿这病弱的模样,无奈地说道“您这是无端灾祸,要是再不醒的话,不只是陛下,怕是连莫老将军,也要忍不住了。”
莫惊春微讶,父亲回来了
他这几日高烧浑浑噩噩,压根不知外面的情况,经过老太医这话,猛地想起如今的情形,这才问道“可是出了什么变故”
老太医“莫老将军在知道宗正卿出事后,就带人围了虚怀王府,就连陛下的宿卫都慢了一步。然后直到今日,陛下都不许虚怀王府的人出入。”
莫惊春捂着肩膀的伤口,缓缓坐起身来。
“那郡主”
“孔秀郡主被关在天牢。”
莫惊春微讶,天牢却不是京兆府所能负责的范围了。
老太医不紧不慢地说道“宗正卿,您的家中皆是军伍出身,自然也知道,有些东西是军中才有,民间却是不能持有的东西。譬如之前击中您的器具,那必定是一种新式兵器,虽不知怎么落到了孔秀郡主的手中,可是这样的东西,必定是私人不可持有。而孔秀郡主怕是在虚怀王封地上肆无忌惮惯了,也将这东西带到京城中来”
他呵呵笑了两声,却没多少笑意,淡淡说道“携带不可持有的军中弓弩,袭击朝廷命官,掳掠百姓,伤及无辜即便她是郡主,也得脱层皮。更何况,现在虚怀王,也是自身难保。”
莫惊春舔了舔唇,他高烧了数日,唇瓣干得很,有点起皮。
刺痛的感觉让莫惊春回过神来,叹息着说道“孔秀郡主如此肆无忌惮,虽我侥幸活下来,可是当初那些被她看中的人,却都是无辜可怜的百姓。”
若是将人命当做玩具,这样的人再是漂亮美丽,却也是全无人性。
可是莫惊春知道,若不是碰到他,今日的事情即便上报给京兆府,也只得悄无声息地压下来。
因为孔秀郡主的身份。
再想到现在还爬不起来的暗十五,莫惊春便眼神微沉。
暗十五中箭比他还多,好在没伤及骨头,要取开的时候亦是简单了些。可是老太医能够在莫惊春的箭矢还未拔出来前,就已经知道箭矢的情况,必定是已经有实物在手。
可那时候弓弩还在郡主的手中,还有哪里来的实物
只能是从暗十五身上来。
暗十五那时候还醒着,在发觉给他治病的陈御医无从下手的时候,便让御医先拔出来一支再看情况
不必想象,都知道那时候的惨况。
莫惊春淡淡说道“父亲做事,从来不会无的放矢,也不会莽撞行事。而且这些郡王,怕是山高皇帝远的日子过得太久,已经不知收敛是什么意思了。”
不管是世子还是郡主,这种暴戾的行径,宗正寺一年中总是会接到几次。
这还是由着王府长史报上来的消息,更多是被掩藏在无人知道处,压根不会上达天听。孔秀郡主在天子脚下都这么肆无忌惮,那便说明,他们在封地上的行径只会更加残暴。
他捂着伤口闷哼了一声,又看向老太医,“这伤势,可是还得再养些时日”
老太医冷哼了一声,“可不是一日两日就能好的事情,那箭矢太过靠近你的肩骨,你这三个月内都得小心注意些。”
伤筋动骨一百天,这话却是不假。
莫惊春苦笑了一声,揉着额头说道“陛下呢”
他昏迷了七日,而且一直都在皇宫内,肯定会惹来非议。
老太医“还在御书房,不过,陛下这些时日,心情可不算好。”
那可完全连“不好”都难以形容。
实际上,这一次御书房内的朝臣,是为了一事前来。
也正是虚怀王的事情。
虚怀王府被封闭七日,却是快到弹尽粮绝的时候。
如果是常年在京城居住的人家,或许还会贮藏些陈酿或是置放得长久的食物,可是虚怀王是从封地赶来,在京内王府落脚,也因着这不是自己惯常待的地方,每日吃食多是让人采买。
他要吃的东西最是新鲜,放过两个时辰便不合口味。
如此,虚怀王府内的采买,是得每日都出去至少一趟,才能够满足虚怀王的吃食需求。
可如今,他们却是被封闭了整整七日的时间。
王府上能够吃的东西,已经被消耗殆尽,王府早在两三日前,就已经派人出来跟宿卫解释,可是那些宿卫却是冰冷无情,权当是没听到,压根没有上报。
还得是清晨有朝臣上朝,从虚怀王府门前的那条路经过,这才听到了虚怀王府内的哭嚎。
这让他们大吃一惊。
这些年,京中也不是头一回出现这样的事情,一旦被封锁,不至于连王府内的采买都不许进出,正常的吃食虽然不一定能够满足,可好歹能够填饱肚子。
可陛下的宿卫却是不许虚怀王府的采买进出
这是要活生生饿死他们啊
老太医心里未尝没有这样的猜测,但是在莫惊春面前他什么都没说。
可是老太医不说,难道莫惊春自己猜不出来吗
正始帝的手段向来狠厉,他昏迷数日,就连父亲的举动都显得出格,那陛下
莫惊春神色苍白地坐在床边,德百正在张罗着膳食。
他眼下吃喝的东西,都必须经过老太医拟定后才能确定下来,不能随便吃喝。而贤英殿这里的小厨房本来是偶尔为了在这里办事的阁老准备,只能做简单的膳食,正始帝便从御膳房调了人过来,短短时日就将贤英殿的小厨房弄得焕然一新。
德百小心翼翼地说道“太傅,可是不合口味”
莫惊春身上伤痛难忍,其实没什么胃口。不过看着德百担忧的模样,他勉强自己吃了几口,然后说道“暗十五呢”
德百问过老太医后,确定莫惊春眼下可以走动,这才扶着莫惊春出殿。
暗十五养伤的地方在后殿,莫惊春被扶进去的时候,床上躺着一个相貌普通的男子。
屋内仍然有着淡淡的血腥味,床边正搭着换下来的衣服,上面全是血红。伤口尽管被缝合,可是微有动作,还是容易崩裂。
那人一见莫惊春进来,当即就想跪下行礼,但是给莫惊春拦住了。
“快快躺下,该是我谢你才是。”
如果不是暗十五舍命相救,莫惊春都未必能活下来。
暗十五相貌普通,即便丢到人群中,都未必能够记得住他的模样。
尽管他中箭比莫惊春要多,可实际上昨日他就能够下床走动,这身体恢复的速度可比莫惊春要快多了。
莫惊春亲眼确认过暗十五的情况,这才心下稍安。
德百说道“您不必担心,陛下一直都是紧着人照顾这边的。”
莫惊春是个护短的,如果暗十五是因为莫惊春而死,那夫子怕是要一直惦记着暗十五。
莫惊春走在宫道上,神色稍显苍白,淡淡说道“如今我醒来,却是不好在宫里继续住下去了。”之前他被送到贤英殿的时候,莫惊春还有些担忧,可随着他在宫中昏迷了这么多日,呆在贤英殿却是比长乐宫要好上太多。
莫惊春的伤势太重,不宜挪动,这才让他在贤英殿住了这些时日。这么久的时间,是住在贤英殿,还是住在长乐宫,这其中的差距甚广。
德百苦笑着说道“您就别为难奴婢,这一回您受了重伤,陛下直到现在都没有发火。”
莫惊春好笑地说道“怎这话听起来,像是在埋汰陛下。”
德百机灵地左右看看,无奈地说道“奴婢岂敢不过眼下那孔秀郡主还关在天牢内,虚怀王府也没有动静,这么大的事情,陛下却一直压到现在。奴婢心里也有点惶恐。”
莫惊春微蹙眉头,德百的话确实不错。
正始帝向来有仇报仇,有怨报怨,莫惊春曾还担心等他醒来后该是如何,却没想到这样风平浪静,却也是另外一种隐秘的担忧。
等莫惊春回到殿内,却是发现,陛下已经在内。
“陛下。”莫惊春轻声说道,人刚跨进去,正始帝便走到他跟前,那眼底淡淡的怒意让莫惊春微愣。
“夫子伤势未愈,怎可四处乱跑”
莫惊春“只是出去走走,这几日都躺得疲乏。”
前几日莫惊春确实凶险,但是一旦恢复过来,这精神头却也足够,身上的伤势虽然严重,但伤在身上,却不在脚下,倒也不妨碍走动。
正始帝的脸色有点难看,但还不算严重。
莫惊春看着陛下的模样,想起德百的话,心里却也是有点担忧。
“陛下,老太医已经说过,我身上的伤看着严重,只是已经熬了过去,余下便不算严重。”莫惊春一边说,一边引着正始帝在座椅上坐下,“您莫要担忧。”
他的手指按在正始帝的眉间,将那皱痕抚平。
正始帝默不作声地将莫惊春给抱起来,然后放在床榻上,“薛青已经审问过孔秀。”
这突然一句话,将莫惊春的注意力引了过去。
正始帝让莫惊春躺了下来,轻手轻脚地将被褥盖在他身上,淡淡说道“孔秀供述,那弓弩是虚怀王给她的。”
莫惊春微蹙眉头,“可是虚怀王不应该有这份能耐。”
这些年,莫惊春对宗亲的情况算不得最清楚的人,但也势必比其他人要明白内情。如果说其他王爷的做派有可能在伪装,可唯独虚怀王必然不是。
他确实是个孬种废物。
“东西是怎么到他手上确实得再查一查,不过孔秀倒是供出来她曾经害过的人数。”正始帝漫不经心地说道,“其实也不多,她毕竟是两年前才得到虚怀王宠爱,每次玩腻了才会再换下一个,这些年也应当祸害了百来人。”
这单单只是她在玩弄一事上的人命,至于随手虐杀的更是数不胜数。
孔秀自然是记不得她害死过的人,但是她身边的侍从记得。
薛青没有对孔秀动刑,可是其他人却是半点都没留情。
莫惊春“陛下打算怎么做”
正始帝低头看着莫惊春,“是夫子打算怎么做”
莫惊春“秉公处理。”
这四个字,对那些无辜冤死的百姓来说何其难,即便他们上告到官府,却依旧无人能够为其伸冤。
“好。”
正始帝平静地说道“一般来说,皇室中人犯事,总是会赦免一二,或是再换轻微的刑罚。若是秉公处理,应当是车裂。”
莫惊春疲倦地说道“她说上一个被抛尸的人,被丢在乱葬岗了。”
正始帝卷着莫惊春的头发,不疾不徐地说道“派人去了,倒是还有口气,给救回来了。”
莫惊春心中一松,轻声说道“陛下,臣知道有些事情,若是亲手处置,更为痛快。但是孔秀郡主的事情,牵连到的百姓甚多,臣有一言,还望陛下能听从。”
正始帝沉沉地看向莫惊春的眼底,“夫子不觉得寡人的手段太过残暴”
“确实是残暴。”莫惊春扣住陛下的手指,淡淡说道,“陛下心中确实有恶,有时候也露于言行。可是陛下再是如何,却从来都没像孔秀郡主这样不是吗”
莫惊春无法赞同正始帝的某些言行,却从不认为陛下无可救药。
如孔秀郡主这样的人,才是真正无药可救。
莫惊春“臣只是觉得,那些被害的家人,或许也想亲眼看到她的下场。”
公道公道,迟来的公道不能做数,却也能聊以慰藉。
正始帝看着莫惊春有些倦怠的模样,平静地说了声好。
莫惊春便笑了,“多谢陛下。”
他知道要正始帝忍下,确实是难事,可唯独此事,是莫惊春在听到孔秀的罪行时,最想做的事情。
正始帝看着夫子捉着他的手指晃了晃,然后神情逐渐倦怠下来。
大手盖住了莫惊春的眼,“睡吧。”
莫惊春挣扎了一会,还是睡着了。
正始帝注视着莫惊春,他的眼神阴沉恐怖到了极致,只是在莫惊春醒来的时候,并未显露在他的面前。
他没有动孔秀。
因为莫惊春在入宫前,派人持着他的印章去了京兆府,从暗十三那句简短的话里,正始帝猜得出来莫惊春的念想是什么。
孔秀残害的人更有家人朋友,却是无能为受害者讨回公道。
公道。
这对他们来说无比沉重,却是永远都做不到的事情。
莫惊春想为他们讨回这个公道。
即便这公道,来得太迟。
莫惊春总是猜得出来正始帝所想,可正始帝又怎么猜不出莫惊春的想法
正是为此,正始帝到今日都没有动孔秀。
可不动,不是不怒。
正是因为暴戾无处发泄,整个虚怀王府也遭了殃。
正始帝还在卷着莫惊春的头发,他这些时日一直卧榻在床,那墨发也未束起,正散落在枕边床榻,循着帝王的动作而卷成大卷,或者卷成小卷。
在莫惊春身旁,正始帝的怒意已然蛰伏下来。
可这阴郁的暴怒,却不单单因为虚怀王和孔秀,更是因为莫惊春。
莫惊春从受伤后,惦记过为他负伤的暗十五,担心过家中的桃娘和莫飞河,思虑过正始帝的情绪,也想过他在宫中处境如何,更是从昏迷前就试图为那些惨死的百姓讨回公道,让他们能够亲眼看到首恶孔秀伏诛
莫惊春思考了那么多,忧虑了这般多,仿佛他这一次受伤真真是意外,又像是他当真没有半点脾气,完全不因为孔秀的事情而生气不,莫惊春还是愤怒的。
他为暗十五的受伤,为那些枉死的百姓愤怒。
却独独没有自己。
正始帝稍用力地扯了扯莫惊春的一小戳头发,即便他在昏睡时,也忍不住露出微微痛楚的表情。帝王松开手指,自言自语地说道“寡人不信夫子没有爱恨”
至少,莫惊春对他有情。
可为何不恨
正始帝的脸色一瞬间扭曲阴鸷,奇异的眼神打量着沉睡的莫惊春,眼底仿佛浸泡着偏执的毒液。若是旁人,正始帝怕要斥其不争,可落在莫惊春身上,他却只感觉莫名的心慌。
恶者,总是比好人活得更畅快些。
可偏生莫惊春所想的,所走的路,从来都是不偏不倚。
以至于有些时候,正始帝甚至有些畏惧。
他闭了闭眼,仿佛耳边有无数金戈铁马声,尸山血海扭曲成诡谲的暗影,夜夜入梦。只是再是难熬,终究也不过幻影。
莫惊春越是如此,正始帝便越是不能跨过去。
正始帝重新睁开眼,仿佛那片阴郁的黑暗正栖息在眼前。
帝王久久凝视着那晦涩浓郁的暗色。
他无声地说道“他不在那。”
正始帝漫不经心地低头,凝视着莫惊春被他卷得一塌糊涂的墨发。
他在这。
顷刻,正始帝抬脚出了殿门,冰冷着脸说道“去虚怀王府。”
刘昊“喏”
对于帝王来说,这不过是片刻的事情。
如今的虚怀王府,被无数的宿卫包围起来,却是连鸟雀也无声。
正始帝踏入虚怀王府时,门房踉跄地跪倒在地上,他却视若无物地看了过去,踩过有些凋零的庭院,漫不经心地说道“虚怀王呢”
他的声音平静,可是跪倒在身前的人却忍不住开始颤抖起来。
他们在害怕。
正始帝微微挑眉,看向门房身后的王府,像是在感觉这个无声寂静的王府,良久,他突然露出一个诡奇的微笑“既然虚怀王不出来,那刘昊,你去将他请出来罢。”
刘昊立刻带人入内,不多时,他面无表情地步了出来。
在他身后,有三四个人拖着一个胖子,正瑟缩着,哆嗦着。
而他的嘴边,正满是血红。
像极了人血。
饿疯了的人,什么都做得出来。
正始帝露出个充满恶意的微笑。
人跟牲畜,也没什么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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