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惊春和正始帝较劲的时候, 御书房内的人都不敢上前劝说,在场好几双眼睛同时盯着两人,又猛地移了开来。
莫惊春的力气并不小。
他从小就在莫飞河的教导下长大, 即便他后来曾经放弃过一段时间,可是在这些年重新捡起来后,莫惊春的武艺足以跟一个普通宿卫抗衡。
而这, 已经是极高的标准。
可是正始帝发疯的时候, 那力气却是大得惊人。
莫惊春腕力轻易被身后的男人压住。
那双冰冷的手,仿佛像是刚刚从寒潭里爬出来的恶鬼,死死地掐着莫惊春的手腕, 几乎要碾碎他的腕骨。
莫惊春花费了全部的力气,才勉强压住那下压的力道。
他从喉咙逼出挣扎的话,“陛下, 清河王该死, 却不是在当下”
“呵。”
冰冷的一声笑。
正始帝的声音从莫惊春的耳根传来,冷如寒雪, “有一千种一万种方式可以让清河王死, 可是寡人眼下只想夫子亲手杀了他。”
莫惊春的胳膊颤抖起来。
相持的力道作用下, 他要坚持着往上,帝王却施加着向下的力道。
向上,总是比向下艰难些。
莫惊春的脖颈青筋突起, 手指几乎要痉挛起来。
“不。”
莫惊春的头猛地往后一撞,毫不犹豫的力道让帝王的身体微微侧开, 可只需要一瞬,莫惊春便灵活地从正始帝的拥抱下逃脱开。
两人撕扯间, 清河王的脖子已经血流如注。
但这血肉模糊的伤口压根比不上他刚刚被敲断的膝盖, 那伤势才叫严重, 若是短时间没办法召来太医的话,那清河王也坚持不了多久。
莫惊春仿佛能够看到森白断裂的骨头。
他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冰冷发白,手腕上赫然一圈手指印,正逐渐胀红起来。骨头疼得要命,可是最让莫惊春胆颤的,却是持着那把险些掉下来的长剑的人。
正始帝蓦然抬头,偏执地看着莫惊春。
他头也不回地说道“将他捉起来。”
两个士兵准确无误地捕捉了正始帝的意思,将栽倒在地上苦苦呻吟的清河王给拖起来,然后两人架着清河王,一左一右地撑着他。
大片大片的猩红从他的膝盖下喷溅出来,正是刺目的色彩。
莫惊春在看到正始帝动作的时候,便头也不回地往后殿跑。
这里是有门的,但是在门外堵着的人,肯定都是听从正始帝命令的宿卫士兵,如果莫惊春要逃的话,那只能跳窗。
正始帝总不可能把所有的门窗都看守起来。
片刻后,莫惊春看着亲自守在窗边的柳长宁,沉默了。
好哇。
在他入宫的时候,莫惊春还在想,到底是出了怎样的架势,才会让整个皇宫如此肃穆,像是被层层包围起来。
敢情被算计的人,便是他自己。
他倒是傻傻跳坑里来了。
莫惊春在发觉门窗都被包围住的这短短时间内,他听到了帝王的脚步。
莫惊春已经有段时间没有跟陛下交手,如今两人真的争斗起来,又是另外一番场景。莫惊春的胳膊甩中正始帝的时候,便微蹙眉头,猛地矮身避开了正始帝的动作。整个御书房仿佛成了另外一个追逐场,而失败的代价,便是清河王的命。
莫惊春不能说是崩溃,但对正始帝的偏执实在是气得牙狠狠。
即便帝王将他压在地上,拖着他的手按在剑柄上,强迫着他将清河王千刀万剐又如何
正始帝的嘴角挨了一拳,莫惊春捂着小腹后退几步,身后猛地撞上书桌,疼得他的后腰发酸。帝王抓住这个时机扭住莫惊春的一只胳膊,他猝不及防之下被拧着转了半边,被压着后腰趴在书桌上。
帝王的力气极大,生生将莫惊春的挣扎压了下去。
莫惊春的脸压在桌上,吃力地说道“陛下,放开”
他被压在身后的右手被强硬地塞入一把粗粝的剑柄,而后便是冰凉的触感。
他不得不扣住。
因为正始帝的手指,也正握在他的手掌上。
正始帝将莫惊春拖了起来,两人看起来甚是狼狈。
莫惊春要显得更为凌乱,他捉着那把要命的该死的长剑,当真是要被正始帝逼疯了,“陛下,公冶启您就算让臣杀了清河王,又有何用”
他气得直呼其名。
他被正始帝推到清河王面前,那老王爷已经死去又活来,露出一张红肿的脸。许是方才摔下去的时候脸部受创,再加上身上的伤势,他的眼神有些涣散,又在看到莫惊春和正始帝的拉扯时逐渐凝聚了焦点。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清河王撕心裂肺地笑起来,那笑声越来越大,连血液和唾沫都从他那破了洞的牙齿缝隙飞溅出来,他咳嗽了好几声,连身体都哆嗦着,不知道是因为痛苦,还是因为这止不住的笑意。
他沙哑着声音说道,话里还漏风,“本王终于知道,算漏的一点究竟是什么了怨不得皇帝就跟发疯了一眼护着你,原来你当真是祸国殃民的祸根,你和皇帝,居然是如此腌臜的关系”
莫惊春正在和正始帝较劲,压根没心情听清河王说话,“闭嘴”
他甚少有这么粗鲁和不耐烦的时候,可如今他一个头两个大,正在为清河王再活一会努力,他就能不能行行好闭个嘴巴
骨头断裂的疼痛让清河王几乎要晕过去,如今还撑住他的不过是一股劲儿,还没说完话,他当然不可能闭嘴。
他看着两人纠缠的模样,甚至还要怨毒地说道“莫惊春,小皇帝今年才二十出头,你勾引他的时候,可曾想过,你可是雌伏在一个小了整整十岁的男人身下,脏得让人”
“唔唔唔”
血光飞过,一条软软的长条啪嗒地掉在地上。
那是小半截舌头。
莫惊春的胳膊微微颤抖,骨头生疼,像是被巨大的力道碾压过一般,一把锋利的长剑,正缓缓从清河王的嘴巴移开。
方才那一瞬,正始帝暴起的力道,抓着莫惊春的手,生生割开了清河王的嘴巴。
那就像是强硬地给老王爷开了嘴角。
从右侧裂开的弧度,宛如上扬的笑意,却是如此鲜红。
舌根断裂,红血和唾沫从嘴巴淌下来的时候,老王爷似乎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还在呜呜作响。可清河王刚才的话仿佛揭开了什么可怕的东西,正始帝硬是抓着莫惊春的手,操着那把刚刚割开嘴巴的剑又捅了清河王的肚子,然后就像是在挖什么东西来回搅动,白的肉,红的血,还有在抽出来那瞬间滑出来的肥腻的肠子即便莫惊春曾杀过人,在看到眼前这场景时,都忍不住想干呕。
他没有看到,在他身后的正始帝眼底却是明快起来,燃烧着诡谲的焰火。
帝王的手指冰凉无比,坚硬得仿佛石头,不管莫惊春怎么挣扎都撼动不了他的力道,他的左胳膊因为猛捅了帝王几下,如今正被帝王的左手扣住,死死地压在了身侧。
那暧昧的覆盖的动作,却是为了束缚住莫惊春的挣扎。
“陛下,您疯了”
莫惊春在看到正始帝用力把着他的手,握着那把剑捅进清河王的眼珠子时,他听着爆浆的声音,更是清楚地看到了那左右把持着老王爷的士兵眼底的颤栗。
他看不到帝王的神色。
可是这两人必然是看得清楚。
他们在畏惧。
恐惧着皇帝的发疯。
杀一个人是非常简单的事情,如今在场的这些人,除了刘昊或许还未亲自动手,谁没杀过人
可是必须杀,和眼下的虐杀,却是两回事。
那两个架着清河王的士兵都是历经了无数场战役,从厮杀里挣扎着活出来的将士,从他们的身上感觉不到半点仁慈和妥协,他们已经被战火雕塑成了冷酷无情的模样。
可即便如此,他们在对上正始帝的时候,仍然感觉到了颤栗。
若是正始帝在发疯,那倒也没什么。
在军营里见过的疯子可实在是太多了,不管是被压力给逼疯了,还是被杀人给逼疯了,各种各样的疯法都有可能,有的能够撑过去,有的撑不过去可是眼下,他们看着正始帝,既觉得他是疯子,又觉得帝王是无比的冷静。
如果是疯狂之人,他又要如何操控着莫尚书的手,强迫着那位在罪人的心口上再开个洞呢
正始帝是清醒的。
他们异常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
他享受着杀戮带来的快意,甚至还贴着莫惊春的耳根说道“夫子,您瞧瞧,即便是清河王这样没心没肺的人,可是剖开他的心,却还是鲜红色,这是不是说明,所谓阴曹地府,报应轮回,本来就是狗屁不通,胡编乱造的虚构之物”
莫惊春闭着眼,声音却是艰涩地发厉,“就算杀了他,又能如何”
耳边正是清晰的撕裂声,手指感觉到了障碍的感觉。
剑尖卡在了骨头上。
正始帝“寡人只是在教夫子,凡事,活着能报的仇,就不必等着死后再报。如果天下当真有厉鬼,那寡人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一瞬间,仿佛莫惊春才是那个牙牙学语的学生,而他是恨铁不成钢的师傅。
莫惊春在心里狠狠地说道,看来陛下也知道自己的疯狂
可如果是公冶启,莫惊春怀疑即便真的有恶鬼在夜半爬出,这位皇帝怕还是会操着剑将人撕得粉碎。
他和帝王僵持的力道猛地松懈下来,任由着那剑尖卡在胸骨上。
清河王已经死了。
他身上的伤势,没有一处不是致命伤。
莫惊春觉得身后的男人仿佛就是一个冰窟窿,而正是这个冰窟窿拥住了他,不断汲取着莫惊春身上的暖意。
公冶启杀死了清河王。
不。
莫惊春闭了闭眼。
是他杀死了清河王。
他看着老王爷身上的惨状,一直残留着最后的力道松懈后,他整个人便压在了正始帝的胸膛上,背脊和胸膛完美地贴合到了一处,他仿佛都能听到帝王的心跳声。
无比的冷静和稳健,一下又一下有力的跳动,就好像这眼前的血红,压根影响不了公冶启。
“陛下,清河王已死。”
站在右边的士兵嘴巴张开了几次,才将这句话说了出来。
如此之近的距离,他们就算不转过头去,也知道身旁架着的这具尸体,已经只剩下纯粹的躯壳。
正始帝维持着那个诡异的姿势。
他既要拢着莫惊春,又要把持着他的胳膊,操控着他在清河王身上肆意地划开一道又一道,就像是在作画。
“拖下去。”
正始帝漫不经心地说道,他的声线甚至不比寻常低多少,“刘昊,你带着其他人,将地上的脏东西擦一擦。”
帝王的命令一动,整个凝滞的御书房就活了起来。
一直站在角落里的刘昊猛地迈开步伐,带着宫人进进出出了好几回,将地上的碎肉舌头血红全部收拾了一遍,再换过地毯,来来回回的擦拭不过三遍,便迅速地更换了所有的东西。等到香炉的白烟袅袅升起的时候,这屋内腥臭的血味就猛地被香味驱散,仿佛这样就能将所有的局面都拨回到两刻钟前,一切都恢复了静谧。
刘昊轻手轻脚地带人退了出来,在亲手将门给合上的时候,他听到了身后一阵干呕声。
他猛地跳起来,发现干呕的人乃是一个內侍。
刘昊一巴掌甩了过去,将他的脸抽得红肿,推搡着他下了台阶,压低着声音厉声怒骂,“疯了吗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还不快滚”
他狠狠瞪了一眼德百。
德百立刻让人带着那蠢货下去。
刘昊的神经还在抽搐,就觉得眼睛胀痛,眼角还有点痉挛。他揉着眼角,心里发狠,这刚才要是有人在御书房内吐出来,那死的可就不只是刚才拖出去的那堆烂肉了
不过也说不准。
若是陛下当着莫惊春的面再杀人,保不准莫惊春当真要崩溃。
刘昊只觉得眼角抽搐得更厉害,疼得要命。
谁敢去触霉头
御书房内,莫惊春和公冶启两人已经不再是之前那个尴尬的姿势。
莫惊春几步倒退,已经站在门前。
可是他却没有出去。
莫惊春心知肚明,即便刚才御书房的大门大开,可若是正始帝不想他出去,即便莫惊春跑到门外那也是没用。
宫外,正有整整一支宿卫在等着他。
莫惊春心累,他倦怠地闭了闭眼,捏着鼻根说道“如此,陛下便高兴了”他的声音透着精疲力尽的迟缓,更带着隐隐的愤怒。
正始帝不可能不知道。
莫惊春当然会生气。
他从来不是没脾气的人。
正始帝“这不就是夫子想说的吗木已成舟,该放眼当下。清河王已死,再去追思他究竟是怎么死的,也是无用。”
帝王这是用莫惊春的逻辑来打败莫惊春。
莫惊春太过冷静,他考虑的时候从来都不会讲自己列入第一位。有仇报仇确实是人之常情,可是他在看到清河王的时候,率先考虑的肯定是在朝堂上如何处置,然后再是判刑下狱,有着清河王叛乱的种种罪行和之前帝王兄弟谋反时的先例,要处死清河王也不是什么难事。
毕竟最近这几年,都不知道死掉几个王爷宗亲,也不知道坑杀过多少个倒霉的世家了。
譬如林家的大部分本家族人,就在之前的事情中被一网打尽。
如今人已经被定罪,除了林德喜几个主要的罪犯还未确定刑罚外,但其余诸人已经下了判决。
林氏没了。
即便林氏还有族人在,但是被抄家的那一刻,他的根骨就已经就没了。
依着这思路下去,清河王还是会死。
只是死亡的时间会漫长一些,是遵循司法而死,是因为忤逆犯上而死。
而不是不明不白,就这么被虐杀致死。
同样是会死,莫惊春便是不明白正始帝为何偏生要在此时此刻,要强迫着他亲自动手,将清河王生生磨死
正始帝的嘴角诡异的勾起来,他的左手根骨满是血红,是刚才和莫惊春搏斗的时候受的伤,而右手却满是粘稠的红血,那些都是清河王的血。他偏头看着莫惊春,俊美的面容上却是露出了天真般有趣生动的神色,“高兴,寡人当然高兴。”
他的靴子不自觉地踩着点,像是愉悦的节拍。
“清河王不配出现在刑场上。”
莫惊春感觉到一股莫大悲哀般的窒息,那沉闷的情感抓住了他的喉咙,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陛下,您不能凭借着一己的喜欢,便将律法踩在脚下。”
“你说得没错。”正始帝颔首,莫惊春甚至能够看到欢愉之色在帝王的脸上爬起,那餍足的模样,却是让人的心跌入寒窟,“即便是帝王,若是失去了束缚,也会变成大祸。”
这样的话甚至不必细思,都是心知肚明的事。
正始帝勾起唇瓣,笑意盈盈地说道“可是只要夫子在,寡人便不会失控。”他说着有些轻飘飘的话,用那湿漉漉的血手印抓住了莫惊春的袖口。
冰冷残暴的眼睛盯着莫惊春,像是要钻进他的心口去。
“只要夫子在。”
他诡谲地重复了一遍。
就像是这句话,有什么值得咀嚼的地方。
那一日,莫惊春和正始帝不欢而散。
他气冲冲离开御书房的时候,殿外已经守着大片的侍卫,他们直勾勾地看着莫惊春,可是在莫尚书大步离开时,他们无一人敢动,只是目送着莫惊春登上马车。
卫壹甩着鞭子的速度飞快,拼了命地抽打马匹。
方才这御书房外的动静,几乎吓疯了他。
柳长宁莫名其妙地带着一大片人出现,然后还分别有人守着门窗,而后便是清河王被带了进去。可没过多久,卫壹清楚地看到门口的骚动,然后是殿内的打斗声。
这么大一个御书房,怎可能会有拳脚交缠的声音。
旋即他听到了莫惊春的一声暴喝。
卫壹哆嗦了一下。
完了。
他开始怀念墨痕。
今日墨痕怎么没跟着他一起入宫
卫壹抽打着马匹,带着马车飞快地在宫道上疾驰,那几乎要甩飞的马鞭看得出来他心里的着急,颠簸的起伏正如同他眼下的心情。
郎君和陛下的关系融洽后,已经多久没发生这种事了
马车内,莫惊春疲倦地靠在车厢上。
他的手指还在颤栗。
那是用力过度后的虚脱。
帝王每次发疯时,那力气都大得出奇。
早在莫惊春意识到皇帝疯狂时,就清楚他挣脱不了。可是无法挣脱,不代表莫惊春不能反抗。他抓着红肿的手腕,那袖口上满是刺目的鲜红,即便是他身上的云罗香,还是遮盖不住马车内的血腥味。
莫惊春哑着声音说道“待会先家去,再去吏部。”
他这一身装扮,无论如何都不适合出现在吏部。
“是。”
外面卫壹扯着嗓子说道,带着马车冲出了宫门。
疾驰的马车飞奔在天街上,花了比往常更快的时间回到了莫府。莫惊春紧攥着袖口的血红匆匆地下了马车,从阍室入了门。
他脚步匆匆回到莫府换了衣裳,这才重新去了吏部。
最近铨选和考功的事情已经让整个吏部忙活不过来,正是因着这特殊的时间,藏于吏部内的灰色交易正在逐渐浮上表面,莫惊春正捉着线索在查,一时间也分不了身。即便他刚刚在皇宫中遭遇了那事,却还是得一头扎入浩瀚的工作里,直忙到傍晚,才暂时能松一口气。
等莫惊春再回到家中,外院管事便急急来报。
“二郎,正有一位陈姓的女郎在花厅等候,大夫人正在作陪。”
莫惊春微讶,顿了顿才反应过来,这是陈文秀。
一般要来登门拜访,需得提前给主人家下拜帖,这才能算是合规合礼,除非是关系极好的友人,不然是不能这么率直上门拜访。至少也得将拜帖递给门房,等待门房转交。
但显然陈文秀是不可能有拜帖的。
她之所以能够让门房打开大门,纯粹是因为之前莫惊春曾给了她一枚印章。
只要凭借着这印章,若是有事,可以来莫家寻求帮助。
陈文秀也是靠着这枚印章入得莫府。
莫惊春到花厅的时候,大夫人徐素梅便笑着起身,“都已经是这个时辰了,我去厨房看看。”家里哪里需要她亲自下厨,这不过是个退出的说辞。
不过即便徐素梅离开,这花厅内的门窗也是开着的,外面站着墨痕守着。
陈文秀看着莫惊春,忙起身,矮身行礼,“妾谢过莫尚书的提点。”
莫惊春虚扶一把,笑着说道“女郎特地登门,难道便是为此而来”
陈文秀也便笑了,摇着头说道“道谢乃是顺势而为,妾确实是为了另外一事而来。”
陈文秀这些时日一直都住在女子书院。
她自从接下女子书院的事情后,就带着柳红柳绿一起过去。女子书院已经有了学生和夫子,如何教学倒是已经有了简单的雏形,可是余下的事情才是真的麻烦。如何统筹这么多人的吃喝,睡觉,习惯,还有资金的支出和令人服众那些后勤的事情几乎让陈文秀头疼得要命。
她还是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要办成一座学校,不是只有老师和学生,再加上钱就那么简单就办成的事。
陈文秀很忙。
但是她忙得有些快活。
女子书院里面都是小女孩,有的是孤女,有的是出事后沦落至此,大家大抵都是有着自己的苦衷。如今居然有了这样的机会,哪怕要背负着外界异样的眼光,可是在这里吃喝不愁,还能读书,对比着从前,已经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她们异常珍惜这个机会。
或许最开始陈文秀是赶鸭子上架,可是在面对着那样一双双渴望的眼睛,她的心里不自觉冒出了雄心壮志。
她来到这人间走一遭,总得留下什么痕迹,证明她来过,活过。
不过,至少不是用她的命。
陈文秀“柳红和我说,最近女子书院的旁边多了不少异样的视线,有的应该只是普通书生,但有些有点奇怪,已经派人在查。柳红是陛下的人,这点倒是不必担心。不过,莫尚书,您或许应该担心您自己的安全。”
莫惊春叫墨痕去提点陈文秀,是为了保护陈文秀。
可却是没想到,陈文秀会主动登门,来让莫惊春注意自己的安全。
莫惊春淡笑着说道“女郎,如今我的身边确是有人在时刻保护着,照此来说,我应当是比你要安全得多。”
陈文秀摇着头说道“如今谁都不知道我是生还是死,而且一路从靠近明春封地再到京城来,除非明春王的触角还能还在京城活动,不然短期内,他想要找到我的踪迹,却不是那么简单。可是您不同,如今朝中的局势紧zhang,明春王这个人心思阴狠多变,当初那些图纸在他手里也有一份,如果他真的将上面的东西全部做出来的话,对朝廷兵马来说也是不利。
“可莫广生是个名将,有他在,明春王未必能讨得了好去,只要朝廷能够拖延下去,等到朝廷这边攻破了技术的难关,终有一日会压着明春王再打回去的。如此来说,朝廷要的是拖延,可明春王要的是速战速决。”
莫惊春这才是真正的讶异。
陈文秀说的话切中了要害,也正是如今朝中正在讨论的事情。
她身为两相争夺的关键,比平常人更深入其中,也看得明白。
毕竟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明春王的性格。
“女郎说得不错,如今最重要的,其实便是时间。”
如今战事看起来是朝廷占据上风,这纯粹是因为莫广生指挥得好。他是个天生的将才,即便是看着危险重重的绝境,可是莫广生总是能够从其中争夺出一线生机。
正是有着莫广生在,才能够在武器压制下依旧取得这样的胜利。
然,士兵的伤损却是厉害得多。
所以时间,对双方来说都异常重要。
莫惊春缓缓说道“如今兵部,军器监,还有各司都在抓紧时间,但你也知道,有的东西即便你能够复述出来,甚至能够重新再行指点,可是这是需要时间的。”
陈文秀沉重地点头,“所以,明春王那样的人,一定会使偏招”
莫惊春失笑,陈文秀看起来对明春王的秉性半点信任都没有。
陈文秀叹了口气,无奈地说道“王爷这些年在外的名声那么好,如果不是这一次,谁会知道他的心思呢天下都认为他是个呆头呆脑的木匠王爷,可是我在他的王府中看到不少各式各样的兵器,那些都是他亲手做出来的东西这么一个伪装得十足的人,心思实在太过深沉。
“以我对他的了解,如果可行的话,他宁愿派人刺杀莫广生,扰乱军心。但是莫广生的武艺高强,而且身边有不少亲兵,军营内又戒备森严,看着是危险,可也最是安全如果不能够从近处扰乱,那便索性斩断外勤。”
她看向莫惊春,“有什么比皇帝方寸大乱,更为利害的事情呢”
莫惊春缓缓说道,那声音透着谨慎和平静,“我相信陛下做好了完全的准备。”
陈文秀还要再说,却看到莫惊春露出宽和的微笑,从容不迫地说道“女郎,这无需关心。”她从莫惊春的语气里觉察出另外的意思,猛地闭嘴。
陈文秀起身,露出完美的八颗牙齿,微笑着说道“既然这样的话,那我便先告辞了。”她匆匆行礼,欠身离开的时候,莫惊春让墨痕去送她一程。
待花厅无声时,莫惊春倒退了一步,重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他有些累。
经历过这漫长的一日,莫惊春精疲力尽。
他的手指抵住太阳穴,正慢慢地揉着穴道,像是想要缓解抽痛的痉挛。
陈文秀的担心是真。
而且她会冒着被正始帝盯上的风险,特地来劝慰莫惊春,可不是为了皇帝着想。
她是记挂莫惊春的安全。
毕竟如果不是莫惊春的话,陈文秀未必活下来。
正是因为她活下来了,所以她才更加清楚明春王会做什么。如今没什么动静,明春王或许会以为她早就在正始帝的暴虐下死去,如果知道她还活着,那莫惊春绝对会更危险。
毕竟,如今陛下身边这几个朝臣里,能劝说他改变意见的,还有哪几个
一个许伯衡,再加上一个莫惊春。
这是摆在明面上的。
正是因为陈文秀清楚明春王的性格,所以她才清楚,如果王爷意识到莫惊春对陛下的重要性的话,当真有可能对莫惊春下手。
毕竟虚怀王的下场,正历历在目。
这会吓破一些可怜虫的胆子,可是对那些心比天高的人来说,他们更看重皇帝会这么做的原因,而不是结果。
毕竟,在他们的心中,可从未想过自己会落到虚怀王的地步。
为了莫惊春的安全,陈文秀也得更加庇护自己,让自己还活着的消息能藏得更长久一些。
她匆匆在墨痕的带领下出了莫府,在阍室那昏暗的地方上了柳红驾的马车。她出门的时候,正有一位老大夫和药童被带了进来,他们一路去往大夫人的主院,小心翼翼地诊断起安娘的情况。
“大夫人,小女郎的身体已经大好,这便可停药,莫要再吃了。”
“好,好好。”徐素梅抱着可怜巴巴的安娘,给她塞了一小块糕点。
桃娘正站在边上,也露出个欢喜的笑容。安娘的身子弱,这一年大大小小的病可生了好几场,好在总是平平安安地撑下来了。
“大伯娘,赶明儿咱去城外谭庆山拜拜吧”
秦大夫正收拾着东西,闻言便笑着说道“若是再过半月,正好是谭庆山上的华光寺开严华会,若是这时候去,最是热闹。”
徐素梅闻言,倒是有些心动。
谭庆山上的华光寺确实是京城外最是闻名的佛寺,而家中这老大小都各有麻烦,到底也是得寻个时间去礼佛拜拜,祈求佛祖赐福平安。
“桃娘和安娘想去走走吗”她看着两个姑娘。
桃娘的眼前一亮,笑着说道“大伯娘真的要去吗”
安娘拍着小胖手,小脸蛋上满是红晕,“顽”
她重重地用一个字表达了自己的意见。
两日后,押送清河王上京的士兵遗憾地表达了王爷年迈,在路上水土不服,暴毙身亡的消息。
尽管有人传闻当日清河王入京的时候人还是活着的,可是这没根没据的消息,压根没人会在乎。
郑云秀在听到这消息的时候,正在准备着严华会的拜帖。
家中已经决定要去华光寺的严华会,她寻思着要给几个手帕交小姐妹写信相邀,到时候一块热热闹闹的,才更加有趣。
但是在听到这消息时,她忍不住停下笔。
清河王死了
她两三日前,还在皇宫宫道上看到过清河王的身影,那时候他虽然看着疲惫不堪,可是怎么都不可能够得上暴毙。
郑云秀打了个寒颤,感觉膝盖都凉了。
当日入宫的人都是聪明人,即便他们从这里面觉出微妙,却是无人敢表露出来,只将这事压在心底,不敢外传。
至于其他的朝臣
清河王年迈,经过一番波折,在路上出事也不是不可能。
即便他当真是
可他终究是要死的人,挣扎这个也毫无意义。
唯独薛青在私下骂了几句,但是面上却半点都不显露。
不过清河王的事情过去后,倒是有另外一桩事,累得朝臣们略略上心。
陛下似乎不高兴了。
说是不高兴,那也有些奇怪那更像是微妙的不爽利。
这两日的大朝会上,正始帝露面的时候,嘴角那红肿的痕迹可是分明得紧,那赤裸裸是被人揍了一拳
如此大事,怎能不惹得朝臣吃惊
莫惊春也是有些吃惊。
陛下连掩饰都不愿意掩饰,就带着那伤势露面。
尽管是臭着一张脸。
其实几日过去,陛下脸上的淤痕不只是红肿,更有淤青。
但已经逐渐淡去,不是那么明显。
可再是不明显,谁敢打皇帝
许伯衡咳嗽了几声,“陛下,您脸上的伤痕是”
在陛下不高兴的时候,也唯独这位老大臣敢于迎难而上了。
正始帝冷冷地说道“寡人自己走在路上,不小心踩到石子摔倒的。”
如此荒唐无理的缘由,皇帝倒也是说得出来
莫惊春“”
这话他怎么听着那么耳熟呢
难道陛下那些暗卫回报的时候,会将莫惊春说的每一句话都复述吗
许伯衡“既然是石头的锅,那便不谈石头,谈谈百越当地百姓的安置”他淡定自若地将话题引开,重新提起刚才的事情。
百越当地的百姓骁勇善战,而且对王朝的统治仍有不满。
这短短一二年的时间内,就闹出不少麻烦。
正始帝坐在龙椅上,视线扫过莫惊春,闷闷说道“不是让当地的百姓迁出来,不再停留在本址了吗将他们当地的势力全部打散,不许再凝结成一团,等到失去凝聚力时,他们便会认命了。”正始帝既然将百越打下来,就是抱着要地也要人的打算。
两地的融合需要时间,却也需要强迫的手段。
当初抗议正始帝手段的朝臣不敢再说话。
前几年被打下来的那部分百越地盘,如今可比后来那部分其乐融融的多,归根究底,正始帝的措施是没错的。
面上看起来是强硬了些,却是比柔和手段要好得多。
直接将当地的乡绅势力打散,将百姓迁移出去,再将别处的百姓迁移过来,如此重复交叉,再过一二代,便安静祥和了。
莫惊春站在殿中看着正始帝一边说话,一边闷闷不乐缩在龙椅上的模样,莫名觉得陛下可怜又可爱。
陛下当然不高兴。
莫惊春连着数日抗拒他的召见,就连莫府上的暗卫也加紧了巡逻,那拒绝之意流露于表。
正始帝怎么高兴得起来
正始帝那恹恹的模样看着委屈,可就在此刻,莫惊春的手腕尖锐地刺痛起来。
那上面烙印的指痕在逐渐褪去。
但还是在。
帝王的伤势是在明面上,而莫惊春的伤势却在身体上。
就掩藏在衣裳底下。
莫惊春捏着朝板的手微微下压。
宽大的袖口滑落下去,盖住微露出来的红痕。
他心头微涩。
这不过是最无用的心软。
他所可怜的、心软的这个人,才是最深沉可怕的凶兽。
占有欲和控制欲是那只野兽的肥料,以至于其肆无忌惮的疯狂滋长。
永远没有休止的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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