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卫忠和成虞君都被正始帝的人带走安置, 有帝王出手,他们能得到最妥善的处理和庇护。
莫惊春看得出来,对于成家这对姐弟的遭遇, 陛下多少是有些触动的。
能让陛下在意的事情, 可是不多。
站在仁春堂的后院,看着已经空下来的偏屋, 莫惊春摇着头说道“若不是凑巧遇上, 他们未必能顺利走到京兆府。”这其中带着太多的侥幸, 若是有个万一, 他们或许在抵达的路上,就已经被人埋伏。
可不管是成卫忠,亦或是成虞君,这两人所表露出来的韧性和坚毅,着实让人惊叹。
成家的家风, 果然不错。
正始帝正在偏屋的门口,打量着这有些破落的房屋,随口说道“夫子可知道, 他们将太祖令藏在了哪里”
莫惊春望向陛下, 面露诧异。
正始帝微微一笑, “他们在进城的那一天,就摸去了京兆府所在的坊, 将东西埋在了墙根下。”
莫惊春微讶,笑着颔首, “倒是个好想法。”
那块太祖令在挖出来后, 凭借着上面和其他两块一样的印记, 已然确认了是真货, 这也足以证明成虞君所说的事情。在确定成虞君的身份后, 袁鹤鸣后续派出去的人,也都陆陆续续有了消息,从这对姐弟来京城的路线挖掘下去,已经查到了好几处被动手的线索。
只要按图索骥,藏在暗地里的人,未必逃得了。
莫惊春在心里松了口气。
成卫忠和成虞君这对姐弟或许有些小毛病,可是这都是他们在求生路上遗留下来的痕迹,若非如此,他们未必能活着到京城,对于他们身上存在的问题,倒也不必那么苛求。
只要人还在,总有足够的时间能慢慢再磨合改正。
莫惊春“陛下打算如何处置他们两人”他轻咳了几声,来不及取帕子,便用袖口轻掩嘴巴。
正始帝投向莫惊春的视线异常专注,像是无法移开,“查一查追杀他们的人到底是谁,还有从前成家所在的地方,就连太祖后续也不清楚他这友人隐居的地方,究竟是谁追查到的这两对姐弟岁数不大,身上的问题还能掰过来,若是想要入仕读书,寡人想,这满朝大儒,怕是都乐意收下他这个弟子,倒是成虞君,太后似乎异常可怜她的处境,想将她收为义女。”
帝王知道,这其实也是太后寂寞了。
偌大个后宫,除了正始帝,大皇子,还有几个太妃算是说得上话,来来回回也就这么几个人。
大皇子又是孙子,总不可能说着什么体己话,宫中连一朵好颜色都没有。
这不过是正始帝清晨去见太后时,太后蓦然冒出来的一个想法,不过若是太后执意如此,正始帝也不会拒绝。
只要太后高兴些,他何必在乎
这对成虞君来说,也不是坏事。
只是义女
他轻哼了声,这个辈分,是不可能的。
莫惊春敛眉,知道既然正始帝上了心,那总归是好事。
那可能是帝王一闪而过的怜悯,可这对一直都淡漠冷性的陛下而言,有此动容,底下的人做事,自然会更加重视。
莫惊春不再想着成家的事情,转而看了看天上晴朗的天色,状似漫不经意地说道“陛下,这时辰不早了,您怕是要回宫了,臣”
他后面的话还没有说完,就看到陛下好似诧异,扬眉笑道,“寡人什么时候说过,现在要回宫”
莫惊春的话,像是从喉咙里憋出来般“难道陛下不需要去批改奏折,好生处理朝务吗”端得是一本正经,好生为陛下着想。
正始帝弹了弹袖子,无所谓地说道“贤英殿的阁老们都在忙,等晚些时候,他们自然会将重要的政务交给寡人。”
莫惊春“”他想要咳嗽的欲望更强烈了。
他立在庭院内,颇为无奈地看着正始帝。
“陛下,您想要臣作甚”
莫惊春坦率地问道。
正始帝的眼眸一点、一点亮了起来。
西街两侧,房屋鳞次栉比,整齐异常。
来往男女老少,穿行其中,透着鲜活的气息,间杂着零星吆喝的叫卖,此处除非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刻,就不得安静。
莫惊春带着正始帝踏入其中,就接连不断地跟人打招呼。
有不少人特意从门店前探出头来,笑嘻嘻地招呼着莫惊春过去。得了他无奈地摇头,顺带问了几句生意如何。这一路走,一路说话,等到了糕点铺时,他们花费的时间可不算短。
糕点铺的小二挺起胸脯,骄傲地过来迎接。
他便知道,他家的东西,从来都是最好的。
连莫尚书府上的夫人小姐们,都非常喜欢。
莫惊春熟门熟路地走进来,冲着小二笑着说道“楼上可还有位置”
小二摆弄着毛巾,冲着他们几位比划着楼上的位置,“谁来都可能会没有,可是您来了,怎么可能会没有呢快快,赶紧楼上请。”
在他们上楼的时候,领头的小二不经意间听到了一句。
“还挺受欢迎”
那听起来,像是那个一直跟在莫尚书身后冷峻的男子说的。
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就没有入小二的心里,他们一行人被领着到包间去。小二立在里间笑着问道“您是准备着老规矩来就好,还是”
莫惊春先是看了眼对面还站着看外面街道景色的冷峻男人,迟疑了片刻,对小二说道“照着以往来的习惯就好,内外两份。还有,多准备两匣子,等回头的时候带走。”
莫惊春没有说得非常之明白,但是小二已经清楚他的意思,顺带看了眼那个立在窗前的男人,刚想说话,张开的嘴巴就僵在原地,他奇怪地偏了偏头,然后猛地眨了眨眼,没再说话,悄声退了出去。
小二急急走了出去,站在门外沉默。
刚才,他是不是看到了有什么东西套在那个冷峻男人的脖子上是那什么吗不是吧,难道在他身上,还有什么铁链
小二一巴掌抽在自己脸上,免得自己胡思乱想。
他匆匆下了楼梯,去后厨吩咐人做事。
一边在自己心里嘟囔,不会的,肯定不会的,是他眼睛看错了。
冷峻男人通身气派,看起来就不像是普通人物,这么强硬冰冷的人,怎么会甘心受辱,戴上那样的东西
包间内,莫惊春看着小二离去的背影,微微蹙起眉头。
而后再看向陛下,“他看到了。”
正始帝漫不经心地扯了扯衣襟,露出恣意洒脱的笑意,“看到了,就看到了。难道夫子,想要将他杀了,来彻底堵嘴吗”
莫惊春的脸色有些难堪,“臣不是这个意思。”
“那夫子是什么意思”正始帝咄咄逼人,漫步在莫惊春的对面坐下,如此距离,灼灼的目光盯着莫惊春,根本没有让他逃开的准备,“寡人脖子上的这个项圈,就那么让夫子觉得丢人吗”
莫惊春抿紧了唇,露出隐忍的神情。
好半晌,这屋内的气氛都显得僵硬尴尬。
莫惊春叹了口气。
他起身,缓步走到正始帝的身旁,陛下却是转过身去,刻意避开莫惊春的视线,不让他看稍显凌乱的衣襟。莫惊春磨了磨牙,从后面环抱住陛下的臂膀,单膝跪在椅子的边缘上,越过正始帝的肩头,为他整理凌乱的衣襟。
莫惊春的动作越过了肩膀,呼吸正扑打在正始帝的耳郭,凝神认真地将所有的乱象给抚平,然后用力地捋过两处,让衣领重新又变得笔挺起来,这才轻出了口气,试图站起身来。
正始帝眼下的恼怒却不是真的生气,只不过是一种、有些可爱的恼人。
如果真的以为陛下生气了,转身就走,或是给他留下自己的空间,那保准陛下会真的生气,就像是一头炸毛的大猫,弓着身从你嘶吼,一爪子一爪子地拍打下去。
其实压根都是用肉垫,也不是真的生气。
是一种肆意妄为地撒娇。
莫惊春的眼神有些茫然,猛地想起身。
不,这只不过是他的幻想。
真正的陛下,可不是这样柔顺的生物。
正始帝在莫惊春动作的时候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巨大的力道压着他的小臂,用的力气,足够将莫惊春重新扯回原来的位置,“所以,夫子不说点什么”正始帝仰头,磨蹭般地将俊美漂亮的脸压在莫惊春的胳膊上,露出一只黑沉的眼。
看似温和,实则捏在胳膊上的手指非常强硬,宛如要烙下印痕。
莫惊春垂下眼眸,甚少从这么居高临下的地方打量着正始帝的眉眼。盯着那一只黑沉的眼睛,莫惊春总有种自己在不断向下滑动的幽怖。
他呼吸微急促,平静地说道“那不是臣的屈辱,那是陛下的屈辱。”
是了,莫惊春在被正始帝扣上脚环的时候,他心里多少是这么想的。一个人,再是冷静自持,总归是带着些膨胀的技进攻欲望,而项圈脚环这样的器具,烙印在人的身上,仿佛像是被打上所有物的标签。
所有物
莫惊春微怔,从陛下那杂乱无序的做派中,忽而意识到最本质的一点。
难道对陛下而言,这个项圈
“这不是屈辱。”正始帝混不在意地打断了莫惊春的思索,手指摩挲着衣领下的痕迹,即便勉强被领子所遮盖,那个硬邦邦的存在,并没有被抹除痕迹,“这不应当是一份荣耀功勋吗”
他笑了起来,看着温和,却在不经意间露出一分狰狞的冷厉。
“没有人,会将这东西,当做是”
莫惊春说不出那么难以启齿的话。
考虑到墨痕和卫壹他们都在外面,这包间隔音的效果又不好,莫惊春说这话的时候,还是小心谨慎,没有发出太大的声响。可是陛下压根不在乎这些场合,他咬着莫惊春的胳膊,很轻,但是一口,一口顺着小臂往上咬,在咬到里侧的嫩肉时,莫惊春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我不是人吗”
正始帝听着外面的脚步声,感受着莫惊春哆嗦得越来越厉害的身体,多少有点遗憾地松开了他的胳膊,转过身来,看着夫子踉跄几步站直,然后手忙脚乱地整理着褶皱的衣裳,露出有些难堪的羞红。
莫惊春看着陛下张开鲜红的嘴唇,淡笑着吐出那句话。
他僵硬着身体在正始帝的对面坐下。
即便他知道陛下的嘴唇是因为刚才的摩擦才会变得越发红润,可是他难以自拔地觉得,那就像是猩红的血液涂抹上的可怖痕迹。
小二端着糕点过来,登时香飘四溢,嘴巴内像是分泌出了垂涎的口水。
即便要经过外间,但小二还是先行将东西端来内间,然后一一放下。在动作的时候,小二状似无意地打量了一眼那个冷峻男人,只瞥了一眼,就快速收了回来,然后将最后一碟奶香糕放了下来,然后端着剩下的一半匆匆往外走。
幸好。
他就说嘛,那怎么可能
那果然是他的错觉。
小二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对此事这么上心,端着剩下的一半糕点出去,然后给墨痕他们也放上,又匆匆下去准备解腻的茶点,再退出去后,便不再有人来打扰。
这过去几年,西街的糕点铺推陈出新,也换过好几种主打的糕点,可是来来去去,奶香糕依旧还是热销常客,好些大户人家的小姐也不会亲自来,就让家中的奴仆过来买卖,这让大厨既是高兴,又是挫败。
后来推新出来的作品,都比不过自己巅峰时期的糕点作品,那多少是有些打击。
莫惊春率先动筷,夹了一块栗子糕,然后放在正始帝跟前的白净盘子里,“这是他们后来新出的东西,陛下不嫌弃的话,可以尝尝看。”
正始帝上一次来,估摸着得五六年前。
正始帝一直很佩服莫惊春的涵养功夫,方才还流露在表面的痕迹,不过这一瞬,就已经悉数收拾干净,任是谁,都看不出暗地里的情绪。
他吃了一口。
陛下吃的速度很慢,就像是在研磨,又或是在细细品尝,吃得极其慢。栗子糕的香味确实浓郁,咬在嘴里,仿佛当真吃得满嘴喷香,异常香浓。
正始帝“这样的大厨,居然还窝在西街,没有被哪个富贵人家挖走”陛下这话,也是实在。
有多少厨子,就是凭借着一二手独特的手艺,得以站稳脚跟。
贵精不贵多,只要得用,那些权贵压根不在乎花钱养几个糕点师傅,尤其是这西街糕点铺的大厨,又是个有真才实学的,即便花上再高的价钱,那些人家也是愿意的。
即便糕点铺再是倚重厨子,给了足够多的钱财,可是他们这砸钱,难道还砸得过那些有钱没处花的人吗
莫惊春笑了笑,“陛下所说确实不错,也有好些人家,曾经派人也挖过她。这西街看起来是不得台面,可是这厨娘的手艺,乃是绝妙,想让她到自家的夫人们,可是不少。”这京城中的人家,要是哪个席面上,没有一处有别于其他人家的独特菜品,那多少是有些丢脸的。
“不过,这家店的掌柜的对她有恩。”莫惊春给自己也夹了一块栗子糕,淡淡说道,“她当年学习手艺的时候,大师傅看她是女子,不仅看轻她,甚至还欲轻薄她,结果,是当时还在做跑堂的掌柜救了她。然后两人就一起被大师傅赶了出来,沦落街头。”
莫惊春咬了一口,香浓的味道,充斥在鼻端,“经过这么些年,他们的感情真挚,如同兄妹。各自成家,也还是住在临近。据臣所知,这糕点铺最开始是张家的门店,张家衰落后,又换了一次主家,可是这么大的轮换,掌柜的却没有换人您觉得可能吗”他朝着陛下淡笑了一下。
掌柜的位置一般都是由着主家夫人的陪嫁,或者是看重的奴仆负责,终究不会给到这些外来者。
如果不是大厨一力支持,怎可能不换人
而既然她都不愿意让掌柜的换人,自己,自然也不会被钱财打动,被其他人挖走。
说到这里,莫惊春笑了笑,“焉能知道,这间店铺的背后,又是不是哪个世家,哪个权贵。如若需要,他们自可让厨娘过去帮忙,也就无需特地带入府中。”这样一来,他们也不容得旁人去挖自己墙角。
莫惊春除了知道掌柜的和厨娘的特殊关系外,并没有特地去查过这间店背后是谁,故也是这么随口一说。
正始帝吃了口茶水,冲淡了嘴里的甜味,漫不经心地说道“如果这背后真的没什么人撑腰,她做出来的决定,不正是愚蠢吗”
莫惊春抱着茶杯,缓缓说道“这世上,总会有人愿意做些愚蠢的事情。譬如成虞君姐弟,还有掌柜的和大厨,皆是如此。”
他微顿,抬眸看向陛下。
良久,他轻声说道“您眼下的作为,不也是如此”
为情谊,为义气,为友情,为纠缠的情爱,这世间复杂的东西不知几何,无法诉诸于口的东西多而繁复。
总会有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明知无益而试图为此牺牲。
这或许是人之所以为人的缘由,有时候这样的激荡,甚至会冲破对生死的畏惧,舍生而取义,乃大善。
正始帝不能理解这种情感。
这在陛下看来,简直是百害而无一利的事情。
莫惊春心知陛下本就无情无心,于他而言,在乎的人太少太少,压根没有多余的空间去体悟那些无谓的情感。只是,哪怕帝王的情感浅淡得如同天上飘忽而过的白云,却并非不存在。
莫惊春难以自制地想起陛下险些死去那一刻的窒息。
陛下并非不懂。
他只是难以共情,也并不在乎。
如何强求一头疯狂的恶兽去在乎人间真情
莫惊春也不想提醒陛下。
他事到如今,对正始帝那时的做法都颇感心悸,若是再来一次,莫惊春索性闭过气算了。
在正始帝大肆批判了一通后,他的筷子猝不及防地夹了放在中间的奶香糕。
莫惊春微顿,低头吃茶。
陛下咬开奶香糕的一角,熟悉又陌生的奶香冲入他的唇舌鼻端,仿佛这味道是如此独占,猛地勾起正始帝腹中的馋虫,他的眼睛变得又黑又亮,将余下的那一大半吞了下去。
他吞的动作,微微扬起喉咙,那微闭着眼的模样,仿佛在品尝的是无上的美味。
莫惊春咽了咽口水。
他看着陛下如此就仿佛在啃着的是自己。
他看着陛下吃得缓慢,却又仔细。
莫惊春“陛下,您就这么喜欢”
正始帝漫不经心地说道“吃起来,有熟悉的味道。”他不甚得体地砸吧了下嘴巴,勾起个古怪的笑意。
“有点像是,奶味。”
他慢吞吞地舔过唇角,猩红的舌头一闪而过,让莫惊春猛地僵住。
暧昧而诡异的话语,并没有任何的指向,却仿佛在他清瘦的背脊上猛地抽打了一鞭子。
正此时,正始帝却好像是玩够了一般,将筷子丢到一旁,发出清脆的声响,长手长脚舒展了下腰身,如同弓起的虎豹,而后猛地立起身来,笑吟吟地说道“好了,今日寡人也看了不少,就不再劳烦夫子带着,待会家去,且好生歇息。再”
他的话顿住,缓缓看向莫惊春。
夫子在他起来的时候,抓住了正始帝的胳膊,也跟着站了起来。
莫惊春沉声说道“陛下,让臣看看。”
他方才就一直留意到正始帝的异样,哪怕是在那挑逗的的动作里,也一直存在的,若有若无的僵硬,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消失。
那是
正始帝垂下的眼神极其冷漠,与他方才的话语毫无关联和温度,只是在触及莫惊春的视线时,还是带着温和的口吻在说话,“夫子,您若是不想碰寡人,就不必再勉强自己。”他说着虚伪的,冠冕堂皇的话。
莫惊春的呼吸微窒,但拽着陛下的袖口并未松开,他咽了咽口水,坚持地说道“坐下。”
正始帝耸肩,看着无奈地坐了回去。
他坐得随意,两脚分开,宽大的袖袍垂落在身上,被陛下不甚耐烦地卷了起来。莫惊春走了过去,正巧站在中间,摸索着将正始帝原本被他亲自掩好的衣襟扯开,露出冰冷的项圈。
“夫子,您这可是在调戏”帝王故意用这语气调侃着莫惊春。
莫惊春冷冰冰地说道“您如果不再说话,臣会很感激陛下。”他深呼了口气,发凉的手指循着项圈的位置摸了一圈,然后脸色微变,更加用力地撕开衣领,裸露出大片胸膛,连着两三件衣裳都被莫惊春给扯开,透出底下暗红的血迹。
项圈的位置顶在喉结,吞咽时,说话时,脖子转动时,这细微的摩擦看着毫无所谓,实际上却是每一次都在磨损着皮肉。
如果一开始莫惊春看到的痕迹,只不过是红肿磨损,可眼下,暗红的血却是藏在项圈底下,缓慢地渗透出来。
莫惊春颤声说道“您这是在作甚”
正始帝盯着莫惊春微颤的眼睫毛,那就像是一只轻颤的蝴蝶,垂下来的阴影打在眼下,宛若随着呼吸而动弹。他忍耐一般地抽了口气,尖锐得宛若破空,而后用力抓紧了莫惊春的腰身,将人拢了过来,埋在了他的小腹处。
莫惊春手指下意识还是往陛下的脖颈摸去,在碰了一圈后,他有些粗鲁地抓住后脖颈处的豁口。
正始帝猛地捏住莫惊春的手腕。
正按在要害处。
莫惊春死死地盯着正始帝,咬着牙说道“除非您现在将臣当场打死,不然,这个东西,臣是一定要取下来的”
正始帝好笑地摇头,他怎么舍得碰夫子一根手指头
一想到这里,他索性散了力气,任由着莫惊春动作。夫子站在他的两腿间,俯过身去,手指在正始帝的后脖颈合拢,然后双手一使劲,将那缺口给掰开,硬是扯开了极大的豁口,让这项圈能够从正始帝的身上取出来。
项圈摘下来的瞬间,不知是被压迫的血脉重新恢复了活力,还是因着陛下不小心岔了气,他捂着嘴闷闷咳嗽起来。那咳嗽的声音并不大,可是莫惊春却听到了紧随而来,在停顿的间隙急促的呼吸声。
莫惊春看着摘下项圈后,正始帝脖颈上的伤痕,呼吸忍不住沉了一瞬,面上却是镇定地说道“墨痕,你去马车内,将秦大夫所调制的外伤膏给拿过来。”
话到最后,声音终究是阴沉下来,透着几分狠厉。
那项圈死死压迫在正始帝的脖颈上,怎可能会没有半点危害
不管是呼吸还是吃喝,便是极大的威胁
正蹲坐在椅子上,试图听着屋内动静的墨痕为之一愣,猛地窜下来应了声,然后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卫壹,小跑着出了门。
他的速度极快,三两下就蹿下了楼梯。
卫壹严肃地起身,走了几步,站在内外交际的地方,“郎君,可需要小的帮忙”
“不必。”
莫惊春清冷地说道,“你且吃着,不必管我们。”
正始帝闻言,嗤笑了声,“夫子倒是真的将卫壹给收拢了。”
莫惊春的手指落在陛下的脖颈处,肿胀发热的伤处让他呼吸微窒,没有立刻回答正始帝的话。
略等待了片刻,他长叹了口气,在听到外头的动静时,抬脚往门外走去。
正始帝没有拦着他。
墨痕和卫壹两人眼巴巴地守在门外,看到莫惊春出来的时候,那两人的眼神上下就开始打量起莫惊春的模样,确认他没有受伤后,卫壹的脸色微变。
不是莫惊春出事,那屋内还有谁
莫惊春平静地说道“谁也没有出事,莫要瞎想。”
等郎君进去后,墨痕下意识说道“我没瞎想啊”
卫壹淡定,“我瞎想,可以了吧”
他转身朝着自己的位置走去,招呼墨痕过来,“没听到郎君说的吗别瞎想,快坐下罢。”
墨痕磨磨蹭蹭地走过来,那蹙眉犹豫的模样,让卫壹无奈叹了口气,“其实我一直都想说,你便是多想也无用。陛下和郎君的事情,已成定局,至少在年内,是不会有什么变动的。”
他巧妙地掩盖了自己也在多想的事实。
墨痕“可是伴君如伴虎,谁能知道未来如何我等都是小民,出事便出事了,可要是郎君那我可受不了。”
他闷闷不乐地看了眼卫壹。
卫壹摊手,“我都出宫多少年了,你看我也是无用。”
两人在桌子底下互相踹着对方。
里屋,莫惊春隐忍地听着外面说话的声音,深深叹了口气。
难道无人告诉过他们,这包间的隔音不行,而外间的隔音,更加没做好吗
正始帝似笑非笑地说道“寡人可没有欺骗夫子,卫壹这小子贼得很,您收服了他,他就敢为您拼命。”
莫惊春平静地说道“您送来的那些暗卫,哪个不会为臣拼命”
他并非是在指责卫壹,只是不太喜欢陛下口中,将卫壹当做物件的语气。只是他也知道,在陛下的眼中,除了寥寥几个,怕都是行走的器具,压根引不起他的反应。
正始帝仰起头,任由着莫惊春动作,那刺痛的感觉传来,他眉头都不皱一下,只是笑着叹息,“那不一样。当初暗卫那么多人,寡人为何独独在这些人中选中了卫壹,一个是他在明处做了两年,伪装起普通的下仆,要比冷冰冰的暗卫合适些,另一个,是这小子的心还没死。”
莫惊春微讶,不过手上的动作没停,只蹙眉观察着陛下的伤痕。
“心没死,不正是好事”
莫惊春随口说道。
正始帝的眼神微眯,听着夫子顺其自然接上的话,心里有些满足。
他们可是有段时间没有这样随意的问答了,因着之前过分的举动,莫惊春对于正始帝的一切总是万分谨慎,更不愿意主动靠近,“如果暗卫的心还活着,那对被守卫的人来说,不便意味着有可能被收买”
莫惊春敛眉,轻叹了口气。
那就要将那些暗卫活生生将人,变作是器具。
“呵呵,所以,夫子,您不要以为,寡人派去莫府的那些暗卫,都是可怜虫。对他们来说,这或许便是最好的差事。”帝王看向莫惊春,幽幽地说道,“毕竟您都是给予他们最大的善意。”
莫惊春擦药的动作一用力,换来正始帝倒抽一口气的声音,可怜兮兮地说道“夫子,您再按下去,那皮都要烂了。”
莫惊春连忙抬起手,仔细查看着咽喉下的红肿,“您不是在说卫壹吗扯暗卫做什么”
“卫壹,像卫壹这类的人,要折服他很难,可要是真的收服了,那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所以这样的人,活着,比他死了,更有用。”正始帝勾起唇角,“毕竟一个会灵活思考的人,总比一件死物,要更趁手不是”
“刘昊也可以为您去死。”莫惊春忽而说道,他想起了那个久远到几乎再想不起来的梦,毕竟一想起来,就要再回想那些痛苦的可能,以及莫惊春那还未完成的种种任务,“如果您真的出事的话。”
莫惊春已经绕到正始帝的身后,轻轻压低他的头颅,然后给后脖颈上药,故而也看不清楚陛下的神色,“刘昊呵,如果是他的话,那说不准。若是寡人先死的话,说不得他还会垂死挣扎活着,然后为寡人报仇。”
莫惊春偏头想了想,对于那个刀疤脸的刘昊,还是残留着深刻的印象。
倒也是有可能的。
“那你呢”
正始帝猝不及防地问,“如果寡人死了,如果之前那一次濒临死亡,太医院那群人救不回寡人,夫子会为寡人报仇吗”
这是一个禁忌的话题。
不管是莫惊春,还是正始帝,在醒来后,两人都从不曾提及。
莫惊春抚上额头,闷闷咳嗽了两声,“您觉得呢”
“寡人觉得”正始帝笑吟吟的,声音清朗得不染半点尘埃,“寡人觉得,夫子一旦暴怒,或许会非常可怕。可怕到,就连许伯衡都有些担忧呢。”暧昧不明的话语上扬,透着黏糊亲昵的语气。
莫惊春好笑,“臣又不是什么值得记挂的人。”这么多年来,可没有谁会觉得,他是个坏脾气的。
“是嘛”正始帝仰起头,手指捏着莫惊春的下巴,然后趁其不备地偷了个吻。
两人的位置一上一下,可坐在椅子上深处下方的帝王却半点都没有落下下方,反而露出一种喜气洋洋的张狂,“可我觉得,夫子舍不得我。”
世间事万万千,总归于一个暧昧的词。
舍不得。
舍得,舍得,莫惊春既舍不得,那从一开始,就已经预见到了结果。
莫惊春低着头,正对着陛下仰起头的姿态。
两人四目相对,莫惊春仿佛透着陛下黑沉的眼眸,看到了另一个天翻地覆的可能。
是了,不求来世,只此一生。
若是就此断绝,再无归路,那何不如彻底闹个洪水滔天,让那一切都落个白茫茫的干净,如何
莫惊春移开眼,往后倒退了一步,低声说道“陛下,都上好药了。”
正始帝不紧不慢地坐正了身,捏着自己下巴嘀咕着说道“作甚要上药,顺其自然便是,左右又死不了人。”
莫惊春实在忍无可忍地闭了眼,却猛地被勾住衣襟口,拉得人朝着前走了几步。
就见陛下已然起身,这片刻的动作,就已经阻挡不了他灵巧的手指,三两下解开莫惊春的衣领,然后露出那片皙白的脖颈“哈我就知道,夫子还缠着这个。”
正始帝得意洋洋地看了眼莫惊春,然后勾着手指将围住脖颈的白布给摘下来,落在自己手里,“您不给寡人包扎上吗”
莫惊春“”
他的手指僵硬地动了动,垂下眉眼,上前一步扯过正始帝手里的白布,然后微微踮脚给正始帝一圈圈围上。他本来能让陛下蹲低点,可是也不知道莫惊春在较什么劲,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默然地动作。
直到最后轻巧地打了个结,“好”
后面那个字还没吐出来,正始帝倏地低头,狠狠地咬住那条还未收回去的舌头。
柔软的舌尖被咬得出血,入侵的舌头一卷而归,留下一丝猩红的涎液。
“这是定金。”正始帝黑沉阴冷的眼底,寒冰却在逐渐融化,他用手指将莫惊春唇角的水润擦去,“三日后,夫子入宫来吧”
帝王笑着看他,眼底却像是没有笑意,“摘下了项圈,就要用别的来替代,这是之前,我们说好的。”
莫惊春“”到底是谁跟您说好了呀
他在心里怒吼,左一拳右一拳
在触及正始帝脖子上的伤势,又僵硬地移开眼,“臣知道了。”
那鲜艳的猩红刺痛莫惊春的眼。
正始帝却笑得像是刚偷腥了般,开始打理起自己的衣裳,等到恢复从容不迫的模样,只余下脖颈柔软的束缚后,他笑吟吟地与莫惊春道别。
下了楼梯,已经有一辆马车等在外面。
莫惊春目送着正始帝弯腰上了马车,再看着马车逐渐消失
他软软坐倒在椅子上,双手交叉抵住额头。
交换原本还有几日思索时间,结果今日被莫惊春自己暴力出奇迹,倒是直接给毁掉。
他头疼又无奈,只觉得自己像是自己送上了砧板。
可真真是自投罗网。
那辆逐渐远去的马车上,刘昊早就蹲守在车厢角落里,眼瞅着陛下上了马车,手里还拿着一个血淋淋的项圈,当即眼神微愣,猛地看向陛下的脖颈。
愚蠢
他怎么这么愚蠢
这东西做得如此贴合,怎么可能会不伤人呢
“陛下,”刘昊担忧地说道,“要不让老太医来看看”
正始帝摇了摇头,嗤笑了声,勾着那项圈晃荡地说道“这点小伤,何至于此”
刘昊的声音高昂了些,“可是您这些天吃得都少了,便是因着这个吧那可不能”正始帝斜睨了他一眼,让他的声音不得不低了下去。
帝王撑着下颚,漫不经心,语气幽幽地说道“寡人用这东西,换得了夫子的心疼,还有他的一个承诺交易,此乃一石二鸟,有何不可”
刘昊敛眉,”以莫尚书的敏锐,怕是“
“他知道。”
正始帝餍足地舔了舔嘴角,“他知道。”
他露出个纯粹欢愉的笑容,欢喜得仿佛干净的稚童。
刘昊猛地哆嗦了一下。
粘稠诡异的疯狂只不过压在看似平静的海面下翻滚,只要有足够的机会、或者一丝的可能,就会猛地拍岸而上,将莫惊春吞噬殆尽。
莫惊春,当真是知道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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