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始帝在沉思。
刘昊小心翼翼地给陛下端来茶水, 陛下已经维持这个动作整整半个时辰,不知是怎样的大事,惹得陛下如此上心。
良久, 帝王看着已经凉了的茶水, 语气古怪地说道“刘昊,你说准备一场婚礼, 应该怎么做”
刘昊的脸色微变,但是这丝毫不影响他沉着地说道“陛下, 礼部那里应该留着从前几位先皇婚礼时的章程。”
正始帝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那不一样。”
是了, 莫惊春怎么能跟他们一样
刘昊见陛下的反应如此, 便笑着说道“陛下, 难道您是想要跟夫子举办一场婚礼吗”
正始帝堂而皇之说道“为何不能”
刘昊“不是不能, 只是如果要走章程,礼部跟太后那里,未必会”
正始帝踹了刘昊一脚,那力道不大, 但确实带着薄怒,“寡人难道不知, 还需你来说夫子面薄, 又在乎外界声名, 寡人自然没想着大办特办,而且公之于众, 岂非要将夫子纳入后宫”他的声音透着少许古怪。
刘昊这心神微动,“陛下从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正始帝懒洋洋地说道“寡人从前又何尝想过要将夫子压在后宫中”念想总归是有, 将莫惊春彻底束缚起来, 让他满心满眼都只能看到公冶启, 让夫子的心神中再看不到任何一人的存在。
正始帝怎会没想过。
他不仅想过,还蠢蠢欲动地准备过。
如今不管是东府,还是长乐宫如果莫惊春愿意将各处都掀开来看一看,必定能发现某些深藏罪恶的东西。
夫子说得不错。
帝王这份情感浓烈着实让人痛苦,可再是荆棘痛苦,他也绝不可能撒手。正始帝的性格如此偏执,一切不可能为之事,他不仅偏要勉强,更要力求完美。
既这世上两情相悦之人都该有个完美结局,那他们也该有才是
刘昊熟知陛下的言行,从这短短的几句话里,推测出了陛下的想法。
正始帝想要一场属于他跟夫子的婚事。
这婚事未必需要如何盛大,仅仅只需要他与夫子两人。
一场,只属于他们二人的婚事。
这可真是。
刘昊从未想过,正始帝也会有这般纯情的时刻。
看重情爱
这在帝王家不说是少有,更应当是只此一例。
世间好颜色的娇花如此之多,偏偏正始帝一朵都看不中,只爱慕那翠绿无声的绿植,甚至只要这株,再无他求。
刘昊低声说道“陛下,奴婢这就去准备。”
“不,不着急。”正始帝的手指敲击在桌面上,像是在沉思,“寡人要的是最好的,你先去礼部那边要个章程。”
刘昊瞧着陛下这意思,不仅是要还亲自准备,还要一一插手细节。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刘昊想起从前宗亲结婚那样盛大繁华的步骤,不由得流下一滴汗来。依着陛下如此上心的模样,必定是精益求精,短时间内必定是拿不出一个完美的法子。
怨不得陛下很有预见性地说了那句。
确实是不着急,急也急不来。
莫惊春那边,却是不知道陛下已经如此上头,甚至已经兴冲冲地开始计划婚袍的布料。那一日,他从东府回家的时候,到底是快深夜,勉强是将带回来的糕点送去桃娘的院子,自己便径直躺倒在床榻上。
莫惊春躺得像是一具尸体。
他觉得自己也真真像是具尸体,已经活得没脸没皮,面子里子全部都破碎了。
正始帝怎会有如此厚脸皮,这真叫莫惊春百思不得其解。
桃娘次日醒来的时候,拖着莫沅泽,然后还抱着小小的安娘来找莫惊春,趁着莫惊春还没去上值的时候,他们分享了那份重新热过的糕点,然后莫沅泽抗议自己并不喜欢吃甜腻的东西,被桃娘一语击中。
“是因为大嫂跟你说了要议亲的事情,你才会突然不想吃吧,是不是连义哥跟你说了男子不能吃甜的,没有女郎会喜欢”桃娘继承了莫惊春的敏锐,一下子说出了莫沅泽心里的担忧。
莫沅泽磨牙,但是又不舍得打桃娘,只能气呼呼地说道“现在就议亲,这也太早了吧”他倒不是觉得自己是小孩,只是从前就见识过了母亲独自一人在家的感受,即便有小叔在,可是那种长久的孤独不是轻易能排解。
他还不懂情爱,却下意识觉得那不是好事。
他不希望自己未来的妻子也是如此痛苦。
莫惊春笑着说道“现在只是相看,若是你坚持不要,想要闯出功名再来,那也无妨。大嫂那边我与她说说便是了。只是你近来可会水了”
莫沅泽之前可不怎么会游水,毕竟生长在北边,即便是有江湖,可谁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去学习若不是莫惊春点了一句,他都没想起此事的重要。
莫沅泽“已经可以游出去一段距离了,不过还是得再锻炼一些时日,如今若是我轻易落了水,都不一定能爬上来。”
桃娘“兄长都不会水,先前居然还试图下水去救人。”
桃娘不经意提起彭家的事情,让他们几人都陷入了沉默,唯独被桃娘抱在怀里的安娘啊啊了两声,胖乎乎的小手试图去抓那桌上最后一块糕点,被莫沅泽眼疾手快拦了下来,无奈地说道“不可能吃了,你刚吃另一块,小心牙齿都没了。”
安娘的嘴巴有碎屑,被桃娘细心擦去。
安娘嘀嘀咕咕地骂着哥哥坏。
莫沅泽哭笑不得,心情明快了些,看着桃娘说道“外面那些风言风语不必去管他们,莫家的儿女,怎会受这些束缚”
莫惊春颔首,笑着说道“沅泽的话没错,不管外界如何,女子可不必如他们嘴上那么过活。别的不说,若是桃娘愿意,也不是没有女官的前例。”他摸着桃娘的头发,声音轻柔下来。
“想做什么便去做,无需压抑自己。”
莫惊春说完这话后,便匆匆去上朝。
哪怕是最开始的彭家,都没想到一件好事会变成坏事,甚至让整个彭家都成了朝廷热议的重心,不过不管是哪一方的说辞,也只在朝上宣议,正始帝从未给出过评价。
帝王撑着下颚坐在台上,漫不经意地听着下面的人争论,仿佛像是在看人耍猴。
正当不知道多少次听到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时候,正始帝懒洋洋打了个哈欠,然后勾了勾手指,让身后的刘昊出列。
刘昊站在台前,轻咳了几下嗓子,突然大声朗诵起了一篇文章。
行文优雅美丽,不论是结构还是用字都异常精准。
便是再苛求的大家,都不能否认这是一篇令人难以移开视线的优美文章。
刘昊朗诵完后,笑着说道“这是太后娘娘在十二年前,所做的文章。今日上殿前,娘娘突然心神一动,想让朝臣都与之共享,若是诸位大臣有异,可下书意见,与太后娘娘一起探讨。”
这便是太后无声无息的表态。
方才在大加议论的官员就像是被掐住喉咙一样,尴尬地说道“太后娘娘这是逾距了吧这后宫不可干政”
刘昊漫不经意地说道“您这话却是错了,如今这热议遍布坊间,百姓可说得,大臣也可说得,男子说得,女子自然也可说得。”
正始帝什么都没说。
可既然太后娘娘的话借由刘昊的口传到前朝,却也无声表露了正始帝的不耐烦。
这烦了十来日的讨论才暂时蛰伏下来。
下了朝,许伯衡等人被正始帝薅去议事,走在宫道时,正始帝甚是不耐地说道“这群人怎忒多话朝上的事情可是不少,却是开始折腾起女人是不是应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歪门来这么多事,怎么不想着去西北扛异族呢”
薛成踱着步走在后面,“陛下,有些人不过自己心胸狭窄,这才枉顾了旁人看法。不过男主外女主内,阴阳调和,也是世间常有的事情。”
正始帝嗤笑了声,“便是两个男人,两个女人在一处又如何,碍谁的事了”
彭怀远擦着汗跟在后面,小心翼翼地说道“陛下,这传宗接代,还是要的。”
正始帝的声音更冷了些,像是在刮骨般森然,“血脉有什么好传承的就跟先皇生下来的那几个废物这倒是有趣,这不是还没传承多少就已经没了吗多生有何用”说这话的人是皇帝,而且举例的人还是之前因着谋反被杀的皇子,一时间这些跟着的朝臣也无话可说。
直到快到贤英殿前,许伯衡才淡淡说道“陛下,那些抗议的人不过是在畏惧。世间不论男子女子,都有其才能。男子会有野心,女子也会有。可如果一桩事情上只有一种人可以获利,那竞争总比两种人都可为来得容易些。”
他略欠了欠身,“此不过排除异己。”
许阁老说的话甚至从容,却透着刺骨的冷意。
世间事,不过利益二字,最是分明。
白马过隙,随着时间过去,短短一月时间已到。
那云生集的借阅也便结束。
孟怀王和王妃按理来说也应该折返封地,但是他们并没有立刻这么做。
孟怀王妃花了些时间找了几位愿意教授女学生的夫子,然后在寻昌坊买了个三进的宅院,充作女子书院。
而后孟怀王妃将京城善堂中收养的数十位孤女带入女子书院。
她不是一时兴起,在离开京城前又留下负责的人手,待回到封地上后,孟怀王妃同样行了这样的举措,她开始为封地上的女性建立书院,只招收女学生。同时将云生集捐了出来,放在书院中,充任书院的镇院之宝。
有了云生集在,陆陆续续有了不少才学渊博的夫子,当真将这书院的名气给宣扬出去。
这是在孟怀王妃离开后的事情,不过眼下京城中的女子书院,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不少人只在看戏,可是听闻了这个消息的陈文秀却是彻底愣住了。
陈文秀觉得有些不对。
她在将自己知道的所有事情,包括图纸,包括在明春王那里的经历全部都说了出来。最开始的几天,她能够感觉到自己还是备受监视,但随着时间过去,陈文秀这几日已经就可以从关押她的地方出去走走。
虽然她身后还是会跟着一两个看守她的侍从,就像是从一个监狱掉到了另外一个监狱。但是不知为何,陈文秀还是感觉到了一种解放的感觉。
至少这些都是摆在明面上的,而不是跟着明春王那种看似是在为她好,面上什么都不显露,实则在私底下却是各种手段
相较于那种面上一套底下又一套的做法,陈文秀更喜欢直来直往。
陈文秀还是带着面具。
她的模样在宗亲面前不是秘密,为了以防万一,她不敢露出太多的痕迹。
跟着她的两个侍女一个叫柳叶,一个叫柳红。
这名字总给她一种怪怪的感觉,像是以前在哪里看过一样。
但是名字应该是听起来熟悉,怎么会是“看过”呢
她总觉得另一个应该叫柳青。
陈文秀时常会有这样感觉奇怪的时候,也没有再去追究。
她失去了很多的记忆,能想起来的不多,只在她从那个偏远的小山村醒来,然后为了帮助她的爹娘做了类似弓弩的器具,最终被路过的明春王偶然发现再带走开始的。其余的更早之前,据说因为陈文秀摔倒在山崖下,所以怎么都想不起来那些过去。
莫惊春来看过她一次,顺便还给她带了伴手礼。
也是在他来之后,陈文秀的待遇便好了一些,至少不会连门都出不去。
陈文秀猜测大抵是有莫惊春在,她才不至于直接被杀。
毕竟那个狗皇帝对莫惊春的态度实在好得出奇,据这些天陈文秀在坊间溜达得来的情况,她感觉得到正始帝的手段残忍,尤其是虚怀王但是这么多生事,却没有让百姓觉得动荡,尤其是他们一路赶往京城的时候,偶然经过的那些站在打仗的城镇,陈文秀也不是没听到那些流民的看法。
他们并不认为这便是绝望尤其是打仗的人是莫广生,这更给了他们一种无名的高兴。
百姓仍然对朝廷怀有信心。
这无疑是陈文秀最敬佩正始帝的缘由。
他剑走偏锋的同时,却一直险之又险地把住界限,并没有真的为此出事。
这不过是帝王纯粹冰冷的理智。
陈文秀在西街溜达,跟身后的柳红说道“先前跟你借的三两银子,等我回去拿之前的玉钗还你罢,如今我可是身无分文,倒是没有别的”
那还是她在逃跑前,戴在头上的。
那些绑匪不,是暗卫虽是收走了东西,但在后来她得了自由后,这些东西也都悉数还给了陈文秀。
但没有钱。
陈文秀跟在明春王身旁时也是没有钱财的。
王爷会给她大量的珠宝,会给她做漂亮的衣物,但是那些钱财都是给了陈文秀身旁伺候的侍女掌握,说是生怕她年纪小被骗了。而那些珠宝上都刻着王府的印记,只要陈文秀敢在明春封地上使用,无论她走到哪里,都会立刻被王爷找到。
不过眼下他们在京城,就算佩饰上有明春印记,那倒也没什么所谓了。
柳红笑着欠身“女郎可莫要给奴婢了,管事的说了,您之前给出来的东西至关重要,所以特特按着幕僚的待遇给您发赏银,过两日便会到府上。到时候女郎直接还奴婢便是,怎需要用得上那玉钗”
那玉钗可是值上百两。
陈文秀微讶,那正始帝着实比明春王大方。
至少不会给那些中看不中用的东西。
毕竟这玉钗能给了柳红以后用,可现在却还是当不了的,不然轻易就能泄露了痕迹。
尽管陈文秀怀疑那些聪明人其实都猜得差不离了。
是谁掳走了她,又是谁在其中较量这些事情,她还是不要参与了。
得了柳红的话,陈文秀的心情显然高兴了不少,带着人便往西街的糕点铺去了。她坐在西街的二楼上,看着窗外来往走动的行人,笑着对柳红说道“我从前听人说过这里的糕点好吃,但是我一直没有机会出来,这一回,我倒是想知道这糕点究竟是有多好吃。”
柳红“这里的招牌糕点,便是女郎之前点的奶香糕。”
陈文秀笑着说道“是的,不过这间店铺地主要受众还是姑娘家哈,我现在真是搞不懂,我当时才十五岁,怎么就答应要嫁给明春王了呢”
柳红“他毕竟是王爷。”
陈文秀摇了摇头,“这是他的身份地位,跟我全然不匹配,而且我才十五岁,还是未成年呢。”
柳红奇怪地说道“未成年是什么意思”
陈文秀漫不经心地说道“还不满十八周岁就叫未成年。”
柳红微蹙眉头,看着小二将她们点的糕点不断送进来。
陈文秀迫不及待地尝了一口奶香糕,便被那暖香的味道折服,眯着眼享受起来,“这可真是好吃,怨不得当初明香说得天花乱坠”
“明香”
柳红捉住陈文秀话里的词语,“女郎指的是焦家的明香女郎吗”她的记忆力不错,从无数名字中迅速地找到了自己的目标对象。
陈文秀停住吃食的动作,侧头想了想,然后颔首说道“那应当是在京城时,京兆焦氏下了拜帖,王爷带了我过去。我记得那时候,孔秀也在。
“她和木淮在宴席上大吵了一架,然后身为主人家的明香便去安慰孔秀,我那时候还不知孔秀是什么脾性,见她哭得可怜,便也打算去安抚,走近的时候只听到了几句话
“不过明香也当真厉害,那孔秀的性格其实甚是恶劣,她能够将人安抚下来,这情商可真是高。”
柳红早就习惯从陈文秀的嘴巴里蹦出来不少奇怪的词语,尤其是在她不经意的时候。
上头特地叮嘱过这个时候不要去打扰她,任由着她说下去便是。记住陈文秀说的每一个词汇,然后回来再行总结。
不过陈文秀不是个难伺候的人,她甚至不喜欢人伺候,也不喜欢人下跪。
性格温和可亲,说话软软的,又才十几岁,其实也不招人烦。
柳红轻声说道“前些日子,就在女郎跟那位离开京城的前一二日,宗正卿正好在西街受袭,此事您可记得”
陈文秀当然记得。
她也在多次审问中得知那个温和的男子叫莫惊春,是莫家出身,也正是因为他掀开了虚怀王府这一件惨事。可是陈文秀跟莫惊春的两次简短接触中,却让人轻而易举地就喜欢上他这个人。
即便她再是惴惴不安,可是身处莫惊春身旁的时候,便有一种出奇的安抚。
就像是他本身就具有这样奇特的作用。
他让人如此平静,甚至再感觉不到任何威胁。
“你的意思孔秀之所以会出现在西街,跟明香有关”陈文秀敏锐地抓住了柳红所表露出来的暗示,即便那只是无意间带出来的。
柳红“女郎,孔秀之所以会出现在西街,据说是被旁人建议去的。但实际上在追查的过程中,孔秀并不能说出究竟是谁告知她的。您可以确定,此事真的跟焦明香有关吗”
陈文秀沉默了一瞬,从柳红的强调中感觉到了什么。
她不是为了自己的好奇,而是另外一份幽深持久的愤怒。
陈文秀仔细回想着当日发生的事情。
明春王带她前往焦氏祖宅时,说的是带她出去放松心情。焦氏乃是世家名贵,与诸王相交也甚是正常。那一日除了明春王外,也还有几位郡王受到邀请,当然名义上是为了焦家中一位男丁的成人礼。
陈文秀便是在这一次宴席上认识了孟怀王妃。
她甚少参加这种异常复杂的宴席,尤其她们这一次来,名义上还是为了太后的寿辰,还没参加,陈文秀便已经开始紧张起来。是孟怀王妃带着陈文秀一点点加入那些女眷的聊天中去,她这才开始逐渐适应。
在孟怀王妃带动她之前会感觉到的那些若有若无的鄙夷消失了,陈文秀只能感觉到那些笑意盈盈的面容,那其中,便有焦明香。
焦明香长得明媚大方,是京兆焦氏这一代中的长女,出落得异常动人美丽。
那次宴席正是焦氏主场,她忙前忙后,却没有让任何一人落下,就连木淮跟孔秀在她面前争吵起来,她也能立刻将他们分开来各自安抚,着实是个情商高的人。因着木淮之前曾在口头上奚落过她,所以陈文秀不自觉带着侍女往焦明香和孔秀那里走了走。
焦明香和孔秀站在假山下,正温声细语地安慰着郡主。
“郡主,您与木淮郡主都是姊妹,出门在外,若是争吵起来,也是不美。”焦明香淡笑着说道,“如今出了这事,起因多少跟您有关,若是您愿意的话,明香代您给那位赔个不是,也便是了。”
孔秀冷着脸说道“她是什么牌面上的人,值当你去给她赔不是罢了罢了,都是一家人,等我回头随便给她送个东西,下得了台面便是。”
焦明香笑了笑,“郡主乃是宽宏大量,这才不再计较才是。不过这礼物,您可想好怎么挑了吗”
孔秀“随便找找从前的东西,难不成还要多贵重”
焦明香摇着头笑,那笑意仿佛在眉梢,不曾落下,“您这话却是错了,都是女子,何尝需要那么贵重的东西自家姊妹,一盘糕点,一碟亲手做的菜,那都是极好的。正如那西街上的糕点铺,那里的糕点可是京城闻名。虽不是多贵重的店面,可是那味道乃是一绝。”
“西街”孔秀挑眉,“我打来京城,可就没怎么出去过。”
焦明香“西街那处,不是多么名贵的地方,就是贪图个野趣便是。罢了,瞧瞧我这说什么呢,那里的东西怎么能入得了郡主的嘴,还是再寻一些别的”
“不,这个正正好。”孔秀笑了起来,“她也不值得多好的东西。”
陈文秀当时就在距离她们没几步的地方,只是因为假山在,所以才没有看到她们的身影。
“她们是认为假山这地方究竟是多安全吗站在假山下就可以巴巴说上这么多话,怎么就还不给自己想想,这最不安全的地方,其实就是看着最隐蔽的地方呀。”陈文秀摇头晃脑地说道,“如果要说的话是不能为人所知的,那肯定要选那最是空旷的地方,保准来一个发觉一个,谁都偷听不了。”
她朝着嘴里丢了个奶香糕,深觉自己说得有理。
两个时辰后,陈文秀再度面对正始帝。
不得不在皇帝一张臭脸下,将之前说的话又再重复了一遍。
如果不是莫惊春在的话,陈文秀相信陛下更想要将她抽筋扒皮。
至少他表露出来的眼神便是如此恐怖。
莫惊春无奈地说道“陛下,于情于理,还得感谢陈女郎的佐证。”
“或者,从一开始她就死了,就不存在这件事。”正始帝面露微笑。
陈文秀默默哆嗦了一下。
莫惊春的余光瞄到了,心里不由得叹了口气,但他知道他越是维护,陈文秀的处境就越糟糕,只能避开不看,对着帝王说道“陛下,孔秀并不记得当初是谁告诉她西街的事情,只是笼统地说是在宴会上得知的。或许可以从这里入手,查一查,究竟是什么手段能够扰乱一个人的认知,尤其是,焦明香有何动机”
正始帝挑眉看向莫惊春,“夫子认为此事跟明春王有关系”
莫惊春“或许有关系,但绝不是最直接的关系。”他的神色稍显淡漠,像是事不关己,“如果还是明春王想要杀臣,何必绕这么大一圈呢他手底下任何一个死士,都要比这一桩事更为简单。
“再加上,孔秀所使用的武器,乃是弓弩。是最开始明春王为了能够跟虚怀王合作,继而得到他封地上矿石时献出去的贺礼,这样的东西如果一旦在京城用出来,必定会惹得陛下瞩目。他是绝对不可能在起兵前就暴露出自己的底牌。”
陈文秀下意识说道“你说得不错。”
正始帝跟莫惊春的眼神同时落在陈文秀身上,吓得她一个瑟缩,嗫嚅地说道“明春王之前还曾后悔此事。最开始制式弓弩的成功喜悦冲昏了他的头脑,不然他不会贸然做出这样的决断。而且,在离开京城前,他还曾为孔秀的事情恼怒过。”
所以此事,至少看起来跟明春王没有关系。
莫惊春不由得说道“陛下,究竟是您太过不得人心,还是这天下,竟然藏着如此多颇具想法之人。”
陈文秀吓了一跳,却是没想到莫惊春居然敢说出这样的话。
这已经是在暗示皇帝的统治出了问题。
正始帝淡定地说道“难道夫子不知道吗公冶王朝五六百年的时间,皇室内叛乱的次数大大小小,一共达一百多次,平均便是四五年便有一次。这还没算上两百年前那次叛乱里出现的农民起义。”
帝王露出个森然的冷笑。
“公冶家,从头到尾都没什么正常人。”
陈文秀已经巴不得将自己缩成个小团,这样一来,或许能够避免她不得不再听下去的危机。
她有点胃痛。
为什么要坐在这里听他们聊着那些隐秘的事情
莫惊春淡定地说道“臣觉得废人公冶明,应当算是个正常人。”
至少他知道,年前正始帝还偷偷去看过他。
虽然陛下去的时候,还顺带将公冶明的“软弱无能”给嘲讽了一顿,但是回来后,他又让人给皇陵送了不少宫造的炭。
这嘴上一套,暗地里又是一套。
正始帝冷笑了一声,眉梢皆是寒意。
“他确实是寡人这一代内最是正常的,所以,他被废了。”
陈文秀心里的腹诽已经无处安放。
皇帝这是承认他也不是个正常人
不是,在这之前,是莫惊春暗示陛下不是个正常人。
陈文秀在心中衡量着自己之前给这两人下的判定。
关系极好的君臣与师生。
难道,已经不只是这个关系了
至少依着陈文秀这些时日对正始帝浅薄的认识,她不认为有谁能够跟陛下开这样的玩笑。
即便莫惊春说了这样的话,即便莫惊春已然涉足了皇室隐秘,可是他们的交谈依旧是从容,且透着难得的亲昵。
陈文秀一时捉摸不透那种感觉究竟是什么,但是下一瞬,正始帝的眼神已经扫了过来,那刺骨的寒意激灵得她猛地挺直腰板,不敢再走神。
正始帝漫不经意地说道“你很识时务。”
陈文秀尬笑地说道“妾只是,想活得自在一点。”
正始帝扬眉,“什么叫自在一点”
陈文秀没想到帝王会问她这话,迟疑了一会,试探着说道“能够随便出外走动,可以自己挣钱,或者是读书写字,考,考取功名”
最后这一句,是她不经意想起今日听到女子书院的事情,才加了上去,“生为女子,我想要跟男子一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想要在家中绣女工,是因为我想要;或者我去读书考功名,也是因为我想要。这样或许便是自在。”
陈文秀说到最后,其实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究竟是她在说话,还是她不知名的记忆在怂恿。
她的话音落下后,屋舍内陷入了沉默。
一时间,陈文秀有些惶恐,难道她方才所说的话,有哪里不对劲吗
最终还是莫惊春打破了沉默,轻笑着说道“陛下,孟怀王临走前,不是拜托您为王妃的女子书院,寻一个合适的主事者吗臣认为,陈女郎正合适。”
正始帝的语气稍显古怪,“夫子确定”
莫惊春淡定地说道“女郎所记得的事情,该说的已经全都说了,说不出来的,便是拷问也无用。既如此,不如让女郎有事可做。”
他看向陈文秀,温和笑了起来。
“孟怀王妃心焦京城内的孤女毫无去路,便为她们立了女子书院,一应钱财都从王府支出。只是因为他们必须回到封地,所以京中的女子书院需要一个新的主事人。如今框架已经搭成,钱财,夫子,下属已经到位,女郎可愿意接手此事”
陈文秀愣住,她没想到莫惊春会给自己这个机会。
尤其是,她眼下的岁数,不过才十五。
“妾愿意。”
陈文秀的脸色逐渐变得坚毅了起来,蓦然起身,朝着两位行了一个大礼。
待陈文秀出去后,正始帝冷冷地说道“自打她被掳来,这还是她真心实意叩的第一个头。”他看向莫惊春,“尤其是夫子,她便是再畏惧寡人,对夫子的孺慕、敬重之情,倒是越来越深了。”
莫惊春听出正始帝话里的阴阳怪气,叹了口气,“您既知道陈文秀的奇特,以及她或许如此一来,她的态度,也可想而知。”
想必那是一个男女都可读书,都可同朝为官的时代。
那样,想必也是不错。
所以相较于正始帝那出自皇族的威压强迫,反倒是莫惊春这般温和的态度,让陈文秀更能卸下心防。
正始帝嘀嘀咕咕“夫子与她就见了三面,都快让她死心塌地,这叫寡人怎么活还不如在她出现的时候就让人审讯完就杀了”
莫惊春扶住正始帝的脸,让帝王的注意力全神贯注地落在自己身上,而不是什么残酷杀戮的恶念中去。
他知道正始帝在努力。
帝王竭力将那些东西封杀在千层寒冰之下。
不过莫惊春总会看见。
他道“陛下,别忘了,明日朝上,您还有十几位候选皇后需要拒绝。”这是近日来掀起的又一次浪潮。
那些人似乎忘记了陛下曾经为此的暴怒,再一次将此事提上议程。
正始帝笑了笑,像是想起那一日莫惊春说的话。
夫子说他会嫉妒。
“你当真会嫉妒”
正始帝下意识拢住了莫惊春的腰。
或许帝王会动怒的另一个原因跟东府有关。
这里自打有跟莫惊春扯上关系后,在帝王的心里就有了别具一格的意义。正始帝对两次涉足其中的陈文秀并无好感。
莫惊春“陛下,臣是人,不是什么器物。”
他淡笑着说道。
“有时候臣会觉得,陛下是不是太过觉得臣就像是个没心没肺的人”
正始帝淡淡说道“夫子不是没心没肺的人,只是有些时候,夫子给人的感觉,就像是活在寺庙里的泥塑,无情无性。”
莫惊春失笑,“这般指控,臣却是不认的。这话用来形容陛下,岂不是更合适”
正始帝摇着头说道“不,这正说明夫子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个可能。即便是在你最是自私的时候,夫子所做出来的每一个抉择,都没有踏错一步。”
若是一条大道摆在前头,他走的最是不偏不倚。
莫惊春微怔,看着正始帝眼底流露出来的神色。
那透着少许诡谲幽暗。
帝王看着莫惊春,就像是在看着绝世罕有的东西,透着少许蛊惑的色彩,“夫子,你不停地朝前走,而寡人才是那个心心念念,希望将你拉下来的恶徒。”
或许莫惊春不求甚解。
但这一番暧昧不明的话,正始帝却是心知肚明。
莫惊春将自身放得太过渺小,便从不会过多考虑自身。即便是当初夫子答应两人的关系,那也半是强迫。
他的欲望贪婪,几乎不存在。
所以正始帝不单希望他嫉妒,更喜欢莫惊春的欲望更多些,再多些,方才能强留住他。
不然
正始帝的神色幽暗,其诡异难以掩饰。
莫惊春会为他这份坚持轻易死去。
正始帝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点。
莫惊春的良善与正直仿佛是天生,他的眼底揉不得沙子,更难以拗断他的脊梁。若是有朝一日再有出格之事,莫惊春也绝对不会纵容。
他可以做一次,便再会有一次。
可是随随便便的意外,便会毁掉莫惊春的存在。
这如何不让正始帝担忧
他将莫惊春拉入怀中,莫惊春虽然不知道帝王在想什么,却也隐约猜测到他此刻的情绪,两人逐渐沉沦到了欲海,胡天胡地了一番。
正始帝异常狡诈,他让得整个东府都灯火通明,尤其是在他们两人的房屋,彼此间看得清清楚楚。就连正始帝是如何动作,也看得分明。
不管是莫惊春飞红的眼角,还是他啜泣的模样,尤其是他不得不在正始帝的注视下分开月退,然后被把住的可怜模样,着实值得回味无穷。正始帝总会抓住莫惊春的任何一丝退让。头发,脸,脖颈,肩膀,伤口淤痕的痕迹,手指,还有身下的那一处,都在灯光的照耀下毫无遁形。
帝王甚至还喃喃着莫惊春没诚意。
莫惊春一边用力捶着床榻一边挣扎,眼睛都红了。这都算没诚意,那究竟什么才算是有诚意
正始帝的身上被恼羞成怒的莫惊春咬出了几个痕迹。
女子书院的事情告一段落,陈文秀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出现在莫惊春的眼前。
再过几日,空缺出来的吏部尚书之位有了决断。
莫惊春接任吏部尚书的位置。
这道政令下得匆忙,让人意想不到。
不过虽然匆忙,可不少人早就发现了端倪。
是时正在朝上,正始帝亲自宣布了此事。
同时,薛青出列,不动神色地说道“王振明在狱中暴毙,经过仵作验尸,发现他是因为恐慌过甚,心悸发作。”
有了薛青这个说法,似乎陛下今日宣布吏部尚书的事情便是合情合理。
而宗正寺那头的人员也有轮换,吏部内的左侍郎跟着王振明入狱一起进去了,如今这位置刚好让宗正寺左少卿给填补上。而后,宗正寺那边顶头上司全空,被正始帝调进去一个在京郡王负责,这突然的轮换确实猝不及防,只是帝王快刀斩乱麻,直接下了决断。
莫惊春下了朝就被正始帝叫了过去,并着内阁与其他几位阁老。
他们一起出现在贤英殿内。
正始帝将一把样式古怪的东西丢给他们观看,“这是军器监刚刚研制出来的新东西,瞧瞧如何”在陈文秀被他们抓来之前,军器监还在摸索着如何拆解再进行组装,但是陈文秀来了后,不仅画出来图纸,更是点出了冶炼的要点跟其中的难处。
如果不是正始帝不允许,军器监那里都要抢人过去。
有了陈文秀在,这几乎是如虎添翼。
兵部尚书把玩了一下这个东西,当即就意识到哪里不同,他的脸色微变,激动地说道“陛下,这难道便是之前的杀器”
正始帝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兵部尚书立刻就收声。
这一不小心踩到了陛下的雷点。
莫惊春从兵部尚书的手里接过那东西,拿在手里把玩了一会,淡笑着说道“陛下,这看起来倒是比之前的要大上许多,而且”
他试了一下,“射程更远了”
正始帝“不错,夫子要试试看吗”
莫惊春面无表情地将东西给放了回去,至少眼下他的理智告诉他不能这么做。正始帝耸了耸肩,让人进来,然后他们这些人就转移到了演武场。
举着弓弩的宿卫当着他们的面将对面的靶子射成了破烂。
“这可真是让人吃惊。”兵部尚书几乎扯掉了他的胡子,“陛下,陛下这东西如果可以分给军队的”
“当然不成。”正始帝镇定地说道,“这不是什么简单易造的东西,这半个月多,就出来手里这么一只。”
可即便是如此,这把新式的武器确实震撼了所有人。
许伯衡蹙眉说道“如果这东西的制造方法流传到了民间的话,那或许”
正始帝淡定地说道“所以只要是知道如何制作这弓弩的工匠全部都需要纳入管辖,上下都需要严加监视。”说完后,他笑了笑。
“总不能出现前朝那般事,任由着外族闯了进来,然后掳走大片的工匠。”
造纸术便是在那时候外传出去的。
前朝软弱无能,只能任由着这些昂贵重要的工匠被人掳走,那技术也便流传到了外族,包括前朝最引以为傲的锻造技术。
此事罢了,正始帝才不紧不慢地提起了另外一事。
“眼下,那一路曾经拦截莫广生的流民身份彻查出来了。”他让刘昊将文书传递给朝臣,而他则是拿着那把弓弩比划了两下,抬手将那原本就已经破烂的靶子彻底射得歪倒下去。
众人看过后,除了已经猜到的莫惊春外,薛成率先说道“陛下,明春王这些年一直安分守己,就连封地上也从未闹出过事情,他那木匠王爷的名号更是天下皆知。他怎么会是此事的幕后黑手呢”
就连薛成这般老臣都会如此诧异,就莫要说其他人了。
许伯衡沉默地看着手底的文书,这份文书的内容详尽,就连证据也附着在后头,其实也由不得人不信。
但如果是明春王的话许伯衡的眼神落在正始帝手上的弓弩,再看向手里的文书,迟疑地说道“陛下,难道您从一开始就猜到了明春王包藏祸心”
这里面大部分人都是跟着正始帝去过虚怀王府的,当然也曾听到木淮亲口说的事情,也对正始帝连下的训斥颇有印象。
可是一位王爷私下打造军器,跟他当真让人插手,那是截然不同的两码事。如果前者,那还能用明春王就是喜欢制造木工来解释的话,那后者,便是截然不同的意义。
正始帝将弓弩抛给身旁的宿卫,似笑非笑地说道“阁老,这说话,可要讲究证据。”
许伯衡敛眉,从此来看,陛下当真从一开始就有所怀疑。
明春王叛乱一事,已成定局。
如今争辩的便是要不要加派兵马,尤其是莫广生如今独木难成,若是再继续下去,就不只是眼下的局面了。话到最后,便是再要派兵,也需要些时候,不过内阁的意见倒是与陛下统一。
打,那还是要打。
既然要开打,那就要狠狠地打
等这议事结束,莫惊春才总算得以跟着朝臣离开。
这一回,莫惊春却不能再往宗正寺去了,而是被径直送到了六部之外。
说是六部,其实几个部也都是分开的。
礼部和吏部都在最前头,莫惊春登门的时候,就被早就等候已久的左右侍郎给迎了进去。左侍郎还是莫惊春熟悉的人,右侍郎才是扎根在吏部数年,知之甚详的人。
莫惊春没有干扰他们的正常工作,只让左侍郎跟着右侍郎好生学习,便在屋内坐了一日。
他只是安静地看着吏部以往的卷宗。
这闹得右侍郎心里有些担忧,不免去问跟莫惊春更为熟稔的左侍郎,“莫尚书这可是不高兴了”
左侍郎淡笑着说道“您不必在意,莫尚书一贯都是这样的脾性,您随他去罢。敢问这部分,是该如何处置”
他轻而易举就扯开了话题。
左侍郎心里清楚。莫惊春在还未涉足的领域不会过分干涉插手,只会在熟稔后再慢慢融入自己的主意。
从前那等宗正寺要给莫惊春下马威的事情,在这吏部更加是不可能会出现的。
如今这朝野上下,谁不知道莫惊春乃是正始帝眼前的红人。得罪了莫惊春,岂非不要命了
莫惊春到了吏部的第一日,便粗粗看了些卷宗,直到回家的时候也不曾说什么。
前半个月,前一个月,他都是如此。
直到整个吏部都习惯了莫惊春的沉默后,突然有一日,莫惊春突然否决了提交上来的一位官员文书,不紧不慢地说道“如今还未到时辰,他的考功,也还未到这个地步,如今不前不后,将这名单提交上来,是想让我记得此人,在年底铨选时罢免他吗”
右侍郎当即就要滴下汗来,连道不敢。
此事莫惊春没有追责,但原本以为莫惊春来此是碌碌无为的吏部官员却是不敢这么认为,纷纷老实下来。
吏部的事情要比宗正寺忙上许多,而且因着掌握着百官铨选考功的权力,也得到不少人的瞩目。一时间,就连莫府收到的拜帖,都要比往常多上许多。
莫惊春并不喜欢宴席,能拒绝的一概都拒绝了。
唯独其中有几桩是不得不应付,最终还是出面的宴会,多是与同为六部,或是其他重要职务的同僚,莫惊春实在推辞不得,这才出席应付。
这一日,宴请莫惊春的人乃是户部尚书彭怀远。
莫惊春因着之前彭家的事情,还是出席了。
不过当莫惊春看到与会的人居然还有焦世聪的时候,他倒是有些后悔。
京兆焦氏的事情还未明朗,莫惊春不会说什么,但是焦世聪此人对莫惊春本人的恶意,却是可以感觉得到的。
不过焦世聪不是彭怀远邀来的,他是被户部侍郎许冠明带来的。
这处坊间本就是为了这些来往朝廷重臣所布置的,所以不管是房间的摆设,还是眼下正在弹琴跳舞的女人,都符合大部分人的喜好,端庄大方,优雅风流。舞娘更是没有任何风尘气,一个个都是落落大方,便是坐在边上一起敬酒,也从未有过逾越的举动。
在莫惊春的身旁,也坐着一个。
那淡淡扑面而来的胭脂水粉的气息,让莫惊春不由得有些难受。
莫惊春轻声说道“不劳烦女郎,我自来便是。”他这么说后,坐在莫惊春身旁的女子就当真没有再动,只是偶尔帮着挪动一下东西,便毫无存在感。
莫惊春松了口气。
焦世聪那厢正在跟着许冠明说话,他们两人合该是友人,分明一个在户部,一个在刑部,却是交谈甚欢。
彭怀远坐到了莫惊春的身旁,“莫尚书,当真是对不住。”他这个户部尚书轻声细语地说道,“许冠明那家伙自作主张”
莫惊春笑着摇了摇头,淡淡说道“不过是在朝上的政见不合,这是常有的事情。就算是你与我之间,也未必每一桩事情都会合拍,不必在意。”
彭怀远虽然得了莫惊春这么说,毕竟是他开的头,到底是自罚三杯。
他们两个是在场官位最高的人,即便是在闲散时,也有不少人留意到他们两人的碰杯,一时间上来敬酒的人络绎不绝。莫惊春虽然不爱吃酒,但场面上的事情还是多少能应付,等吃过一轮后,他们开始行酒令时,莫惊春的脸色便微微发红起来。
这行酒令可不是那么粗鄙的事情,自然是要说诗,写文章,若是说不出来,或者接不上,这才要吃酒,看起来文雅,又非常考校人的功底。
自打开始了行酒令,莫惊春倒是免了吃酒的麻烦,他当初在翰林院的冷板凳,可不是白坐的。
旁人倒是不知莫惊春这些年不显山不显水,结果肚子里的墨水倒是这么多。
好几轮下来,这场上唯二还没有被罚的人,便是焦世聪跟莫惊春了。
焦世聪遥遥冲着莫惊春抬了抬酒杯,莫惊春一晒,也跟着满饮。
等酒过三巡,谈兴更浓。
莫惊春举着酒盏小口小口的啜饮,听着身旁这些官员的闲聊。说是魏王已经为了陛下的婚事,都寻到太后娘娘的面前去了,倒是比太后这正经做母亲的人还要着急。
有人笑着说道“陛下这些年可从来都不近女色,说不得真是清心寡欲,魏王这也是强求不得。”
“这岂能是强求,传宗接代,本就是该有之事。”
“是啊,大皇子不是不好,可是只有一个大皇子便是不好。而且听说大皇子这性格过分内敛柔和,说不得,什么时候便被人欺负了去,实在是有些立不住。”
“这些时日,合适的画像都送到宫内去了,听说长乐宫一概没收,全都堆到太后宫内去了。”
“如果没有太后娘娘的默许,魏王可不敢这么做。”
“这都好些年了,陛下就算被之前焦氏的事情刺激到,那也不必”
焦氏,焦明香,焦世聪
莫惊春的心里闪过一个念头。
不过焦明香和焦世聪确实是一家,但他们不是焦氏本家,而是在外的一处分支。这一支的族人在京城经营了好些年,倒是有了个京兆焦家的说法,不过再是如何,到底也比不得焦氏本家在外的威望。
“莫尚书,莫尚书”
莫惊春这才听到被人呼唤的字句,回过神来,“何事”
他不紧不慢地说道。
焦世聪举着酒盏大笑道“莫尚书颇得陛下宠幸,时常出入宫闱,可曾知道陛下究竟是为何不愿纳妃吗”
莫惊春微蹙眉头,慢吞吞地说道“此乃陛下的私事。”
他回避的态度足够明显,然焦世聪却是不依不饶,摇头笑着,“虽是陛下的私事,可这也是朝堂的大事。陛下既如此宠信阁下,多少也该透露点口风才是。”
莫惊春面带薄怒,冷冷笑道“陛下说了如何,不说如何足下又是依仗着什么身份,来强要个说法”
莫惊春的声音虽然平静,却是透着不虞。
彭怀远微蹙眉头,看着许冠明的眼神已带冷意,吓得他连忙拉了拉焦世聪的袖子,想要将人给拉下来坐着。岂料焦世聪像是被酒给灌醉冲昏了脑袋,举着酒盏指手画脚地说道“若是莫尚书知道此事,自当该向朝臣袒露一二才是,不然,岂不是白担了那名头”
名头
有那后知后觉的还没意识到这是什么意思,可是彭怀远却是猛地站起身来,铁青着脸说道“焦世聪,你吃醉了。”
旋即他冷冷地看着许冠明,“许侍郎,你还愣着作甚”
许冠明心下也叫苦,这等闲暇聚会之事,因着朝廷最近这些年没有怎么打击过这所谓的结党营私,私下大家往来也随意一些。便是偶尔上官主动发起,再叫一二个相熟的人来,也不是什么大事。
即便是偶尔政见不合,可这正如莫惊春所说的那般,身处朝野,怎可能时时刻刻都政见相同
相逢一笑也便是了。
许冠明原本以为焦世聪主动给莫惊春敬酒,便是此事结束,岂料却是吃得越多,嘴上越是没把门
他忙要捂住焦世聪的嘴巴,将他往外拖走。
同时彭怀远的侍从也猛地上来,将焦世聪的手脚按住。
那数人消失在屋内,可是方才还异常火热的酒席就骤然冷了下来。
相比较莫惊春,彭怀远的脸色却更是难看至极。
本来这一次宴席,他便是带着要与莫惊春致歉的想法,毕竟之前周岁宴出了那样的事情,反而不美。结果偏偏许冠明那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彭怀远是陛下的人,多少猜得出来正始帝对莫惊春的重视。甭管他们究竟是不是那样的关系,可是这话只能猜,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说出口的
莫惊春不紧不慢地举起酒盏,主动碰了碰杯,语气平静地说道“既然焦世聪吃醉了,那等下诸位,便不要吃得太狠了些。免得回去,连马车都上不去,那可真是麻烦了。”他吃下这口,场面才松缓下来。
又有人发出善意的嘲笑,紧接着又开腔说话,场子便又热闹起来。
彭怀远有些坐立不安,莫惊春给自己斟酒,目不斜视地说道“你担心这个作甚早些年,我听过的难听话,可比这些要多得多了。”彭怀远微愣,这才想起来莫惊春从前在翰林院的日子,出身莫家,前头又有两个战绩辉煌的父兄在,莫惊春支撑门楣的日子确实不好过。
那些年再难听的话也都是听过,更别说莫惊春本来就是从风头无两跌到无人问津的地步。
更是一朝天,一朝地。
不过到底是闹出了这一回事,他们也没再吃多久,不到小半个时辰,便都散开了。
莫惊春上了马车,是墨痕扶着他上去的。
“郎君,您这可吃了不少。”墨痕担忧着说道。
他还从未看到莫惊春这样通身酒气的样子。
莫惊春捂住嘴巴,但是那酒气可不是从嘴里爬出来的,更是从呼吸里透了出来,“你以为是跟着袁鹤鸣他们那些,不过是推脱不得。”
墨痕嘀嘀咕咕,爬上来给莫惊春拎醒酒汤吃。
得亏家中准备齐全。
莫惊春醉醺醺地吃下醒酒汤,靠在车厢上捂着嘴,那模样要吐不吐,让墨痕异常担忧。他将车帘给撩开,低声说道“夫子,吹吹风醒酒可好”
莫惊春点了点头。
墨痕虽未出去,马车却是自己动了起来。他朝着外面看了一眼,发觉是暗十九悄然出现,替代了车夫的位置。他再看回来,从座位下取了冷水,不断给莫惊春擦了脸,然后又擦拭了手脚,这才说道“郎君,可要”
莫惊春似乎是嘟哝了一句。
墨痕微愣,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俯下身来,“您说什么”
莫惊春闷闷不乐地说道“要见”
他顿了顿,像是把什么词吞了下去,然后又换了一个。
“娘子,夫人。”
墨痕愣在当下。
娘子,什么娘子,郎君哪里来的娘子和夫人
他的脸色逐渐扭曲起来,透着一股绝望咸鱼的气息,幽幽吐泡泡地说道“郎君是想见陛下吗”
他颤巍巍盯着夫子的动作。
长乐宫内,正始帝还没睡下。
从墨痕的手里接过半醉半醒的莫惊春时,他的神色有些莫测,盯着墨痕看了几眼,“你说什么”
墨痕的腿肚子都软了,直叫人想打哆嗦,但还是坚持住说道“郎君说,他想要见夫人,所以,小的才让暗十九将马车往宫内赶。”
墨痕这话可真是豁出命去了,毕竟谁也不喜欢自己被称之为咳。
怎么郎君连吃醉酒了都在想这事儿
墨痕百思不得其解,郎君不是这样的人呀。
他确实不知道,在私底下,眼前这帝王,却已经痴缠着莫惊春将该答应的,不该答应的,全都应下了。
墨痕在这边担忧,岂料陛下却是笑了起来,而且那笑意愈发浓烈。
俊美漂亮的脸上绽开的笑容如同娇艳噬人的食人花,越是好看,便越是凌厉逼人,那份美丽迫得人不敢直视,却异常能感觉到正始帝那油然而生的喜悦。
“不错。”正始帝愉悦地说道“寡人的确是夫子的娘子。”
他抱着莫惊春入殿的时候,似乎听到了什么东西栽倒在地上的声音。
不过这不重要。
可是重新跳起来的墨痕很想说,这他娘的很重要
陛下跟郎君是什么时候变成这种关系的
正始帝抱着莫惊春入了殿门,衣襟口被夫子攥住,露出一双透着酒意醺红的眼,他朦朦胧胧地看了会正始帝,这才低下头去,重新将整个人都埋入陛下的怀里。
那几乎要钻入正始帝怀里的姿势,让正始帝几乎要露出丑陋的欲念来,那不是欲望,或者说,不只是欲望,而是另外一种更加深沉的,满是欢愉的餍足。
莫惊春总算开始一点点,露出少少的依赖。
这几乎花了两三年的时间,才得了这么一点小小的进步。
莫惊春半睡半醒,只感觉到陛下在给他宽衣解带,然后再发生什么,就再也不知。
正始帝摩挲着莫惊春酣睡的侧脸,不疾不徐地说道“夫子今夜,发生了什么事情”
每天两次的回报,都不会卡在子时,如今时辰这么晚,莫惊春的身上又有这么重的酒气是今夜的宴席出了问题
可如果真的出了问题,暗卫不会到现在才来汇报。
今夜跟着莫惊春的人乃是暗十九。
暗十九被召了进来,跪在地上回话,“焦世聪嘲弄陛下跟主人的关系,弄得彭怀远不喜,将人拖了出去。然后主人吃了三壶酒。”
三壶酒,还是那种地方的酒水,自然浓烈。
而且正始帝还从莫惊春的身上闻到了淡淡的胭脂水粉味,他微挑眉头,看向暗十九,“他们召舞女了”
“是,主人身旁有舞娘陪酒,不过主人早早让人住手,一切只自己动作。”
暗卫给了莫惊春后,自然是一切依着莫惊春为主。
可是今日的事情说出来也不违背莫惊春的利益,暗卫也不会隐瞒。
正始帝的手指擦了擦莫惊春的眼角,按着那微红的地方喃喃说道“寡人都从未灌醉过他。”结果今夜,夫子却是被旁人气得吃了闷酒。
真真是可爱极了。
正始帝对莫惊春任何一个微小的反应都异常敏感,甚至知道莫惊春虽然吃了闷酒,可实则也没多生气。他要是当真生气,可不是现在的模样。
可是这种闷闷不乐吃醉后,便要来找他的模样,如何不叫正始帝心醉
“焦世聪,寡人记得这是焦氏的分支吧”
正始帝愉悦地扬起笑容,如同恶兽撩起利齿,露出凶残可怖的一面。他笑得愈高兴,这殿内的其他人便愈哆嗦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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