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二到初八这六天, 大皇子除了回宫一趟,拜见太后外,其实一直都在明照坊。
明照坊, 乃是焦氏在京城落脚的地方。
这年内入京城的人,名为焦华。
他带着几位族内长者而来, 其实也是正始帝的默许。
大皇子并不排斥和焦氏族人接触,当初在焦氏本家出事时, 焦遥的做法和态度折服了他,让大皇子认可了这个从未见过面的舅舅。在那后, 大皇子祭拜外祖父的做法,似乎成为了皇室和焦氏的破冰之旅,大皇子偶尔和焦遥也有书信往来。
明照坊的这些焦家人, 名义上都是大皇子的嫡亲血脉。
但和大皇子相处时非常看重分寸, 既不会过分亲密, 也不会显得淡漠。
待翻年时, 大皇子说想要去明照坊住几日时, 正始帝也允了。
他在明照坊住了几日, 甚至还曾带着侍从外出,将京城几处热闹的地方走了一遍, 预备着等之后和桃娘聊起来时, 不至于聊不上来, 而显得自己无趣。
大皇子已然意识到桃娘的喜好。
不过这一回, 他卷入这场意外, 也着实是意外。
在墨痕将大皇子和少年都救出来后, 他们速速躲进隔壁的荒宅, 而后有一辆马车从那宅子的后门缓缓驶过。三人上了马车, 蹲在车门口驾车的人摸了摸鼻子, 看了眼多出来的大皇子,一言不发地将马车调头。
少年昏迷在车厢内,血腥味扑面而来,充斥在鼻端。
墨痕低叫了一声,“不去原来那地了,去仁春堂,不然这小子没命了。”
“好。”
外面驾车的人应了一声,又换了个方向。
虽是宵禁,但有了莫府的牌子,他们畅通无阻地通过了几处巡逻。
墨痕先给少年止住了伤口,这才半蹲在马车内,转头看向从头到尾都不说话的大皇子,刚才那令人吃惊的碰面后,大皇子只来得及说了一句,“快走。”就被墨痕给卷着带走了。
此时此刻,他安静地坐在车门口的位置,淡定从容的小模样,仿佛一点都不担心。
可大皇子不担心,墨痕担心啊
他分明是去救少年的,怎料到,居然在这里还能碰上大皇子
这个失踪,怎叫一个惊悚了得
墨痕小心问道“大皇子,您为何会在这里”
大皇子清脆的小奶音平静地说道“我外出的时候,只做普通打扮,身后跟了两个小厮。结果在西街时,和他不小心相撞到一处,等再醒来的时候,就已经在那里了。”他的语气平淡,听得人却头皮发麻。
“这个人,在发觉我卷入其中后,将我护在破烂棉被中,躲过了一劫。”
墨痕蹙眉,看向那还在低低呻吟的少年,自言自语地说道“若是这般,那为何他会没有发觉”
他说的“他”,指的是那个刑讯的人。
那人为何会不知道,这屋内多了一个人
大皇子微微一笑,“抓人的,和刑讯的,不是同一个。”
荒院内,原本的寂静被骤然打破。
“什么,你还绑了别的人”
“不过是个普通”
“你且与我说说,那人究竟是什么相貌”
他们一边说着,一边脚步飞快地朝着深黑庭院赶来。
“约莫六七岁,应当是某个富贵人家的子弟,不过身边只带了两个小厮,不是什么大户他们刚从明照坊出来”
“明照坊”这声音听起来,像是那个负责刑讯的古怪男子,“那地方出来的,怎可能是什么普通人家”
“噤声”
那两道声音猛地低了下去。
这第三人,听起来像是个他们队伍中,身份较高的人。
他恶狠狠地瞪了吵闹的两人,然后狠狠地推开了那个关押着少年的房间,却发现除了淅沥的血滴外,这屋内空无一人。
他们愣在当场,下意识抬头。
那霍然洞开的屋顶投下银白漂亮的月光,正砸在他们身上,宛如另类的嘲弄。
莫惊春这一夜原本是在等着墨痕的好消息,却没想到这好消息还是一带二,除了少年养在仁春堂外,墨痕还给他带来了大皇子。
娇小精致的大皇子露出腼腆的微笑,轻声细语地说道“打扰莫尚书了。”
他是被墨痕一路护送回来的。
莫惊春有些诧异“臣并未听说您失踪的事情,难道是宫中不知,还是另有缘由,特地隐瞒”他打量着大皇子,除了衣袖口有些红点外,看起来没有受伤。
大皇子摇头,看起来并不知情。
不管事出为何,然大皇子在莫府的事情,必定要通知陛下。
莫惊春只是叹息了一瞬,便已经收敛心神,让暗卫前去宫内通报,而后才领着乖乖坐在外间的大皇子去更换衣物,顺便沐浴洗刷。
莫惊春捏着眉心,看着身后的墨痕,“说吧,你究竟是怎么发现大皇子的”
墨痕老实地将今夜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莫惊春,担忧地说道“郎君,大皇子出现在那里,着实太过巧合。如果依着大皇子所说,他是真的被掳走的话,那为何眼下京城,却没什么动静”
就算救人不能摆在明面上,但肯定会起波澜。
可眼下,却半点动静皆无。
莫惊春看了眼墨痕,忽而一笑,“如果从一开始,在陛下的眼中,大皇子从来都没有失踪呢”从始至终,大皇子的动静,都有人把控。
墨痕吃了一惊,紧皱着眉头。
莫惊春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看来是烧坏了脑子,这才第一时间没想起来。大皇子如此淡定,怕是也猜到了。”
他转而去问那少年的情况如何。
墨痕露出苦笑,“那少年的背都被打烂了,瞧着可是严重得很。秦大夫说,还好他底子厚,只要烧退了能醒过来,那就还有活路。”
莫惊春颔首,背着手在屋内踱步。
墨痕会盯着那少年,纯属意外。
自打出了西街的事情后,墨痕一路盯到那少年出来,本就已经是结束。却没想到,一次偶然的照面,他发现原本的落脚点已经是空无一人。依着他们的处境,频繁更换落脚地本就奇怪,墨痕便起了心,和莫惊春报备过后,便开始认真琢磨起来。
而这其中,最为要紧的,当属于找到他们的踪迹。
而这对墨痕这个老手来说,并不难。
在盯上了他们后,墨痕发觉,这对姐弟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变换一次落脚地,而且,这样的地方,他们还布置了好几处。
如此狡兔三窟的成算,着实让人吃惊。
而墨痕在盯梢的时候,总有种也被人盯上的错觉。
他不过转念一想,便有了成算。
除了他之外,还有人在盯着他们。
如此说来
墨痕欠身,“之前小的觉察到的人,应当就是这伙贼人,还有陛下的人手了”
莫惊春沉思了片刻,“不会是暗卫。”
如果是暗卫的话,墨痕不一定能觉察到他们的踪迹。
不多时,已经换上新衣裳的大皇子便在卫壹的带领下走来,他的小脸红通通,看起来像是被热气蒸腾过一遍,显得圆润可爱。
莫惊春不经意瞥了一眼,只觉得多日不见,大皇子似乎胖乎乎了一圈。
不过再胖,那也是瘦的,只是小脸肥嘟嘟,让他想起了安娘。
莫惊春淡笑着说道“臣已经让人入宫去告知陛下,不过眼下这时辰,已是宵禁,或许会等到明日再来接您。不如大皇子且先安歇如何”
都到这时辰,早就该歇息了。
譬如桃娘早就睡下了。
大皇子腼腆地笑了笑,“莫尚书安排便是。”而后他看了眼莫惊春,有些担忧地说道“您的脸色有些发红,可是身体不适”
莫惊春用帕子捂着嘴咳嗽了几声,慢吞吞地说道,“是有些低烧,不过并不碍事,大皇子不必担忧。”
他这病,说到底是心病,倒是和身体没什么干系。
等莫惊春将大皇子安置好后,他才回到了自己院中,而那时,已有暗卫回来,“主人,陛下说,明日会有人来接大皇子。”
莫惊春颔首,这是在他的预料中。
他让暗卫退下去休息,自己轻呼了口气,坐了下来。屋内并没有燃着太多的烛光,唯独床边那盏灯还在。
莫惊春扯了扯衣襟,蹭到了脖子上还围着的白布。
后脖颈处的伤口其实已经结痂了,只是莫惊春还迟迟不肯将这东西揭下来。
一方面是因为结痂不代表疤痕脱落,摘下来容易被人看到,另一方面,也是莫惊春暂时不想面对这个问题。
他坐了有些时候,正感觉膝盖有点冷,打算将双脚挪到脚蹬上时,一道轻柔微冷的呼吸声扑打在莫惊春的后脖颈处,他吓了一跳,在还没有意识到那究竟是谁的时候,胳膊肘狠狠地往后一捅,但与此同时
一只大手牢牢地握住莫惊春的胳膊,在把住的同时,也让莫惊春发觉,自己在颤抖。
他没觉察到是谁的时候,身体的本能就已经反映过来。
他吸着气,感觉僵直的身子,却有些哆哆嗦嗦。
仿佛身体还残留着那种跗骨之蛆的绝望,疯狂暴虐的吞噬和挤压仿佛从莫惊春的内部一点点将自己啃噬殆尽。
莫惊春控制不住身体的发颤。
那是本能的,从骨髓里对于猎食者的畏惧。
他试图清一清嗓子,在花了点时间后,总算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沙哑地说道“陛下”那声音刺耳到让人有些奇怪,“您怎么出宫了”
刚才,莫惊春丝毫没有觉察到床榻上有人。
他知道,如果他问暗卫的话,暗卫肯定会如实告诉他。
可是在那之前,莫惊春从未有过这个习惯;他也没有料到,有朝一日,这具身体,居然会畏惧起正始帝的触碰。
抓住他胳膊的力道极大,缓缓地拖着莫惊春往床内去。
古怪的视线执拗地黏糊在莫惊春的后背上。
莫惊春兀地动作起来,右手用力挣开,甩开那大手后,头也不回地往房门跑。
即便没有回头,莫惊春都能感觉到骤然暴起的冰冷怒火正在燃烧,黑暗偏执的扭曲像是汇聚成暴戾的怪物,风一般地抓住莫惊春的腰带,而后将仓皇出逃、露出后背弱点的莫惊春压在身下。
脖子被手腕用力按下,莫惊春的侧脸被压在毛毯上,毛茸茸的绒毛扎得他脸有些痒痒的,那只大手冰凉又强硬,抓住脖颈的力道像是要掐断一般,在一个用力后,莫惊春仿若觉得自己要窒息,而后,才又缓缓归于正常。
公冶启的声音响了起来,那声音竟然还有些清朗,和眼下扭曲冰凉的画面截然相反,“夫子,您跑什么呢”
危险
莫惊春浑身上下都在警告着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今夜的正始帝,危险程度不亚于那一日发狂的模样。
莫惊春失却了先手,被强压下来后,除了双脚,竟是无一处能动弹。他闭了闭眼,将那些仓皇无用的情绪压了下来,冷静地说道“那您,又在做些什么”
公冶启的声音听起来还有点委屈,“寡人不过是如同往日一般,来寻夫子罢了。”话到最后,那尾音微微上扬,听起来,似乎还有些诡异的喜悦。
莫惊春咬牙切齿地说道“可是臣不想见陛下。”
他压根无法控制住身体的应激反应,只要看到正始帝,他就会再想起那一夜的失控。
他的半身被正始帝吃了下去
那一段漫长,却像是短暂的时间里,莫惊春几乎是发了痴。
他根本、根本不愿意再回想。
“所以,夫子想逃跑吗”
公冶启像是听不懂莫惊春的话,又或许,那本就是另一种程度的回应。
“寡人给过你机会了,”他喃喃自语,“可您没有抓住。”
莫惊春紧蹙眉头,只觉得离谱,被气笑的他挣扎了起来,即便是被君王勒住脖颈也不管不顾。
而公冶启再是想压制住莫惊春,不可能当真掐死他,只是这轻微的一脱开力气,到底是被莫惊春寻到了机会挣脱出来,用力地将身上的公冶启掀开,而后滚到了桌子底下。
莫惊春冷冰冰地说道,“陛下,您给过臣机会吗”
公冶启没有追上来,他一只手撑起了身子,在暗淡的烛光下打量着莫惊春,好半晌,他露出一个有些奇怪的微笑,半心半意地说道“其实,寡人给过夫子许多机会。”他慢条斯理地解释,“而每一次,只要夫子肯狠下心来,让寡人一命呜呼,此番种种,就不会再发生。”
莫惊春“”
这是一回事吗
他沉默地捏了捏眉角,有种自己和帝王的思绪怕是错开无数层,才会得到这南辕北辙的答案。
他说东,陛下却说西。
他说疯狂的失控,陛下却来扯什么生死要事
仿佛只有死,才能放手。
莫惊春用力吞咽,像是要吞下那堵在喉咙里的奇怪感觉。
那沉甸甸的重量压在莫惊春的心口,如同一块巨石,怎么都推不动。
他下意识地将左手蜷缩在那处,停顿了许久,这才缓缓说道“陛下,事情要一桩桩来,如果无法找到事情的根源,那只不过是在重复的错事上栽跟头。”他看向正始帝,感觉牙齿在打着寒颤,那种迟缓而挥之不去的恐怖,依旧压在他的肩膀上,“您不喜欢臣与小人偶接触”
公冶启的呼吸有些沉重。
即便是莫惊春跟他间隔了一段距离,他还是能够听到陛下的呼吸声,就这般距离和以往的表现来看,陛下或许处在情绪较为暴躁的时刻。
公冶启变换了一个姿势,沉默了片刻后,他说道“捆住寡人。”
什么莫惊春茫然地看着陛下,觉得自己是听错了。
但是公冶启闭上眼,重复了一遍,“不捆住寡人,夫子不会安心。”
莫惊春被这话击中了心中的隐秘,既羞耻又诡奇。他羞恼于自己害怕畏惧的一面,却也不得不承认,陛下的话确实有一些道理。
他不畏惧和正始帝对抗,却是害怕那一夜再现。
莫惊春缓缓起身,那轻巧靠近的模样,如同颤巍巍落在花瓣上的蝴蝶,轻巧的翅膀扑闪起来,却让注视的人都有些害怕。
仿佛一个不经意的呼吸,就会吹走那只可怜又纤细的蝴蝶。
而他,再找不到第二只这样漂亮、纯粹的蝴蝶了。
公冶启主动将双手背在身后,任由着莫惊春在背后捣鼓,好半晌,将陛下的双手束缚在身后,如此一来,就算他想要再发疯,也只剩下双脚可以动弹。
莫惊春猛地站起身,有些头晕目眩。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动作的时候,居然是屏住呼吸在做事。
而他的身体,因着连日的低烧,已经有些虚弱,这太过迅猛地起身,也让他有些晕沉沉的。
莫惊春顿了顿,重新坐下来。
他并没有故意让自己远离公冶启,但也没有凑得很近。
刚才莫惊春是用自己的腰带捆住陛下的双手,眼下他的衣裳有些不雅,他只能勉强用手扯住,不至于那么失礼。
他在心里嘲弄了一声,都到这时候了,他居然还在想失礼不失礼的问题
这天底下,他莫惊春怕是头一个敢捆住正始帝的人。
“寡人想要夫子。”
冷不丁的,公冶启开口,“如果夫子不捆住我,怕是有些压不住这疯狂。”
莫惊春气闷了片刻,鼓着劲说道“陛下,您还有什么不知足”这话是逾越了身份,本不该由他来说。
可是莫惊春不想忍。
公冶启的双手被绑在身后,迎着浅浅的灯光抬头,看着莫惊春。
本该势弱的人,锋利的眉眼却怎么都压不住那显而易见的疯狂恣意。他看着莫惊春的眼神,就像是一寸寸舔舐的粘稠阴暗,让人一触便头皮发麻。
说的话,做的事,却是截然相反,仿佛正在撕扯着陛下,让他的言行显得相悖又排斥,极端而不同。
公冶启“夫子,您这话,却是错了。”他总喜欢称呼莫惊春为夫子,在平时的交流中,在朝臣针锋相对时,在床榻缠绵处每一次呼唤,都像是独特的存在。
子卿,是莫惊春的表字。
可谁都能这么称呼他。
唯独夫子,便有不同。
无人敢于称呼莫惊春为夫子,这天底下,又有哪个,敢于和正始帝并排做学生
他裂开嘴,“您应该说,为什么,寡人从来都不知足。”
“从来。”
陛下这么说。
莫惊春的手指下意识轻弹起来。
他说不好那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可他不自觉的,还想撕扯着脖子上的白布。
仿佛那一圈圈缠绕起来的庇护,却更像是束缚,无声无息间将莫惊春拖入黑暗的沼泽。
“您还想要什么”莫惊春平稳地说,心里的冲击和面上的沉静截然不同,“您该知道,臣能给的,就这么多了。”
他倦怠地说道。
正始帝还要什么
莫惊春还能再给什么
莫府,家人,还是他亲近的友人这些都是莫惊春珍贵之物,是决然给不出去的东西。
公冶启“您为何不肯跟寡人完婚”
莫惊春忍耐着说道“因为那不可能。”婚礼他从未想过,这会在自己和陛下之间出现,若是当真如此,莫惊春又算是怎样的异类
公冶启奇怪地偏头,那样的动作,让他竟有了些懵懂的童稚,“您为何要抗拒这不会带来任何的变化。”
莫惊春的眉头紧蹙,沉默着不说话。
公冶启似乎没等待莫惊春的回答,他自顾自说下去,“寡人清楚,在夫子的心中,除开寡人之外,还看重着许多东西。不管是家人,友人,还是整个莫家的名声,这些都远在你的安全之上。从前,寡人或许是在后并列,但在谭庆山出事后,您因着对寡人的愧疚,已经无法再做到等闲视之,只能不情不愿地放寡人前行几步”
“陛下”莫惊春即便是情绪压抑,但也忍不住好气又好笑,“这是什么奇怪的说法”
公冶启“寡人很高兴。”
他面无表情地说着。
粘稠的黑暗,像是沉淀在了他的眼底,看不出他的高兴。
莫惊春叹息了一声,想了想,最终还是往陛下的身边靠了靠,在两人只差了一个拳头的距离时,他发觉陛下的神情已然从深沉的黑暗,一下子跳到了快活的喜悦。
这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的模样,可当真实在。
莫惊春在心里嘀咕,却不敢说出来。
公冶启重复了一遍,“寡人很高兴。”
这一回,他的脸上挂着笑意,“因为,夫子永远都不会再离开寡人。”他的两条胳膊都不能动,于是只能用眼神暗示,如果他能动的话,他会将手掌贴在莫惊春的心口,“愧疚,会让夫子失去逃离的想法。”
莫惊春慢吞吞地说道“就算在那之前,臣也没有离开的打算。”
“假的东西,永远都是假的。”公冶启摇了摇头,看向昏暗中,无法看清楚的屏风。这座屏风,当然不是公冶启送给莫惊春的那一座,毕竟那在书房,“即便寡人将天下美景都刻画下来,再送给夫子,那也全都是虚幻的,不存在的东西,是取代不了真实的存在。”
莫惊春沉默,没想到正始帝能看透。
公冶启轻笑了声,“您确实不想离开,但那不是自愿的,不是吗您是不希望在自己离开后,让朝廷有一个失控的君王,也是不希望,让天下的百姓受害,所以,才不得不充当牢头,留下来看守寡人。
“这不是全部,但也是部分的原因。”
莫惊春和公冶启的关系,从一开始就不纯粹。
那充满了肉欲,撕裂,碰撞,和种种阴郁疯狂的霸占,爱恨纠缠的时候,就连自己都难以分辨清楚其中的情绪。
莫惊春再一次意识到陛下对人心的洞察,已然到了恐怖的地步。
他忽而僵住,心里蓦然升起一股巨大的荒谬,他猛地看向公冶启,语气艰涩地说道“您觉得,臣不会离开的原因,有一部分是源自于这因为旁人、旁物的担忧,所以在得了臣的愧疚后,您的欢喜是因为这份愧疚,足以取代这个因素”
他喃喃地说着,神色都显得茫然苍白。
公冶启朗声大笑,看着开朗至极,可任是谁都能感觉到那近乎骇人、毛骨悚然的压迫感,并没有因为他被缚,没有因为他这开怀的笑容散去。
“您太迟钝了,”他笑吟吟地说道,“这当然是原因之一。”
一种诡异奇怪的冲动,让莫惊春几乎脱口而出。
那一场濒死的事故,究竟是意外还是源自于陛下的算计
只可惜,莫惊春在看着那满地的黑暗,几乎无法通行的压抑时,还是勉强着自己将那道可怕的门关上。
“然后呢”
莫惊春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没有颤抖,甚至听起来,非常平静,“您既然为此感到高兴,那又为何不能接受小人偶”
他将话题给扯了回来,远离那危险的存在。
公冶启撇了撇嘴,冷淡地说道“寡人只是觉得,它和您并列在一处的时候,突然有些碍眼。”
莫惊春奇怪地挑眉,之前不还是拿着那小东西玩弄得高兴吗怎么转瞬又觉得这东西有些碍眼
“一个假货,又怎么能够和夫子并列存在”公冶启兴意阑珊,两条大长腿试图去勾莫惊春的衣裳下摆,被莫惊春不自觉地挪开了。
公冶启扁扁嘴。
那些凶煞之气散去,只露出一双黑沉的眼睛看着莫惊春,仿佛像是一头凶巴巴、却又可怜兮兮的巨兽,在家门外徘徊了几次而不入,所以捂着脑袋趴下来,只露出个圆滚的大脑袋,正试图挤进去。
莫惊春恍惚地想到,他是疯了
陛下有哪里值得同情,值得怜爱
真正值得同情的人,难道不是他自己吗
尽管通了地暖,但到了春日,莫惊春就已经让人停了下来,如今在这寒春时节,再厚实的地毯,都挡不住源源不断冒上来的冷意。他下意识地哆嗦了一下,迟来地感觉到了脚趾的冰冷。
他疲倦地闭上眼,抱着膝盖坐在那里,“陛下,臣需要些时间,您还是走吧。等再过几日,兴许就没事了。”
莫惊春情知自己在许多事情上,总是容易让步,可是正始帝那一夜的做法,已经触碰到了他的底线。
他不知道
再退下去,自己会变得如何
会彻底堕落下去,破败不堪
他终归要维持住那做人的最后一点颜面,尽管这身体已经彻底坏掉,就像是个不知羞耻的贪婪玩物,可是那些莫惊春都可以当做是情人间的戏弄,可有的终究是不能。
公冶启一时无话。
莫惊春也不想动,闭着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
昏昏沉沉间,他险些就这么睡过去,但不知怎么回事,他忽而听到一种奇怪的动静,那像是
莫惊春猛地睁开眼,正看到大片的黑暗朝着他扑过来。
“夫子,您总是太心软。”
行军打仗的人都知道,如果要捆住你的敌人,在捆住他的双手胳膊后,不仅是要捆住手腕,最好连手指都连根捆住。只是这样一来,时间久了的话,手腕和手指就有可能因为来不及松开而变得肿胀发黑,不得不截肢才能救活。
莫惊春在捆住正始帝的时候,并没有采取这两种,而是用腰带捆住了他的胳膊上臂,将两只胳膊都反剪在背后。尽管莫惊春的腰带足够坚韧,可是这种束缚的法子,只需要给足够的时间总是可以挣脱的。
莫惊春被迎面而来的黑暗扑到,还来不及后怕畏惧,便听到公冶启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透着轻笑,和诡谲的蛊惑,“夫子,您害怕的东西,寡人会逐一为您清除干净的。”
他滑了下去,捏住小腿肚揉了揉。
不多时,莫惊春捂着脸,被古怪的触感刺激得有些哽咽,“您不也是其中之一”陛下跟疯了似的,那样的地方,也可以太脏,他呜咽着想说话,真的有些
公冶启叹息了一声,感受到夫子的情绪,最终没再动作下去。
而是从下面爬上来,有些水润光泽的脸蹭了蹭莫惊春的肩头,“是呀,您说得没错。”
他想了想,突然又快活地拍着手。
帝王的手指抚弄着莫惊春脖颈处的布条,忽而,莫惊春感觉,有一个沉重的东西落在了他的手里。
他下意识紧握,发现那像是一个圆圈
陛下虽然压得莫惊春爬不起来,但侧过头去的力气,总归是有的。
莫惊春看到了那个东西的模样。
说是圆圈,也有些奇怪,那看起来有点像是孩子岁数小的时候,会套在脖子上的金项圈。
但是怎么看,都小得出奇。
就算是小孩,也是需要大大的一圈,才能套在脖子上,垂下来,晃晃悠悠的。
这确实是个项圈。
还是个看起来异常狭小,透着冰冷触感的项圈。
跟之前在东府看到的那些束缚的器具,那些铁链,有些异曲同工之妙。
摸起来圆润。
如果不是这冰冷的触感,他或许都想象不到这是什么感觉。
莫惊春推了推陛下,表达了想要起来的念头。
陛下看起来,好像比之前更好沟通。
公冶启不情不愿地将莫惊春给拉起来,嘀嘀咕咕地说道“就算是舔也不成”莫惊春背后惊悚,有种奇怪而诡奇的无奈,陛下总是在让人恐惧的同时,又蓦然觉得荒谬而好笑,“不成”他先是这么说,然后略显尴尬地调整了自己的姿势,因为刚才陛下不仅咬了他的脚,还吃了所以到底是有点反应的。
“这是什么东西”
莫惊春看着那个东西,下意识想起之前正始帝下意识的触碰,他是摸了哪里来着
莫惊春突地惊悚,猛地捂住喉咙
公冶启看着莫惊春的眼神黑沉得可怕,仿佛在他的眼底正有一道漩涡。他在莫惊春意识到的瞬间,抓住他的手腕,强迫着往前移。
往前
这是个出乎莫惊春意料的答案。
但莫惊春猛地反应过来,脸上露出更加惊悚的神情,原本已经足够用力的手指变得更加紧绷,更加用力往会拉。
不,这不可能,不应该
莫惊春的脸色胀红,跟公冶启较起劲来。
疯了当真是疯了
陛下在想些什么
公冶启朝着莫惊春笑,那笑容如此温和,仿佛他们眼下不是在奇怪地角斗,而是在欣赏着什么有趣的东西。
莫惊春想,或许陛下真的是在欣赏着他这无用的努力
他绝望地看着陛下一点点,一点点地将那项圈靠近帝王的脖颈,那冰冷的东西在触碰到陛下的脖子后,莫惊春总算意识到,为什么刚才他在摸着那东西的时候,会觉得有一个缺口。
那当然需要一个缺口。
不然要怎么将这个东西戴上去呢
莫惊春惊悚地想。
他下意识挣扎起来,试图将手抽回来“不,陛下,这不能”
手指用力到发白,甚至几乎痉挛。
咔哒
无声无息的响动,那冰冷的项圈贴合在公冶启的脖颈上,严丝合缝,仿佛天生就是如此。
莫惊春“亲手”,给公冶启套上了项圈。
帝王笑了笑,然后朝着莫惊春爬了过来,坐在他的腰腹上,抱住他的头颅吻下去,而就在那一刻,莫惊春已然呆住,只能任由着过公冶启动作,露出有些绝望而恐怖的眼神,就像是看到了什么难以阻遏的疯狂,将他们两人死死纠缠在一起。
正始帝在唇舌缠绵间,低低笑道“这样不好吗”
眼底的猩红恐怖而粘稠,如同诡谲的暗影,“现在,寡人只属于您。”
莫惊春怕的不便是彻底的失控,无法掌握自己吗
那种疯狂的感觉,让他再见到陛下,都会忍不住惊颤,那公冶启便将自己献上,让莫惊春亲手给他戴上这烙印。
公冶启餍足地笑起来,捉着莫惊春的手指,一点点摸了过去。
那冰冷的触感,冷得让人发颤。
莫。
驚。
春。
刻在其上,隐晦的,独属于夫子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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