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虞君躲在木柜和墙壁的缝隙, 抱着一些干粮和预备好的十来个水筒,已经在这处窄小的缝隙藏了五六日。
她每天都只吃最低限度的食物,再到渴得不行的时候, 才会吃下少少的水, 这样是为了避免如厕的冲动。而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 成虞君会选择在大中午外出,那是在她判断中比较安全的时间。
不管是谁要来寻找踪迹,本质上都要准循着一定的原则。
除非是官府的人可以大大咧咧在白日进出,不然其余的人等都需要在半夜时分偷摸着做事。
在白日出去, 可以避免成虞君泄露自己的行踪。
成虞君在这五六日内,只出去过两回。
而在好几个深夜, 她都能隐约听到有人在外界搜索的声音。
这印证了成虞君的猜想, 成卫忠的失踪, 确实让人猜中了他们选择的几个落脚点, 只是这些人无法确定到底是哪个,所以才不得不擦黑来检查。可如果是检查的话,只需要一遍就足够了, 为何还会重复来三两次
难道是还有不同的人
成虞君躲在缝隙的最里面,捂着嘴巴, 将所有的呼吸都降低到了最弱的次数。这里灰尘密布,她在躲进来后,每次进出都会仔细检查过附近的灰尘会不会被带过,基本上保留了原来的模样, 除非早就知道这栋房屋的问题, 不然是几乎无法检查到她留下来的痕迹。
不过也因着这里实在太脏, 成虞君每每都忍不住咳嗽。
这些都被她用衣物和手掌给捂得死死, 不会发出任何声响。
今日, 距离上一次的排查,已经过去一天一夜的时间,不管是哪一伙人,或许他们已经放弃了要在这里找到成虞君。
但是成虞君不敢放松戒备。
她预备在这里再躲上四五日,等到外面真的风平浪静的时候,再偷偷溜出去,改头换面,然后直接奔着京兆府去。
之前他们在京城浪荡的这些天,也不是白过的。
他们收集到了不少消息。
据说,曾经有两三人是凭借着去京兆府门前敲鸣冤鼓,才能将自己的诉状递上去。
即便成虞君知道,在经历了先前的几次,京兆府的官员衙役肯定会对这类事情异常上心,或许她还没来得及敲响鸣冤鼓的时候,就已经被那些人以闹事的名义抓住,压根不会让她碰到鸣冤鼓。
可只要有一线生机,只要有一丝可能,成虞君彻底豁出去的话,敲上那么一两下,还是有办法的。
到时候,只要有哪怕一个路人看到
那就足够了。
更何况,京兆府那处,又不是只有这么一个衙门。
闹出来的动静,总会让其他官衙的人也知道。
这是成虞君想出来的,或许有可能救出来成卫忠的办法。不然,依着她一人的话,想要在整个京城找出被抓走的成卫忠,那是在异想天开。
她已经饿了六个时辰,在终于忍不住饥饿的时候,成虞君慢吞吞地伸出手,将手按在身边的干粮,非常小心地掰下来一块,珍惜地含在嘴里。她不怎么吃东西,一方面是为了节省食物,另一方面,是她想减少不得不出去的次数。
虽然在被检查过后,这里的危险性已经不断下跌,可说不准那些人会杀个回马槍,成虞君不想赌这个可能性。
在将那块坚硬的干饼吞下去后,成虞君被噎得没办法,还是摸出了水筒灌了一大口,将噎在喉咙口的食物吞下去。
此刻,机敏的她仿若听到了轻微的脚步声,下意识地将水筒的盖子悄无声息地盖上,然后手指一摸身旁的东西,将一卷漆黑的布料悄无声息地蒙在自己身上。就算是火光照到这地方,有人下意识从这边上走过,眼角余光瞥到的还是黑暗,那会欺骗自己的眼睛,让他们产生此处无人的错觉。
可是这一次却别有不同,在成虞君听来,那些脚步声是没有迟疑、在朝着一个方向走来,而且越来越近。
他们仿佛这伙人笃定在这里有人。
在听到脚步声至于门外,已经非常清楚的时候,成虞君将布料一把掀了下来,丢在那些准备的食物上,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将身后堵住的石块给掏出来,那赫然是另外一个通往底下的路口。
她跳了下去,却没有时间去堵住那个洞口,手脚并用地往外爬,不顾头发,手指会染上的黑灰,奋力地爬到了这条隐秘通道的另一处。
这个另外的出口,藏在了后院水井的附近。
看起来像是一个不起眼的狗洞,但实际上在杂草丛生的掩映下,那其实有一条通往底下的地道。
只有身材娇小的孩子和女人可以穿行过这个地方。
一个不幸的消息是,这个后院还有人。
另外一个幸运的消息是,只有一个人。
成虞君毫不犹豫地爬了出来,动作极轻巧,而且正此时,前院还传来骚动的声音,这让守在后院中央的男人忍不住去眺望那前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何会如此激动的时候,成虞君悄无声息地站了起来,恶狠狠地冲撞了过去,那急促的脚步声刚响起来,那个男人就猛地回头。
她吓了一跳,却没有停下,带着极大的冲劲将这人狠狠地贯出去,一下子跌倒在水井上,这脚下一个失重,摔下的后脑勺就砸在水井的边缘上,磕得头破血流。剧烈的疼痛让腰不自觉往下一弯,人刚发出一声惊恐的惨叫,就已经砸落在水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在解决掉这个人后,成虞君头也不回地跑到院子角落。
她没有花时间去开门。
后门是被她亲手给锁上的,要打开,则需要同时打开两把锁。一把锁在门上,另外一把锁,在她买来的铁链上。
这样一来,要花费的时间和动静,怎么都会引来那些人。
而且,刚才的动静,估计是前院的人发现她不在,又沿着地道跑了的消息。说不得,那个男人发出来的声音,也早就引起他们的注意。
这前院到后院,也不过须臾间。
成虞君扑到后院角落,那里有一架孤零零放在那里的梯子,看起来有些破烂不堪,像是之前的房主遗留下来的。成虞君在扑过来后,三两下窜了上去,身后门槛追出来第一个人的时候,成虞君头也不回地跳了下去。
她险些崴了脚,好在及时调整了姿势,在稳住身体站了起来后,就迅速往外跑,一边跑一边大喊着救命,“走水了,走水了救命啊”
如果她喊的是其他的动静,那未必能够将那些早就入睡的街坊邻居给叫起来,可是如果叫的是这个,那当真让人胆颤心惊,一下子就从睡梦中跳起来,一个个推窗看门,探出头来叫嚷着,“谁啊”
“哪儿走水了”
“可没瞧见。”
“快别睡了,走水了,走水了”
“盆盆盆”
这临近城西的两条街道,都几乎被成虞君的放声大叫给吵醒,一下子,这寂静的街道,也随之活了过来。
莫惊春晨起,正在看着手里头,错综复杂的文书。
今日算是莫惊春休沐,又算是他请假。
他本该还是有些事情要处理,只是身体的病情似乎没有好转,反而还一直发着低烧,吃着的药换了一换,倒是比之前的还要苦涩得很。
他刚吃过早食,有些困乏的时候,就看到墨痕急匆匆地进来,轻声说道“郎君,成卫忠想见您。”
莫惊春挑眉,思忖了片刻,起身说道“去一趟仁春堂。”
墨痕虽是将此事转递给了莫惊春,面上却有些不愿,“郎君,您的身体还未好,不如再等等,或是让小的帮您去”
莫惊春摇了摇头,让人去取外出的衣裳,“成卫忠过往的经历,让他未必能够对人敞开心扉。虽然不知是什么改变了他的想法,可是这样的机会稍纵即逝,说不得晚了些,或者让他的勇气过了头,他又不愿意说了。若是让你去,在成卫忠看来,大抵是不够重视,反而会心生怨怼。”
他既已经下定了主意,就不会更改,带着墨痕和卫壹就出了门。
等到了仁春堂外,那堂内倒是还坐着好几个病人,秦大夫看着门外起身,笑着说道“您可是特地来复诊的且先去后院等等,待会我便过去给您看看。”
莫惊春和仁春堂的关系并不隐晦,堂内还有几个看着有点面熟的病人,莫惊春笑着冲他们颔首,而后带着两个侍从匆匆地到后院处。
那个正坐在秦大夫跟前的老者看了眼,压低着声音说道“这位,可是大官儿啊,他要看病,还得特地来你这老秦头的地盘上看”
秦大夫淡定地说道“莫尚书的性格便是如此,别说他亲自来我这地盘上看病,你瞧着刚才,他不也没的队,让你让出来,给他先看病,对不”老者并着他身后等待的几个人下意识点头。
不仗势欺人,多少是让人有好感的。
至于让莫惊春去后院等着,而他们几个只能在前头待着,这在他们几个看来无可厚非。这位大官儿之前都有好几次险些被人袭击的传闻,这坊间可都多着呢也不知道他怎就这么倒霉,多多警惕,总归是无大碍的。
莫惊春在后院,见到了成卫忠。
秦大夫还是有两把刷子的,这五六日的时间,成卫忠就从烧得模模糊糊的状态,变得清醒许多,就是人还是发着烧,身上的伤口血肉模糊,看着有些骇人。因着这背上的伤口刚用药水冲洗过,还能看到细嫩的皮肉。
莫惊春住了脚,缓缓坐了下来,看着要起身的成卫忠摇了摇头,“你还是先躺着吧,等秦大夫进来给你包扎起来后,有什么再说。”
趴在床上的成卫忠别扭地转过头,盯着莫惊春看了几眼,“你就不怕我什么话都还没说出来,就一个不小心没了”
莫惊春淡定地说道“我既然在这里,就不会让你因意外而死。”
成卫忠的眼珠子一转,忽而说道“那如果我突然就伤口恶化,一下子就失去意识了呢”
莫惊春微笑,“那也是我做出来的选择。而我相信,依着秦大夫的医术,还不至于到这个地步。”
掀开门帘进来,刚好听到这两句话的秦大夫没好气地说道,“虽然老朽的医术算不得顶尖,可也还没到医死人的地步。”
莫惊春“您怎么这么快进来”
这外面的病人,虽说人数不多,可是开药方和抓药,总归是需要时间的。
秦大夫笑着说道“其他两位大夫都过来了,这其中大部分病人都可以让他们接手,而其他的两位,一个刚看完,另一个说改日再来,所以也没别的事了。”他看着莫惊春坐在那里,并没有立刻和成卫忠聊起来的模样,一想就猜到了莫惊春心中所想,上面一步给成卫忠换药。
已经冲洗过一遍的伤口,再重新包扎起来的时候,也比之前要敏感得多。
成卫忠疼得忍不住抽搐,花费了好大的力气,所以才压下了这剧痛的感觉,至少让自己不至于颤抖哆嗦,留有足够的精力,待会还能再和莫惊春说话。
秦大夫给成卫忠换好药后,就拎着药箱出去,并没有留下来的打算。
成卫忠看着墨痕和卫壹,莫惊春沉默了片刻,平静地说道“他们两人,与我有着过命的交情。即便你与我说了什么要紧的事情,我要去办的话,也是吩咐他们两人去做。我可以将我的命交给他们。”
最后加上的那句话,让成卫忠诧异的同时,也让守在门口的墨痕和卫壹面露惊讶之色。比较多情善感的墨痕当即眼圈一红,想说点什么,却被冷静的卫壹给捂住嘴巴。
想说什么可以等到别的时候再说,眼下,可不是让墨痕抒发感想的时候。
可卫壹心里也是有些感慨。
当初他领命出宫的时候,绝对没有想过,眼下他所过的生活,已经比他曾经想象过的还要好上千百倍。
虽有偶尔袭来的危险,可不管是主家还是同僚,都让他十分满意。
尤其是少掉了在皇宫内朝不保夕的危险,他竟然当真找回了几分曾经丢失掉的真情实感,如果不是场合不合适的话,卫壹说不定也要说上几句陈情表白的话。
仔细想来,居然还有些羞涩。
莫惊春看着他们几个,脸色异常淡定,“所以,你要说什么”他像是完全不在意他随口说出来的话,反而觉得他们如此诧异,方才是不太正常。
在他表露出这个态度之后,那个少年没有再继续追究下去,只是古怪看了他几眼,然后才不紧不慢说话。
他想要大点声音说话都很难,因为刚才换药的剧痛已经让他几乎说不出话。
“从我们记事的时候,我们就在一直被人追杀。”成卫忠说起这话,和他之前说出来的内容有些相近,“前面那部分我没有骗你们,当时我们确实不知道为什么会被人追杀,追杀我们的人到底是谁。”
他的神色在说到这里的时候黯淡了下来。
一直带着他们东躲西藏的是他们娘亲,而父亲在一次外出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当时娘亲等到了那天晚上,次日就抓紧时间收拾东西,彻夜离开了那座县城,从此就再也没有回去。
他们不知道为什么逃亡,却知道,每在一处落脚不到半年,就有可能被人查到踪迹,然后追了过来。有时候可能连着几个月都要辗转好几个地方,才能够消除他们留下来的踪迹,以免被人发觉。
“追杀你们的人到底是谁”莫惊春在少年停下来后问道。
少年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然后铁青着脸色摇头,“如果我知道的话,就不会落到这个地步了。”他的神情变得有些痛苦,不知道是在冲着哪个印象中的敌人用力挥了一拳,然后背上的疼痛又压着他趴了下来,不敢再乱动。
在他们的娘亲去世之前,他们总算知道为什么会被追杀。
娘亲把一块东西交给了他们,然后嘱咐他们,就算到死都要好好保护它,不能让这块东西落到贼人的手中。
一直在听的墨痕忍不住摇头,“究竟有什么东西能比得过人命,只要你们还活着,一切都还有希望,都是连命都丢了,那东西岂不也没了吗”少年昏迷过去的时候,他浑身上下都被检查过,并没有藏着什么东西。
当然在被救回来之前,他早就在那破落宅院里被折磨过好几次,如果那时候他身上就带着那东西的话,早就被贼人所带走了,也就不会经历过什么拷问。
“有些东西,比人命还要重要。”
成卫忠摇了摇头。
他并没有因为别人不赞成自己的看法而愤怒生气,他知道,这才是大部分人的想法。
“在阿娘去世后,或许是因为那些人并不知道阿娘已经去世,看着以往的痕迹,寻找着我们的下落那让我们躲过了两三年。”
莫惊春若有所思地颔首,明白了少年的意思。
这对姐弟的岁数还太小,当初他们娘亲带着他们逃离的时候,还做不到要将他们分开来又或者是,她不舍得这么做,不想要将他们母子分开,所以总是勉力将孩子带在自己身边。这样一来,久而久之,一个病弱女子,一男一女两个孩子,这样的组合虽然不少,但在一个城镇内,也绝对不算多。
这样一个个排查过去,只要循着他们的大致方向查,总归是会找到他们的踪迹。
这样一来,他们无论再怎么跑,都始终会被人盯上。
而在娘亲病逝后,他们悄悄趁着这一次还未被抓到,先将娘亲安葬,然后再逃离。这样一来,敌人还未掌握他们的最新变化,仍旧照着一大二小的方向去抓,那就犯下根本的错误,所以也无怪乎会连着好几年都没有再找到人,让这对可怜的姐弟有了逃脱的机会。
但显然,这只是他们逃亡路上的一笔。
如果不是重新被追上,他们也不必面临着眼下的绝境。
成卫忠险些惨死,而阿姐还流落在外,不知所踪。
成卫忠笑了笑,“你们是不是一直都在搜查我姐的下落,而且还是在其他地方找呵呵,那样是绝对找不到的。我姐藏的地方,估计还在原来的那几处,我们租下来的房子,全部都是有这样的疙瘩角落,而且,有一处宅院,居然还有废弃的地道。我觉得,她最有可能藏在那里,如果被发现了的话,那至少还有逃跑的可能。”他眨眼笑起来的模样,异常纯粹干净,像极了清澈的鹿眼。
莫惊春见过那样的眼神。
而不论是怎样的人,如果在经历了这么多磨难后,还能留下这么干净的眼神,那无论如何,这个少年,都不可能是坏人。
他盯着成卫忠,缓缓说道“你的姓氏,是成,你的先辈,是不是成均”
成卫忠的脸色微变,一双清澈干净的眼睛登时变得犀利无比,狠狠地盯着莫惊春,在留意到他的神色并无变化后,微蹙着眉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没有回答莫惊春的话,但是他的反应,已经是答案。
莫惊春沉吟了片刻,叹息着说道“如果你的先辈是成均,那我大概猜到,你们究竟是为了什么东西,而被追杀。”
他顿了顿,然后慢慢从怀中取出一个东西,然后冲着成卫忠露出来,“是为了这个,对吗”
成卫忠原本是趴在床上,结果在看到这个东西后,猛地从床上窜起来,不顾被扯动的伤口,厉声说道“这个东西,你是从哪里”暴喝声还未说完,少年已然呆住。这短暂的片刻,已经足够成卫忠看清楚那个东西的模样。
即便再是相似,但其实并不是一个东西。
淡薄的阳光越过墙壁洒落在这微显得狭窄的宫道上,只听得几人匆忙的脚步声,正踩着晨光微熹的时辰,匆忙忙入宫。
长乐宫内,正始帝刚吃完膳食,准备让人去贤英殿通知一声,晚些时候会过去。
刘昊正在帮着陛下整理衣冠,就看到德百进来,欠身说道“陛下,袁鹤鸣求见。”
这长乐宫内,在经过陛下重病再醒后,那些原本被遣散到永寿宫的宫人多数是回来了,至少刘昊偶尔穿行在长乐宫里,不会觉得自己是行走在一口逐渐枯萎下去的棺材。
像是在沉闷痛苦的海底爬了出来,获得喘息的机会。
那些暗卫确实是好同僚,可太过冰冷。
偶尔从他们身前经过,都不知道那人还有没有一口热气在。
刘昊总觉得,整个长乐宫内,就好像只有陛下和自己两个活人。这下可好,不管是为什么,就连陛下非常偏爱“静”的毛病也改正了一些,这怎么都算得上是好事。
在刘昊看来,这或许是因为陛下的病情好了些。
这从老太医多次的诊断中看得出来,至少这位太医院院首最近都是笑容满面,不再跟之前那样愁眉苦脸。
至于根治
或许从前刘昊有过这样的想法,可眼下,他压根不敢再多想。
能保持现在的情况,就已经是极大的好事。
他一边放任着自己胡思乱想,一边手下不停地给正始帝捋直了衣裳,淡笑着说道“陛下,已经好了。”
正始帝颔首,“让他进来吧。”
“喏”
德百退出去,让袁鹤鸣进来。
袁鹤鸣一宿没睡,本性又披疲懒,做不到精神奕奕,但他入宫前,肯定曾经用过冷水洗脸,至少正始帝看得出来他鬓发的湿润,估计是在洗脸的时候没注意,直接将那处给打湿了。
呵,夫子的朋友,倒是学不会莫惊春的谨慎。
莫惊春在克制守礼的方面,几乎做到了极致,只要他状态好的时候,基本上不会出现这种纰漏,就连衣裳处的皱褶,都会捋平,不会让自己有一丝半点不得体的行为。
袁鹤鸣眨了眨眼,也不知道正始帝在想什么,在行了礼数后,“陛下,昨夜我们已经抓住了成卫忠的姐姐,连带着那些追他们的贼人,也一并抓捕回来。”
正始帝挑眉,似笑非笑地说道“寡人记得,抓人,似乎并不在你的职权范围内”
袁鹤鸣讪笑着说道“这不是赶巧了,赶巧了。”
昨夜,袁鹤鸣让人做足了准备,兵分几路,原本是要将人一举带回来。而诚如他所预料的那样,成卫忠的长姐,也就是成虞君确实还藏在原来的地方没有挪窝,只是那地方太过隐蔽,特别难寻。
可是他们赶到的时候,已经有人先他们而去,抢先在其中探索。这和袁鹤鸣之前的猜测不谋而合,他们没有轻举妄动,而是隐藏起自身,盯着那些贼人的动静,把控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果不其然,这群人找到了成虞君藏身的所在。
然,成虞君心思缜密,在被追到了藏身处后,依旧非常果断冷静,从另一处入口跑了出来,袭击了蹲守的落单贼人,然后跳墙而出。
成虞君的计划几乎是完美的,只可惜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她最终还是被一路盯梢的“黄雀”给抓住了。
正始帝听完,嗤笑了声,“寡人怎么觉得,昨夜的行动,只是全凭运气如果不是那些贼人先给你们试水的话,你们可未必能够抓住成虞君。”
袁鹤鸣讪笑道“是有些,不过臣也派人在几个出口盯着,如果昨夜有了这么大的动静,然后还没捉到人的话,那就说明,她还藏在那片区域。那明日,臣就会请京兆府的人帮忙,将那地方逐一排查。”
光明正大的动手,有时候可比藏着掖着要方便得多。
“查出来什么了”正始帝两根手指敲在桌上,发出“笃笃”的声音,“他们姓成,被连续追杀了这么久,如果不是他们藏着什么惊天动地的秘密,那就是因为他们身上有什么让人垂涎三尺的东西。这样的魅惑,都堪比虎符了。”
他坐在座位上,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袁鹤鸣,“莫不是太祖令”
成姓,成姓,足以让正始帝记得的人,并不多。
寥寥之中,那不爱财富,解甲归田的成均,算得上是其中之一。
他自离开太祖后,有生之年,不曾归朝。
只在死前,曾去信一封给予太祖,便再无音讯。
袁鹤鸣掀开下摆,跪了下去。
他从怀里掏出询问得来的消息,双手奉上,“正是。”
“成虞君,成卫忠,这两姐弟,乃是开朝大将,成均之后代。当初成均并没有留下来,而是归隐乡田。他没有带走任何东西,只带走了这一枚太祖令。”刘昊从袁鹤鸣的手中取过这东西,听得这位官员继续说道,“而当初,成均在去世前,曾经说过,这东西象征着太祖的情谊,更是国之重器,乃是需要子孙后代豁出性命去庇护的东西。”
他的语气微涩。
“而这,正成为了成家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家训。”
正始帝随手从刘昊的手中取过那文书,低头看了几眼。
尽管陛下什么都没说,甚至没有表露出什么细微的表情。可是刘昊觉得,陛下不高兴了。
“愚蠢,”正始帝冰冷地说道,“为了一个死物要生要死,岂非颠倒其原意”
太祖令当初被造出来,便是为了庇护这几位友人难得的友情,与一同打拼天下的功劳;可到如今,却是要功臣的后代,为了这死物而牺牲,那究竟是谁,来庇护谁
正始帝猛地阖上文书,愚不可及
成卫忠想不到,自己在和莫惊春说完话的半日内,居然就见到了成虞君。
他无聊地趴在床上,虽然还发着烧,可是半大少年,身体还是茁壮得很,顶着这样的伤势,还能哼哼唧唧吃下不少东西,半点都没有因为自己是个病人而吃不动。
他摊平了身体,正试图舒展着身体,就听到门帘被掀开的动静。
他下意识说道,“秦大夫,您别来看我了,我真的没事。我也没乱动,就是想着躺着实在是太无聊了,所以下意识想要活动活动筋骨。而且,我也是刚刚才动的,真的没有乱”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到紧随而来熟悉的脚步声。
成卫忠怎么能不熟悉那声音呢
他听了十来年,是他生死相依的血脉至亲。
成卫忠猛地就抬起头,盯着疾步走过来的成虞君,她的模样已然发现了巨大的变化。身上穿戴的破旧衣服变得崭新干净,一看就是还没穿过的新衣裳。
一旦从那脏污狼狈的模样变作眼下这秀美漂亮的打扮,成卫忠险些要认不出来了。
成虞君急急走了进来,看着成卫忠背上被包扎得紧的地方,眼当即就红了,扬起的手刚要抽下去,看着成卫忠下意识闭起来的眼,呼吸一窒,反过来,一巴掌就抽在了自己脸上。那清脆用力的动作,惊得闭上眼的成卫忠猛地睁开,看着阿姐脸上的红肿,吓得几乎跳起来,“阿姐,你要是生气打我就好了,我皮糙肉厚的,你打自己作甚”
成虞君压住他,眼底含泪地说道“我差点没护住你,我分明知道你莽撞,怎么还派你出去打探消息是我错了”成卫忠哭笑不得,不知道阿姐这是在难过,还是在损他。
他慢慢爬起来,看着成虞君的模样,沉默地说道“阿姐,也被抓了”
成虞君沉默了一会,轻轻点头,“是啊,我,我好像是被皇帝,不,是陛下的人带走了。”
“陛下”
成卫忠的眼睛猛地瞪大,“你是在什么时候”
成虞君瞪了他一眼,为着他还要起来的动作,然后才说道“别的先不说,你先给我好好养伤才是。”
成卫忠倔强地说道“我不,我年纪不小了,阿姐,也别想瞒着我,你是不是吃苦头了”
成虞君柔美的脸上透着无奈,打量着自己,“你觉得,我是哪里受苦了”
他们两人正在说话间,外头忽而传来动静。
两人一并停下,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说“陛下”“莫尚书”,成虞君的脸色微变,却听到成卫忠急急说道,“阿姐,救了我的人,便是莫惊春,就是莫尚书。”
门外,莫惊春站在门口,进出不得。
他没想到,他来这么一趟,会凑巧遇到正始帝。
也或许,不是凑巧。
毕竟莫惊春的行踪,在陛下的眼里,完全不是秘密。
莫惊春想给正始帝让步,可是陛下却扬眉笑了笑,做出一副彬彬有礼的姿态礼让,一定要让莫惊春先行进去。
莫惊春无奈,只得跨过了门槛,走到了后院。
这几步犹豫的时间,已经足够莫惊春看得见,陛下的衣领下若隐若现的项圈,这让莫惊春心中打鼓,没想到陛下如此悍然不惧,压根不在乎会被人看见。
莫惊春心头狂跳,手指有些冰冷。
要尽快
他抿紧了唇。
屋内的人早就听到了这动静,也不知道成虞君究竟和成卫忠说了什么,这两姐弟居然是一起出来的。莫惊春脸色微变,看向成卫忠,沉声说道“你的伤势如此严重,岂能随便挪动”
成卫忠突地和成虞君一起扑通跪下来,那跪姿非常实在,然后在他们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们两人连连磕了三个响头。
那迅猛沉重的力道,让莫惊春幻视了军伍出身的将士。
只有军队出身,才会这么干脆利落。
“成卫忠成虞君,谢过陛下,莫尚书的大恩大德”
即便是冷情冷性的正始帝,都为之一怔,看着这两个先前被他斥责愚不可及的姐弟,跪俯的身影异常瘦弱,却非常坚韧不拔。
宛如松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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