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第八十二章

    “醒了”

    莫惊春闭了闭眼, 再睁开的时候,陛下已经坐在身旁。

    这几日,莫惊春的伤口逐渐愈合, 除了每次换药的时候还能看到肩膀狰狞的缝合痕迹外,身体也在逐渐好转。

    伤口已经快能拆线了, 就在这几日的事情。

    莫飞河入宫来看他。

    不管当时莫惊春入宫再有缘由, 但是他在宫内停留至今还未离开,对外终究是一个问题。

    但是莫飞河入宫后, 却什么都没有问他,而是寻着老太医详细问过莫惊春的情况, 然后才端正地坐在床边。

    莫惊春有些犹豫“父亲”

    他甚少在这样诡异的环境下面对莫飞河, 尤其坐立不安。

    莫飞河不紧不慢地说道“还疼吗”他的眼神落在莫惊春身上, 只余下淡淡的担忧。

    莫惊春便笑起来, “没之前疼。”

    挖出箭矢, 缝合伤口,这些当然是痛的。

    可这疼痛却是救了他的命。

    莫飞河叹了口气,略显苍老的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犹豫,片刻后, 他将椅子拖过来,然后摸了摸莫惊春的头发。

    他许久不曾做出这样的举动。

    毕竟莫惊春已经不是年少的年纪, 而莫飞河也老了。

    莫飞河轻声说道“是莫家对不住你。”

    莫惊春眼神微眯, 不紧不慢地说道“父亲, 您难道要学习兄长那样,万事都要先说一句抱歉吗”

    莫飞河“你不在意, 并非不存在。”

    莫飞河得知莫惊春出事时, 他其实正在入城。

    毕竟西街的位置, 还是更靠近他们要入城的城门, 那里出现的骚乱跟动静,比其他地方更快地抵达了城门口,守城的卫兵跟进出的行客议论纷纷。

    “西街”

    “听说是莫家人”

    “莫惊春”

    “出事”

    “受了重伤”

    “已经被送去官府”

    “是虚怀王的人。”

    莫飞河猛地勒住马匹,看向刚刚出城的行商。

    他身后的亲兵机灵地跳了下来,凑过去问道“您怎知道,那就是虚怀王的人”

    那行商打量了一眼这批要入城的行商,虽然看着也是商人打扮,可是他却从他们身上感觉到一股肃杀之气,不自觉变得服从了些,“我本来最后一站就是要去西街买点东西,结果正巧赶上出事,我就就跑出来了。那被围在中间的马车我之前见过,合该是虚怀王府的马车。他们府上的马车会在角落画一只展翅高飞的鸟儿,我不会认错的。

    “不过那莫惊春应该是被旁人带走了,我记得我离开的时候,京兆府的人已经到了。”

    “多谢。”亲兵说完话,利索地将一块碎银子塞给那行商,然后又走了回来。

    莫飞河当然也听得一清二楚。

    “进城。”

    莫飞河面无表情地说道。

    熟知他脾气的亲兵都知道他已经怒极。

    这一行人进城后并未停下,而是骑马在官道上飞驰,越过坊市,以穿插的姿态迅猛地出现在虚怀王府前。

    他没有去西街,因他不是医者。

    莫飞河能做的

    他眼神幽深地看着眼前的王府。

    虚怀王在外有封地,京城中的住所,不过是一处五进的大宅院,却已经极致奢靡,就连门外的石狮子,都比别处要大上一圈。

    阍室内,门房露出震惊的面容,色厉内荏地喝道“来者何人”

    莫飞河骑在马背上,冰冷地露出个微笑,“莫家,莫飞河。”他一挥手,一直紧跟在他身后的亲卫便迅速地包围了虚怀王府。

    这位纵横沙场数十年,一直谨慎的莫老将军的神色淡漠,仿佛眼前这座虚怀王府,便是下一个敌人。

    “狄青和,将虚怀王府包围起来,不许任何人进出。”

    老将军的声音淡定又从容。

    “任何一人试图离开,格杀勿论。

    “不论是谁。”

    如果不是正始帝兜底,莫飞河这样悍然的举动,必定会引起轩然大波。

    可莫飞河在看到莫惊春如今的模样,却是恨极当时没有杀入王府,将那虚怀王给拖出来。

    闯出祸事的人是孔秀郡主,可教育子女,任其如此纵容的人,却是虚怀王。莫飞河自然做不出去掠杀一女子的行为,那当然是要打上虚怀王府。

    莫惊春轻笑了声,淡淡地说道“虽出了意外,但能够阻止孔秀郡主的恶行,也是一桩好事。”

    莫飞河怔然地看着莫惊春,一直硬挺的腰身总算略弯下来,只那一瞬,莫惊春便莫名从父亲身上感觉到一种苍老年迈的错觉。

    莫惊春微顿,下意识抓住了莫飞河的胳膊。

    莫飞河“子卿,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险些为此丧命。你不觉得痛恨吗”

    父亲的话,让莫惊春茫然了一瞬。

    他抿唇沉默了片刻,试探着说道“痛恨孔秀郡主吗她的言行卑劣,害了无数百姓,我自当是痛恨万分。”

    “那她伤及你一事呢”

    莫惊春的脸色阴沉下来,“她险些害死我身边的人。”

    “那你呢”

    莫飞河不依不饶地问道,“你的侍卫确实差点为此陨命,可你不也如此”

    像是被莫飞河这么一问,莫惊春才有一种恍然而懵懂的错觉,他似乎忘却了这点。

    痛恨

    莫惊春逡巡了自身的情感,有一刻,他是茫然的。

    莫飞河的脸色有些难看。

    却不是对莫惊春,而是对他自己。

    莫飞河心里叹了口气,早些年在外奔波,长子十几岁就跟着他上战场,独留着莫惊春一人支撑门户。谁成想,他们还没来得及回来,妻子便病逝家中,当时一力支撑的人便是莫惊春。虽有长辈,可是当时老夫人年岁已高,早就力有未逮,莫惊春是自己一个人摸爬滚打过来,回来的时候,甚至还能朝着两个冷硬的父兄笑,像是将所有痛苦的事情藏了起来。

    再年长些,便是永宁帝的事。

    莫飞河对永宁帝的态度很复杂,一方面若不是先帝,莫家不会有今日之威荣,可另一方面,帝王心术,先帝对莫惊春的打压磨砺却也是真。他和莫广生在外奔波,十来年间只匆匆回来过数次,莫惊春一直都说无事,可直到莫惊春成为东宫太傅后,莫飞河这才窥探到其中的隐秘。

    没过多久,莫飞河便在边关接到了先帝驾崩的消息。

    而莫惊春则成了新帝的宠臣。

    这一变,就是数年的光影。

    莫家逐渐兴盛起来,边关的战役也转为平稳,当莫飞河以为一切都要落下的时候,他却再度体会到那种沉闷的痛苦。

    莫惊春并不觉得他如何,可是亲近的人却是感觉不同。

    “子卿,孔秀郡主当街强抢而致使你受伤,你不憎恶郡主待你的行径”莫飞河沉默了片刻,还是说得再清楚一些。

    莫惊春“愤怒的情绪确实也有,然她是女子,我自不可能打揍她一顿。且这一次,也必定会秉公处理,溯源以往的罪过,倒也没什么可恨的。”

    “那可不对。”

    蓦然响起来的声音惊得莫惊春跟莫飞河一起转头,正看到正始帝跨步从门外走来。他一身冠冕朝服,异常严肃正经,那些珠帘交错的声音清脆,黑金靴子踩在地上,绵密厚实的毯子消去了所有的声音。

    “陛下。”

    莫飞河起身,床上的莫惊春也掀开被褥。

    “躺下。”

    正始帝冷硬地说道,在他身后还跟着老太医和刘昊等人,老太医冲着莫飞河欠身,便径直绕过陛下,拎着药箱在床边坐下,顶着这样诡谲的气氛开始给莫惊春诊脉。

    莫惊春“”

    老太医真乃非常人也。

    这边老太医正在认认真真给莫惊春诊脉,那厢正始帝不疾不徐地说道“夫子,老将军的话可是不错,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如你这般,连仇怨都没有的宽和心性,这世间少有。若是谁都能像夫子这般,行事做派都这般随和的话,那世上的趣味就少了许多。”

    莫惊春无奈地说道“陛下这话却是不妥,臣只是觉得事态还在可控范围内。”

    正始帝却是看也不看莫惊春一眼,转而去跟莫飞河说话。

    他们站的距离远,再压低声音说话时,莫惊春就半点都听不到了。

    好半晌,老太医松开手,平静地说道“日常走动没有问题,但是伤口的愈合还需要时间。这往后要多吃些补血的膳食,药方我重新再换过一遍,谨记暂时不可碰水。待会还得再换一次药”

    老太医絮絮叨叨地说了不少,等他说完后,莫惊春便依着他的意思脱下了外衫,再露出了伤口的部位。

    老太医快手快脚地解开包扎得严严实实的伤口,一卷卷退下,露出狰狞的伤痕,那些丝线缝在身上的痕迹刺眼得很,站在不远处的正始帝住了口,黑沉眸子久久地凝视着那大片缝合的痕迹。

    莫飞河循着陛下的眼神望去,眼底流露出少许疼惜。

    莫惊春对每次换药的擦洗跟剧痛习以为常,额头微微冒汗,他挨过又一次换药后,老太医清洗完手指,再按在伤口边缘挤压了几下,宽慰地说道“没再出血了。”

    莫惊春闷哼了一声,软着嗓子说道“您再按下去,就差不多了。”

    老太医呵呵笑了起来,将拆下的废弃布料丢到一旁,说是最近可以不用固定了,但是要避免沾水和脏污,便又用极其柔软的布料小心地缠了一圈,“虽不用再包扎,但最好还是用干净的布料缠裹一些。”

    莫惊春默默记住了。

    莫飞河回神,正要跟陛下致歉,却发现正始帝还在凝望莫惊春,那黑沉诡谲的眸子像是在看着什么还未剥开的珍宝,透着一丝压抑的郁色。他心头一颤,险些以为自己是看错了,一瞬,正始帝看向他,已经是沉稳平静的模样,仿佛刚才只是错觉。

    莫飞河心里原本想说的其他话一下子就藏入腹中,片刻后,他木着脸说道,“陛下,我儿莫惊春在宫中叨扰多时。如今老太医既然是这样的说法,看来是能够起身走动,既如此,还是莫要让他在宫中再待下去了。”

    莫飞河的话合情合理,即便是正始帝也无话可说。

    他斜睨了眼正坐在床榻上往这边望的莫惊春,平静地说道“老将军言之有理。”这便是将这件事确定下来。

    莫惊春微蹙眉头,倒不是对这结局有什么不满。

    陛下,当真无碍吗

    这些天,正始帝举止正常,甚至没有因为莫惊春受伤而做出什么冲动的举措。

    莫惊春并非想自视甚高,若是陛下当真恢复正常,他自然是高兴。

    可每每靠近正始帝,莫惊春都会有种刺痛的感觉,就像是陛下身上正涌动着无数扭曲疯狂的恶意,只是不知为何被陛下强行压制下来。

    这也让原本决意要离开的莫惊春思虑再三,一直没有主动提起来要离开皇宫。

    但如今莫飞河入宫,提出此事,也是合理。

    正始帝应下,让莫惊春随着莫飞河出宫,那一应的动作也正常,理应不会有事。

    越是正常,就越是不正常。

    莫惊春叹了口气。

    不过下午,他便乘上出宫的马车。

    对面坐着莫飞河。

    暗十五没有跟着他离开,德百悄悄与他说,等他恢复后,会让他直接归府。

    莫飞河今日穿着朴素,如果不是他板正的眼神跟犀利的眼神,谁也看不出这头发花白的人实则是掌握数十万大军的莫老将军。

    莫飞河平静地说道“子卿,往后,还是不要跟陛下走得太近。”

    马车再是平稳,都会颠簸。

    莫惊春的肩头被颠得隐隐作痛,额头冒着薄薄的汗,正在忍痛的时候,突然听得莫飞河的话,他的心头狂跳,脸上却是一点神情变化都没有,淡淡说道“父亲,这是为何”

    他的语气淡定从容,像是随意发问。

    莫飞河“陛下这些年的行事作风,比刚登基的时候狠厉许多。你的事情,陛下大动肝火,压着京兆府跟三司秉公处理,可说是秉公处理,实则也是顶格待遇,如今陛下正在寻当初那些受害的百姓,说是要将那些曾经受害者的家人带来京城,让他们亲眼得见首恶伏诛的下场你说说,陛下既是这样的态度,底下怎可能会轻放,最终当真定了车裂。”

    说到最后一句时,就连莫飞河的声音也轻了些。

    车裂是极刑,并未废除,但从来不上皇室。

    虽朝廷还未刑不上大夫的地步,可是不管是权贵还是世家,有人犯法的时候,如当初张哲流放,就已经是严重。甚少会真的将极刑落到皇家中人身上,尤其还是一个娇滴滴的女人。

    莫惊春平静地说道“孩儿倒不觉得残忍。”

    他看向莫飞河,语气镇定,仿佛体会不到这简单字句里的血腥。

    “此事,陛下与我说过。而我觉得,若是这叫残忍的话,那更为残忍的不该是郡主本身她为皇室宗亲,享受权势乃是理所当然,可这份权力,却没有包括那些无辜被玩弄戏耍的可怜人。”此时此刻,莫惊春的语气甚至显得有些淡漠,“如果她不愿意,自然可以继续为自己争取。只是孩儿觉得,这已经是她能得到,最好的下场。”

    如果落在正始帝手中,那才是真正,最是不堪的下场。

    莫飞河沉默了片刻,叹息起来,“你说得也有道理,能亲眼看到仇人伏诛的下场,越惨烈,才越能发泄他们心中的仇怨。”

    有时候只简单的斩首,却无法发泄心头的痛恨。

    莫惊春“若只是简简单单的刑罚,倒也不必大费周章,让他们过来看了。”

    不过顿了顿,他垂下眸,眼底幽浓波光微动。

    “父亲,您方才既然有这话,那想必,应该不止是孔秀郡主的事情吧”

    不然依着莫飞河在战场上见惯生死的狠厉,他应当不至于对孔秀的下场有这样的感慨。

    莫飞河淡淡说道“从你出事到现在,虚怀王府已经被封十八日。”

    莫惊春敛眉,这事是他知道的。

    “陛下不许任何人进出。”

    除了正始帝亲自去过一次外。

    这句,也是正常,若是能够随意进出,那还叫什么封闭

    可这句话如果是被莫飞河特地点出来,必然有他的缘由。

    不可能是明面上这么简单。

    不允许任何人进出。

    这个任何人

    莫惊春脸色微变,眼睫毛如同轻弹的羽翼,“连采买也不许进出”

    莫飞河颔首。

    莫惊春闭了闭眼,一十八日,整个虚怀王府

    就算厨房准备的东西再多,可总有耗完的一日。

    但

    莫惊春微蹙眉头,“就算没有新鲜青菜肉食,可是最基本的米面,王府厨房难道没有存下吗”

    莫飞河缓缓说道“虚怀王前几日刚刚发作过府上的厨娘,包括之前的厨娘和采买的东西,在封闭的前一日,刚刚全部都丢掉了。”他之所以对虚怀王府的事情知道得清楚,自然是因为查过。

    早在七日前,看守王府的人就全部换成是宿卫。

    莫飞河的亲卫已经撤离。

    正是因为经过了前十来日的煎熬,莫飞河也从亲卫口中得知那一次陛下亲临时的恐怖据说,虚怀王已经在饥饿中咬断了一个侍从的脖子。

    可即便是这样,当日亲眼看到这一切血迹的正始帝却是笑了笑。

    “虚怀王看起来大好,倒是另寻了出路。看来,倒是不必寡人担忧了。”他说完这番话,便转身出了府,不顾府上扑出来的哀求,帝王像是充耳不闻,又像是满心故意,大步出了王府,“来人,将王府锁上,什么时候那案子判决下来,便什么时候开门。”

    帝王的话便是金口玉律,宿卫当即就将王府前后的门全部都封住了。

    莫惊春听完莫飞河说的话,脸色变得沉默了些。

    陛下,陛下

    莫惊春闭了闭眼,他的手段确实是一如既往的残忍。

    孔秀自然有错,却也是虚怀王的纵容。

    从虚怀王抛弃封地离开的时候,莫惊春就知道虚怀王已经成为正始帝的眼中钉,尽管陛下会有各方算计,但是如同虚怀王这等会抛弃封地子民的郡王,却当真只是耻辱。若是他依着正始帝的暗示尽早归于封地,那帝王或许还可以饶过他一命。

    可虚怀王却是不肯,还闹出来这样的事情。

    那前后两桩事情叠加在一块,正始帝不恁死虚怀王才奇了怪了。

    莫惊春倦怠地捏了捏鼻根,轻声说道“可有朝臣劝说”

    “连许伯衡都被阴阳怪气嘲讽了一顿,”莫飞河叹息地说道,“谁不知道此举阴损至极呢可是陛下不肯放人,就只能硬挺着。”

    莫飞河倒不是可怜虚怀王,他巴不得虚怀王死。

    他只是从这一手段中窥探出帝王的阴狠毒辣。

    莫惊春眼下是得正始帝偏宠,可是帝王却不是先帝那般宽厚,是个喜怒无常,爱恨浓烈的人。他喜欢的朝臣,如莫惊春、薛青、许伯衡等,便在朝中上下享有独特的待遇,可他不喜欢的,如黄正合,王振明,林御史等这些,便是揉搓扁锉,各种境遇别有不同。

    就像林御史,去岁还是高高在上的御史台大夫,可是年初就已经被褫夺了所有的官位,一贬再贬。

    林家的事情不过刚起了个头,林御史就已经不再是官身。

    而薛青看起来,还在查。

    公冶启这样翻脸无情的帝王,谁又能保证自己一直都能得到陛下恩宠

    若是不走近,或许还能斟酌一二,可要是成了跟前的人被记挂在心上,便已经是不同。谁都无法保证,这样的厄运不会降临在自身身上。

    莫惊春苦笑了一声,喃喃说道“父亲,您这话,却是说得太慢。”

    他应该更早,远在莫惊春还未面临着一切,远在他还没有跟公冶启相交,远在他刚刚成为东宫太傅的时候,那时候莫惊春才有选择。

    如今,莫惊春却是没有了这个权力。

    莫惊春回到家中,得到了家人的盛大欢迎,至少桃娘是哭得稀里哗啦。

    她原本以为等自己回到家中后,再过些时候,就能看到阿耶回来。却没想到她没有等来阿耶,却是等来祖父一脸阴森恐怖的表情。

    她听到阿耶跟大伯娘说,说阿耶受了重伤,外头的大夫无法医治,被陛下的人马带入宫中去了。

    她听说,阿耶一直高烧不退。

    她还听说,那出事的郡主被逮捕了

    这十来日,桃娘心中惴惴不安,即便在莫惊春好转后,她已经得到了消息,可是桃娘却一直在后悔当日离开的举动,难受得小脸发白。

    桃娘紧攥着莫惊春的袖子嚎啕大哭。

    大伯娘跟祖父哭笑不得,哄了桃娘半天,最后还得是莫沅泽扮猪猪,给桃娘逗笑了,又有安娘在一旁好奇地看着,良久,突然冒出一个字,“姐。”

    安娘最近开始在学说话了。

    那说话的速度都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最先会说的却都是在身边的人。

    比如“娘”,“嬷”,“姐”,“哥”等零零碎碎的字。

    桃娘在安娘还小的时候就一直在她跟前晃悠,安娘自然是记得她。正歪在娘亲的怀里,好奇地看着桃娘哭得鼻涕泡都冒出来的样子,真真有些好笑。

    桃娘用帕子擦了擦鼻子,有点堵,默默说道“我,我没事了。”

    她自认为自己已经长大,不能够再小儿姿态下去,见家中长辈都看过她哭唧唧的样子,刚才一时情绪崩溃的桃娘顿时羞怯不已,捂着小脸跑出去换衣服了。

    莫惊春松了口气,险些吓出一身汗。

    他略略动作了一下,松缓了紧绷的肩头,刺痛让莫惊春不改脸色,镇定地起身。

    徐素梅看着莫惊春苍白的神色,心疼地说道“佛祖保佑,总算平平安安回来了。可得让厨房做些补身子的膳食,才叫你这模样再好起来。”天见可怜,莫惊春本来就瘦削,如今却是瘦得连脸上都没几两肉,方才进门时,春风吹过莫惊春的衣袖,那露出来的手腕却是瘦骨嶙峋,遭了好大难。

    莫惊春笑着说道“多谢大嫂,不过我这身子已经大好,可莫要浪费。”

    徐素梅嗔怒地说道“瞧着你这般瘦削的模样,哪里算是大好还不快快回去休息,外头的事情,有我们呢。你可别想着自己一人撑着。”

    这话都没说几句,莫惊春就被赶去休息了。

    莫惊春到底是受了伤,身体受不住疲倦,只是坐了马车,人就有些倦怠不已。勉强吃了点东西后,莫惊春没撑到晚上,就已经睡下。

    此后数日,莫惊春一直没去上值,只在家中休息。

    到底是亏空了身体,莫惊春在吃食上也精细了许多,老太医批改的方子落到了徐素梅的手中,厨房严格按照老太医的要求做吃食,导致莫惊春这连着好些天都嘴巴没滋没味,唯一有味道的就是苦药。

    就在这当口,墨痕要结婚了。

    普通人家相看日子,只是合一下八字,再算一下宜嫁娶的日子便成了,到底没有权贵人家那么讲究。一月里头,墨痕的父母拿着两人的八字再去算婚日,便真的将日子定在三月中,谁成想突然出了莫惊春这事,一度墨痕都要将婚事给停下,被徐素梅知道了,却是让他顺其自然。

    凡事讲究事不过三,这已经是第二回,便随缘分。

    莫惊春回来的时候,最高兴的莫过于墨痕。

    他小心翼翼地给莫惊春送了喜帖。

    莫惊春自无不可,收下喜帖后,一直准备着要给墨痕的地契总算可以给出去,再给了五百两做添头,墨痕完婚的那日,莫惊春还去参加了。

    尽管只是略坐了坐,但墨痕却是高兴得不能自已,那晚上还险些喝趴下,最终还是卫壹等人给他挡酒,才没让他结婚当日就出糗。

    莫惊春不能吃酒,所以也出现了一会,但这样已经足够。

    等到三月底,虚怀王府的事情越来越压不住了。

    住在虚怀王府左近的人时而能够听到从王府里传出来的哀嚎跟惨叫,仿佛夜半惊魂,却是谁都无法越过宿卫的防备。

    这日朝会,六部尚书并当朝阁老齐齐劝说陛下释放虚怀王府的人,至少,也得让他们能够吃喝,不然怕是要造成人伦惨剧。

    正始帝坐在御座上,漫不经意地说道“虚怀王教女不利,一连犯下如此大祸,寡人不是说了吗只要这案子结束的那一日,便会放他们出来。”

    户部尚书擦着汗,叠声说道“陛下,如今案子已经判决,只等着最后执行,已经是结了呀”

    薛青也忍不住出列说道“陛下,如今西街一案已经结束,并无哪里需要填补。”

    “陛下,虽然虚怀王教女无方,可是您当初封锁王府,却是断绝了他们的粮食,如今已经二十来日,再继续下去,怕是”又一名言官忍不住出列,“孔秀郡主确实犯下大错,宗正卿如今还无法上朝,需得在家中休养,便足以看出她之恶劣。可是一人做事一人当”

    “一人做事,一人当”

    正始帝漆黑的眸子变得深沉可怕,仿佛被无声的墨笔涂上一层又一层阴郁的黑色,最终变得如同可怕恐怖,他就像是觉得有趣一般,慢慢咀嚼着这句话。

    每一字,每一句,就像是要踩断脊梁般磨砺扭曲。

    “她配吗”

    帝王阴冷地喝道。

    “若非虚怀王纵容,孔秀何至于有这样的权势胆量,寡人却是忘了,虽然京城三日封锁结束,但还有不少宗亲被困不得出京,是吧”正始帝的语气透着翻涌的阴鸷,“诸位是觉得,寡人下手太重了”

    他忽而一笑,就像是之前的黑暗尽数收敛,全部都压在眼底,露出毫无阴霾的笑容。

    可正始帝越是这么笑,底下朝臣便越是颤抖。

    正始帝“若是觉得重,那应该知道怎么做了罢。以为山高皇帝远,寡人便什么都不知道”

    他摆了摆手,刘昊便捧着厚厚一叠东西出来。

    正始帝冷冷地说道“给他们看看。”

    刘昊微微一笑,便端着这厚厚一叠文书下去,先是给许伯衡,再是分发下去。

    许伯衡诧异,拿起其中一本来看,刚看了几眼,脸色便有些诡奇。

    被分发的人中,不乏是刚才义愤填膺的大臣,但是在看到刘昊端过来的东西后,一时无言,说不出话来。

    正始元年三月,虚怀王鞭打王府长史,抽断三根肋骨。

    正始元年六月,徐沛王世子率众踩踏良田狩猎,误杀一十三名农夫。

    正始元年十一月,长庆王掠夺数十美人,当街射杀王府官员。

    正始二年正月,廖明王长史劝说廖明王节俭勤恳,被廖明王剥皮,挂在墙头示众。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正始帝已经在悄无声息地收集如此多的罪证。

    而这些简短干脆的笔触,所书写的不过是寥寥一角。

    罄竹难书。

    就连那些还在朝上的郡王,一时间也说不出话来,只一副茫然的神情,正始帝居然悄无声息地将触角爬生到任何一处,如此诡秘,让人生怖。

    正始帝不紧不慢地敲打着扶手,像是没有看到底下人的畏惧。

    他一手拄着下颚,漫不经意地说道“一人做事,一人当这是一人之事”他睥睨之态,一时间无人敢注目,纷纷低头,不敢对上正始帝的眼神。

    正始帝“寡人正愁没个出挑的,结果虚怀王倒是好,正正撞在寡人手里。也罢,从此事开始,倒是好叫寡人知道,诸王在封地,究竟是如何嚣张姿态,

    “如此,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不过寡人感受到这份大礼的分量,合该也为诸王送还礼物,既然诸位觉得寡人太严,那就说明从前对待诸王实在太过宽松,方才会觉得这是束缚。寡人觉得,这可不是束缚,而是朝廷对诸王的关切。既如此,从此以往,诸王除了食禄,封地上下一应事务,都不可插手,一切朝廷当管之事,当由朝廷来管辖。

    “吏部尚书”

    “臣在。”

    正始帝面无表情地说道“因此事而空缺出来的位置,两月内处置妥当。正巧正科的科考成绩已经出来,上一批翰林院的庶吉士都放去各司各职。”

    “喏。”

    张千钊也出列应是。

    “各州道郡守刺史,皆需担负起核查属地内诸王情况,若是再有诸王插手事务,一应需弹劾朝廷。若是寡人知道有里应外合之徒,格杀勿论。若是诸王不长记性,如今虚怀王便是尔等的下场。”

    正始帝的双手交错,放在小腹,微笑地说道“寡人不希望再有一回。”

    正始帝的雷霆手段一时间震慑了朝堂,即便许伯衡从之前便猜到了陛下的想法,却也在当下这骤然翻脸的情态中觉察出帝王隐而不发的暴虐。

    帝王所抛出来的话太过动荡,一时间,朝臣无人敢于反驳。

    刘昊见无人再说话,便扬声说道“散朝。”

    “陛下”

    方才说话的言官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厉声说道“可是虚怀王”

    已然起身的正始帝霍然转头,如同凶兽的黑沉眸子盯住他。

    “什么时候结束,就什么时候开府,听不明白寡人的话,是没长耳朵”他阴鸷地时说道,“没长,便割了如何”

    身旁的宿卫猛地往前踏了一步,鹰一般的眼神猛地盯上这言官的耳朵。

    朝廷上的事情很快传到了莫惊春的耳中。

    彼时莫惊春正捂着肩头的伤势活动身体,他毕竟伤及的地方是上半身,偶尔活动并不算难事,就是短时间内右手并不能使唤。

    莫惊春虽然左右手都能写字,但那毕竟是锤炼出来的。

    往常生活的时候,没有右手来帮忙,还是会显得有些为难。

    为此,莫惊春不得不让卫壹进屋来帮忙。

    墨痕自打结婚后,莫惊春便不让他守夜,每天夜里跟卫壹一起轮值的人就换做了暗卫。暗十五的伤势还未好全,不过人已经回来了,如今就在莫府的小院里暂住。

    “郎君,可是要再穿一件衣裳。”

    卫壹问道。

    莫惊春摇了摇头,“已经快到春日,再多穿几件,岂不是要热出毛病来”

    卫壹笑着说道“可是您之前还有些畏寒,若是不多穿几件,小的害怕您着凉了。”

    莫惊春这一次受伤,毕竟险些一脚踏进鬼门关,身体根骨受损,即便是在这凉春,也得比平时再多穿几件衣服,不然就有些怕冷。

    莫惊春“可是最近这两日,可比之前要热得多。”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外面的衣裳扯上来,叹息着看向窗外庭院。

    那张扬的色彩却是春夏才有的姿色,整个庭院都显出了勃勃生机,比起之前冬日的素雪,却是多出了不少好颜色。不过之前种下的菊花却是败了,只剩下淡淡的绿色。而其他花匠专门修缮的花团锦簇,却是让整个庭院都眼前一亮。

    这是最近莫惊春闲来无事,刚刚重新摆弄过的,倒是与之前全都是绿色别有不同。

    他平时也没有这样的心思,不过是因为出事后,他真的一直被拘束不能动弹,却是做不了什么其他的事情,整日里出不去,只能折腾着一亩三分地。

    莫惊春换过衣服,怅然地看着庭院外的景致,流露出少许他也不知道的哀色。

    卫壹小心翼翼地说道“郎君,可是有哪里不适”

    莫惊春笑着摇了摇头,淡淡说道“无碍,只是想起了别的事情。”他让卫壹出去,背着手在屋内踱步,思考陛下这一次的举措。

    正始帝此举过于险峻,不管是针对宗室,还是另有所图,都过于凶险。

    这跟之前别有不同,若是宗室一气之下,揭竿而起,那如清河王之流,就不在少数。

    然,陛下雷霆之怒,却也会震慑许多人。

    尤其是虚怀王。

    他便是杀鸡儆猴的那只鸡。

    莫惊春微蹙眉头,站在窗边看着窗外的景致。

    任务十二保护席和方

    这个突如其来的任务,倒是让莫惊春忍不住挑眉。

    “我现在倒是怀疑,你之前让我保护席和方的目的,不一定是你所谓的筹钱之事”莫惊春不紧不慢地说道,“席和方如今才是庶吉士,即便他再是能耐,在十年之内,他对陛下的作用都不大。可是在席和方活着后,却是引出了一系列跟世家有关的事情,如果不是席和方,如今扶风窦氏可不是这样的风景。”

    精怪没有回答。

    但是莫惊春却隐隐猜出来这其中或许正如他所说。

    “暗十七,暗十八,这半个月内,你们且先盯着席和方,若是有人要对他下手,不必留情。”既然有这个任务,莫惊春也没有疏忽,先行让两个暗卫去跟着他。

    “是。”

    两道轻微的声响后,莫惊春隐约感觉有人离开。

    “我总觉得,最近的事情似乎有些古怪。”莫惊春淡淡说道,“秦王为何要出面”

    。

    精怪似乎不明白莫惊春的意思。

    他这话题的跳跃却是极快。

    莫惊春不紧不慢地说道“如果秦王真有所图,他应当知道,即便他的轮椅里携带兵器,可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伤及陛下。如果是用来刺激陛下的话,那一个亲王的分量,未免太重了些”

    如果秦王只怀揣着这样的目的在宫中动手,那就真的是太蠢了。

    秦王必定还有别的目的,便是不知道陛下究竟问出来了没有。而且当初莫惊春受伤的时候,陛下不仅是封锁了虚怀王府,更是封城三日。

    这可是京城,是天子脚下。

    正始帝封城,不只是为了莫惊春,必定还有别的缘由。

    莫惊春思索着这些,看着窗外的神色却半点都没有被庭院的春光感染。

    席和方买下新床后,因着之后正好是窦原考试,他却是忙得脚不沾地,等到他有空再想起来的时候,已经是窦原殿试。

    殿试如此重要,席和方不敢疏忽,便又跟着担惊受怕。

    直到结果尘埃落定,窦原已经是板上钉钉的进士后,两人这才松了口气。

    窦原心中有才气,可最终没出结果前,两人还是担忧的,等结果出来后,他直接躺床上睡了两天两夜,直到最近几日,这才提起神来去报道。

    而席和方担忧莫惊春的伤势,也去拜访过几次。

    等旁的事情结束后,他总算再想起来,还有这张新床的事情。

    席和方这才取着条子匆匆去城西。

    虽然城西之前出了西街的事情,可是官府来人后,便没有再骚扰百姓店家的生活,在冷清了几日后,也逐渐恢复了往日的热闹。

    席和方穿行过傍晚还显得红红火火的西街,继续往西面去。

    直到那熟悉的店家出现在面前时,席和方这才松了口气,上前去拍门。

    可是拍了许久,杨老板都没有来应门。

    席和方心中诧异,正站在门口犹豫时,紧闭的木板突然松动了一下,露出杨老板稍显肥硕的身材,他用帕子擦着汗,脸色有点发红,“席郎君,您这是来取床的吧”他的眼神往下一瞥,总算看到席和方手里的条子,这才后知后觉。

    席和方微蹙眉头,“杨老板,您这是摔着了”

    露出来的那只胳膊肘上,看起来好像有摩擦的痕迹。

    杨老板哈哈大笑,“无事无事,都是做活常见的事情。可你是自己来的,还是带了家丁如果是自己来的,怕是得进来确认下,再叫我这店里的活计给您送去。”

    席和方压下心中的疑窦,羞涩地说道“怕是需要麻烦杨老板了,家中雇佣正在忙活,是过不来了。”

    杨老板就笑着说道“那还是进来再等等吧,不过里面乱,席郎君可要小心。”他弯腰将门板给卸下来,然后让开一人能够通过的道路,让席和方得以进来。

    席和方走了进去,立刻就感觉到这里面的凌乱跟之前截然不同。

    杨老板笑着说道“唉,本来以为能够在京城开店,就能够安枕无忧。却是没想到家里人传信,说老母出事,这不,我手头的单子都在赶着收尾。就算席郎君不过来,明后日,我也得是要找人给您送过去。”

    席和方的疑惑被打消不少,“这可真是节哀。”

    杨老板叹息着说道“是喜丧,也该是高兴的。来这边,东西已经做好了。”店内因为没有开门,所以有些昏暗,只在必须的地方点燃了蜡烛,趁着有些昏暗的亮光,老板扬声叫了一声,“老刘,何小,将那只床给搬出来”

    他的话音刚落,席和方下意识侧过头去,却是看到一个硕大无比的拳头。

    下一刻,他人就整个软倒在地上。

    杨老板脸上的微笑没有散去,摇着头说道“老刘,你还是这么粗鲁。”

    一个高大男子站在阴影处,憨厚说道“是何小动的手。”

    一个瘦小的男子蹲在席和方的身边,将那条子从他手里抽出来,然后说道“这人怎么办要杀了还是”

    “他是莫惊春罩着的人,杀了他,岂不是要惹上莫府”

    杨老板的笑意消失,蹙眉说道,“不能杀,但是也不能放。今夜就要离开,让他在后院睡一晚吧。”

    何小嗤笑了声,“你这么害怕就算现在杀了又如何我们立刻就要离开了,就算那莫惊春再厉害,还能追出来不成”

    “席和方不能留。”方才憨厚的男子依旧稳重地说道,“老杨,你难道忘了,他见过那位。”

    不只是见过,他要来取的床品,正是那位亲自动手做的。

    若是在往日,像是席和方这样能够慧眼识物的人,那位一直都很是慷慨,甚至还能交个朋友。可真真不巧,却是在这京城脚下而且之前因为虚怀王那个蠢货,导致他们无法及时出城,被困在京城内不说,正始帝还突然发疯,削弱了诸王的权势。

    如今这京城闹得正厉害,如果不趁着时候离开,却是要来不及了。

    “那就搬到后院去。”杨老板眉头皱起,“不能在前院闹出动静。”

    老刘一个人就能将瘦弱的席和方给扛起来,然后穿过复杂的摆件走到后院,那里原本摆放的木料已经全部都被弄走,只剩下宽敞的地盘。

    “这人是谁”

    不紧不慢的厚重声音响起,像是有人刚刚抵达此处,正看到了老刘搬人的动作。

    那数人跪了下来,席和方滚了下来,额头磕在台阶上,疼得他悠悠转醒。

    何小见势不对,一下子又将他给劈晕了。

    杨老板怯懦地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那人笑着说道“原来是之前看中我那木床的小子,倒是有些眼力。”伴随着他说话的声音,他总算从屋里走了出来,“不过可惜了,他是莫惊春的人。”

    这人,便是之前那个木匠。

    只是他如今的打扮,却不是之前打着赤膊,而是穿戴整齐,像极了从宫廷画卷走出来的华丽奢靡,他微微笑了笑,与之前的憨厚全然不同,更是一副优雅从容的模样,“既然是莫惊春的人,待会离开的时候杀了吧。免得留下后患,刚好,今日的泔水不是还没丢吗待会去后厨将他剁碎,再混在一起罢。”

    被吩咐的几人毫无感觉,纷纷叩首。

    席和方就被捆到后厨,双手双脚都被捆住,眼睛也被蒙起来,就连耳朵都被塞住,嘴巴也被堵住,真真做到了万无一失。

    等他醒来的时候,便是这样分辨不清楚方位的模样。

    席和方挣扎了一瞬,却是被捆得贼紧,压根没有挣扎的余地。他心中惶恐,难道他误入了什么销赃窟还是什么黑吃黑的现场

    他怎么就这么倒霉哇

    “他怎么就这么倒霉”

    莫府,书房。

    莫惊春也是如此感慨,看着站在边上的暗十七幽幽说道。

    他刚将两个暗卫拨到席和方身边不过三日,这眨眼间席和方就出事了。

    莫惊春有些头疼地说道“你说出事的地方,是在城西的木匠店”

    暗十七“那店面看起来不太对劲,店内有好些高手,我等不敢轻举妄动。”暗十八的动作轻巧些,这才由着他潜伏进去,然后暗十七来回禀。

    莫惊春微蹙眉头,席和方在城西突然出事,这又是精怪给予的提示,那此事必定跟莫惊春、又或者是陛下有关。

    莫惊春下意识按了按伤口的位置,“暗十一,带上其他人,一起过去。”

    说是“一起”,那自然是因为莫惊春也要去。

    莫惊春不是亲身涉险,而是此事既然跟有关的话,那不仅需要暗卫的力量,更是需要明面上的身份。

    莫惊春就是一个很好的身份。

    他将卫壹和墨痕叫了过来,让卫壹驾车,然后对墨痕说道“如果一个时辰后我还未回来的话,就去通知京兆府跟父亲。”

    墨痕脸色微变,“郎君,您身上的伤势还未好全,怎还要亲自做事”

    莫惊春淡笑着说道“只有这样才能万无一失。”他的态度坚决,他们也无法劝说,便只能任由着莫惊春前往。

    莫惊春上了马车后,在心里对精怪说道“如果抓不住大鱼,你可便对不起我的期待。”

    但精怪却没有反驳莫惊春的话。

    城西,木匠店,木匠,席和方

    莫惊春坐在马车上,将这几个词组合在一切,无论如何都没办法跟杀身之祸结合在一处,除非

    木匠店内有高手,说明木匠店的危险。

    可是区区一个木工,又怎么会

    等下,木匠

    莫惊春微蹙,像是想到了什么。

    木匠,木匠木匠王爷

    莫惊春猛然想起这个称呼,从记忆里总算扒拉出一点点痕迹。

    明春王

    明春王的存在感极低,除了前些日子,他突然不经宗正寺便擅自娶了一个木匠之女外,就没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如果一直泡在木头里充作木工,也不算出格的话。

    莫惊春眉头紧蹙,“暗十一,让一人去宫内。”

    去通知陛下。

    “喏。”

    莫惊春这话却不是无的放矢。

    如果是明春王的话那席和方这一回出事,倒是可以想象。他许是要去木匠店里买些东西,但是不小心撞见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又或者更是要被杀人灭口。

    可就算在木匠店撞见了明春王又如何

    谁都知道明春王这些年喜欢这些东西,甚至都到了离经叛道的地步。

    要么这木匠店有问题。

    里面有的不只是木头跟木匠,更还有别的,容不得探查的东西。

    思及此处,莫惊春开始担忧席和方跟暗十八的安全了。

    马车刚在街道上驶过时,莫惊春就已经看到了那街道尽头的滚滚浓烟,“暗十九,通知京兆府。”

    莫惊春猛地掀开车帘,看着那些惊慌失措的百姓从街道两侧逃了出来,火势异常迅猛,将整个木匠店都吞噬殆尽。

    他的脸色有些难看,一下子下了马车。

    春风暖熏,可是那店铺或许是浇了油水,不然那不会燃烧得这么快,几乎没给他们逃生的机会便吞没了左右两侧的房屋。

    “先去帮忙。”

    莫惊春的脸色阴沉下来,就连自己也撸起袖子去帮忙救火。

    暗十九的速度很快,京兆府来的速度也不慢,但是这火势异常迅猛,即便官兵加入其中,却也是忙活到了半夜,才勉强将火势给压下。

    莫惊春的脸上焦黑,手指发烫得很。

    手里的木桶被他丢在一旁,火势燎过的衣角破了好大一块,正是奇怪的痕迹。身旁皆是百姓呜咽啜泣的声音,还有的跪在地上哀嚎死去的亲人,这一次就算反应再快,但是火势实在太大,还是有些腿脚不便的老人或是小孩被困在其中。

    莫惊春漆黑的手指蜷缩成一团,“该死。”

    “主人,席和方没死。”暗十一悄然出现在莫惊春的身后,低声说道,“暗十八将人救了出来。但救人时,店内的高手也发现了他的踪迹,在强留他不得后,就迅速放火烧了店面。”

    莫惊春踩着底下焦黑的木炭,冰冷地说道“他们不是因为被席和方发现了,才要烧掉这里。”而是从一开始就打算这么做,不然短时间内不可能有这么多存着的油。

    打一开始,他们就打算在离开时,将这里全部烧毁。

    只有烧得一干二净,才不会泄露他们的踪迹。

    任务十二完成度60

    精怪的声音骤然在莫惊春的心里响起,他有气无力地说道“什么叫做60”

    这是一个莫惊春之前没接触过的名词。

    席和方受伤颇重,只有60的概率能醒来

    莫惊春面露薄怒,却不是在意那即将可能到来的惩罚,转而看向暗十一,“暗十八呢”

    “他身中三刀,不过只是皮肉伤。可要叫他来复命”

    莫惊春微蹙眉头,“不必,且让他歇着。”人已经在莫府,那就比哪里都要安全。

    京兆府的人已经对哪里有事,就哪里有莫惊春感到无奈了。在火势总算停下后,京兆府尹急匆匆地出现在莫惊春的跟前,上下打量着莫惊春狼狈的模样,自己却也是忍不住笑了,“宗正卿怎的如此狼狈”

    莫惊春看了眼京兆府尹的模样,却也是笑着说道“您倒是与我不逞多让。”

    他们两人的脸上,可都是黑漆麻乌。

    京兆府尹让人端来清水,两人将就着擦拭了手跟脸,而后京兆府尹问过莫惊春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却也只是简单询问。今日的火势看起来就不对劲,不可能是偶然失火,京兆府尹只能逮着任何可能的线索追查。

    莫惊春将能说的都说了,其他的倒也说不得。

    等到话罢,莫惊春这才上了马车,靠在车厢上有些精疲力竭。

    “其他人呢”

    “暗十六被火烫伤,其他人都无碍。”暗十一跪在门边说道。

    莫惊春闭了闭眼,“你们跟在我身边,倒是比之前还要受累了。”

    “不会。”暗十一低头,“已经比从前要好。”

    莫惊春轻笑了声,让他们都跟着上了马车。

    等回到莫府时,秦大夫已经在屋内等着,正在检查席和方的伤势,他按着他脑后的肿块,头疼地说道“他这情况,却是跟之前墨痕有些相似,如果只是小小的肿块倒是没什么。但是老朽按着他的脉搏,却是有些气血堵塞,若是内里还有更大的肿块,才是麻烦。”

    莫惊春微蹙眉头,看着席和方的伤势,看来这便是精怪所说的60。

    但是60都好过0,莫惊春屈指揉了揉太阳穴,轻声说道“多谢秦大夫,那另一位”

    “只是皮外伤,看着严重,实则不碍事。”

    秦大夫爽快地说道。

    莫惊春松了口气,眼瞅着秦大夫已经开完药,便亲自起身送他出去。

    等两相都安置好,派人盯着后,莫惊春这才觉得浑身难受,尤其是右肩膀上的伤口突突生疼,扯得莫惊春的额角也疼得很。

    像是里面的经脉正在狂蹦乱跳,抽筋得狠。

    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小厨房早就准备了热水,见他回来,便忙为他重新烧开兑水,把木桶搬了进去。

    莫惊春站在屏风下脱去被燎黑得一塌糊涂的外衫,旋即挂在屏风上。

    他眉头微蹙,伸手按住肩头。

    莫惊春其实在前些天就拆线了,如今肩膀上正有一个略显丑陋扭曲的疤痕。那伤势已经在逐渐愈合,就是偶尔剧烈运动之下,便会有撕扯的疼痛。

    今夜他帮忙救人救火,结果劳累过度,这才致使他的肩膀抽痛起来。

    他站在屏风下停顿片刻,这才缓缓动作,一边走一边脱下其他的衣物,站到木桶旁边时,便只剩下裈裤。

    金环紧贴着脚踝,随着莫惊春的动作若隐若现。

    脚骨异常细腻,透着不见天光的白。

    增一分,显得丰腴,少一分,又显得瘦骨。

    莫惊春将自己沉入热水中,轻轻喟叹。

    实在是舒服。

    身体的僵硬在热水的柔和下逐渐软化下来,莫惊春下意识让肩头裸露在外,而散开的头发却是沉在水中,如同摇曳的水草幽深,将身后瘦削的腰身挡得分明。

    舒适的感觉让莫惊春轻轻软哼了一声。

    手指舀起清水,擦拭着胳膊手腕处的焦黑,再用木瓢舀起热水,开始清洗折腾这长发。

    哗啦啦的水声也遮掩住一些无形的窥伺,与欲念。

    等莫惊春重新起身,他身后长发已经擦得半干,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裈衣。

    已是暖春,若不是卫壹等人警惕,莫惊春今日可穿不得这么多件衣裳。他出了浴室,正一路沿着廊下,步到了正屋外。

    墨痕跟卫壹跟在他身后。

    “那院里头照顾着些,墨痕,明日清晨派人去翰林院跟窦原说一声。偏是不巧,吏部这些时日正要安排席和方这些庶吉士的去处,卫壹,明日拿我的腰牌去太医院一趟,务必要请来擅长此道的御医。”莫惊春接连不断地安排下去,“暗十一”

    “在。”

    突然冒出来的声音并不会惊吓到墨痕跟卫壹,他们已经习惯了。

    “宫中消息如何了”

    “已经报了上去。”

    莫惊春微蹙眉头,正觉得有哪里怪异的时候,腰间一股强硬的力道将他掠了过去,手里的巾子掉在地上,人还未见,正屋的门却被猛地关上。

    门外众人惊了一惊,隔着一层门扉,那屋内也似是惊慌般撞击了数下门板,就猛地安静下来。

    是死寂一般的安静。

    那屋内还燃着灯,将两道重叠在一处的人影打在门上,清楚得很。

    卫壹捂着嘴,拖着墨痕往外走。

    一步,两步

    不知门内是什么情况,门墙又猛地撞动起来,像是里面有人挣扎着要逃出来,却是一手被狠狠地压在上头,怎么都挣脱不开。

    余下的,他们便再看不见。

    墨痕跟卫壹已经跟逃也似地出来,两人一起站在院外,沉默了半晌。

    墨痕“我一直想知道,那位究竟是怎么来无影去无踪的”

    这莫府上下,可是高手如云。

    可是正始帝每次出入,都无人知晓。

    卫壹幽幽地说道“陛下,是跟着暗卫一起长大的。”

    而且他越是疯,便越是武艺高强。

    刚才卫壹甚至都觉察不到屋内还有另一个的气息这说明什么

    卫壹心中惊悚,不欲再想。

    只希望明日平平安安,不要再出事了。

    而屋内,却又是另外一番景色。

    公冶启坐在床尾,莫惊春想要看看陛下的神情,却是怎么都转不过去。

    陛下是故意的。

    金环扣住,是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得。

    发觉挣不开,莫惊春这才压抑着声音说道“陛下,陛下”

    这里是莫府。

    莫惊春的声音却是不敢再大些。

    即便无人敢进来,可是

    他们甚少在莫府做什么。

    偶尔几次,都是陛下失控,方才

    莫惊春微顿,像是想起什么,但是一闪而过的念头难以捕捉。

    自打他们的关系捅破后,确实有几回在莫家肆意,可是绝大多数时候却是在东府,少部分时候是在皇宫。眼下他们在莫府

    再加上父亲莫飞河之前的话,莫惊春心里又惊又急。

    “陛下”

    明明什么都没做,身上还穿着裈衣,却逼得他的眼角微红。

    “陛下”

    莫惊春喃喃。

    他像是发掘了些许不对劲,却一时间找不到究竟是为何。

    毕竟莫惊春现在脑子有点糊涂。

    这全都拜陛下所赐。

    公冶启不言不语,只一处使劲。

    脚踝却被死死扣住,几乎可以拗断那细瘦的骨。

    莫惊春疼得脸色微白。

    倏地,不知是

    “陛下”

    “夫子。”

    这一次,总算得了公冶启的回应。

    可得了回应,莫惊春却像是在哆嗦,又像是苦闷。

    那回应,还不如不回应。

    陛下说话的声音,不再是在身后。

    却是在

    羞耻得莫惊春恨不得将脸埋在枕头里,却只能哽咽地挣扎起来。

    下面。后面。

    鲜活的红,从在皙白脊骨上的皮肉绽放。

    凌乱漆黑的墨发交织出不同的艳色,实在荡人心魄。

    他呜咽着忍住一声啜泣。

    羞耻。

    靡艳,而腐烂。

    “夫子,永远都不知道危险二字,究竟是怎么写的。”公冶启的声音古怪而扭曲,像是含着什么,闷闷的,透着濡湿的水汽。

    月要软得跟面条似地塌下去。

    莫惊春无意识眨了眨眼,泪沁了出来。

    他觉得一切都还没如何动作,魂却是要飞了出去。

    唯独却是被一双大手把持住。

    想软下,却是不能。

    只能维持这羞耻的模样。

    公冶启肆无忌惮地吮吸着那惊恐之下绽开的醺淡暖香。

    像极了花瓣。

    一点点,掰开。

    公冶启如此贪恋莫惊春身上的气息。

    那味道安抚着帝王躁动的情绪,暴虐的压抑狂躁逐渐乖顺。

    可眼底的黑浓未散,阴郁犹在。

    “从前,我以为,如夫子这般谨慎微小的脾性,该最是沉稳,”公冶启的声音透着些许诡谲的水声,“可是近来,我却是明了一事。”

    屋内,若有若无的香气被逼迫到极致,在水汽里变得逐渐香浓起来。

    味道缭绕在鼻翼,煽动着更深层的欲望。

    “我错了。”

    公冶启的笑容愈发浓烈,几乎是张扬欢愉,“我来教教夫子,什么叫适可而止,如何”

    莫惊春眼角飞着红,倏地想起他忽略了什么。

    是陛下的忍耐。

    那本就岌岌可危的弦,怕是已经绷到极致。

    一触,即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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