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瓢泼大雨不止将地上跪着的人浇得湿透, 将急匆匆赶来的莫惊春也打得浑身冰凉,方才骑马而来的热意早就被冰冷的雨水冲刷掉。他抹了把脸,翻身下了马, 好姑娘跟在他的身后疯狂地甩着毛,但这雨势并没有停下的趋势。
这一会的功夫, 已经足够他看清楚这宫门外跪着多少人,那些宫人自不消说, 一眼看过去,刘昊和袁鹤鸣的身影倒是清清楚楚。
莫惊春攥着缰绳, 轻咳了几声。
“臣莫惊春,求见陛下。”
他边说着, 边在袁鹤鸣的身旁跪了下来。
“咴咴”
好姑娘莫名其妙叫了起来, 低头咬住莫惊春的头冠,然后低下马脖子, 一下子叼住主人的袖子, 莫名其妙地要将他往后拖。这马匹的力气可不小,莫惊春即便在她动作时已经有了防备,但还是被好姑娘拖得往后踉跄了几下, 身影险些不稳。
袁鹤鸣下意识抬手扯住那截缰绳,将好姑娘往边上用力一牵。
他本以为马会松开,却没想到, 这刺激了马姑娘的反应, 她将那半截袖口咬得更紧, 四肢用力
咯嘣
伴随着一声脆响,莫惊春右胳膊的袖子被扯得开裂。
袁鹤鸣
莫惊春的衣裳质地不错, 但好姑娘的牙口更好。
砰
非常剧烈的一声响。
莫惊春和袁鹤鸣都僵住, 他们清楚这声音是从何而来。在激烈的雨声中, 刚才这小小的插曲,就像是一场闹剧。但是他们两人停下,好姑娘可没有停住,她撒开破布,踢着马蹄挤到莫惊春和袁鹤鸣的中间,然后用蹄子推着莫惊春很难想象一匹马会有这样灵巧的动作,任由是谁,都能看得出来,好姑娘是想将莫惊春拖走。
当初他们在谭庆山放走好姑娘,任由着她一路深入山林。
后来莫家人在谭庆山解封后,进去找了半个月,结果第十七日,这匹调皮的小母马波登波登地带着她的小伙伴自己溜达下了山,在中途还救起了一个差点摔落山崖的路人,结果正和莫家人撞上,给带回家了,顺便把那倒霉蛋送去官府。
好姑娘回来时,正是局势较为紧张的时候,莫府的巡逻也增加了不少。结果这匹本该好吃好住被大加褒扬的小母马在外面野惯了,硬是每天都逃离马厩,然后还跑去跟着家丁巡逻。她的脾气很好,没乱来;但她的脾气也很臭,不喜欢别人给她洗澡,还是等一切都结束后,莫惊春拖着身体回家,第二天晕头晕脑爬起来给她洗刷了一遍。
那时候的好姑娘就有点跟现在一样,太久没见,所以一边拱着莫惊春,一边又往他身上蹭,弄得他一身都是水。
但现在大雨滂沱,打得人几乎撑不开眼,马匹的嘶鸣和马蹄踢踏的声响,吵成一团时,莫惊春不得不哭笑不得地伸手将手抹开眼前的水雾,然后从地上爬起来。
显然他这狼狈的姿势,是阻止不了一匹马突发的保护欲。
就在莫惊春摸上好姑娘的腰腹时,他听到正始帝的话。
“你觉得寡人会伤害他”
陛下这话是对着谁
莫惊春微愣,忽而意识到,陛下这话,是对着好姑娘的。
就在这慌乱的时刻,正始帝已然走到台阶上,站在顶端冷冰冰地看着好姑娘,那声音听起来还不算严重实际上,莫惊春其实也没想到他入宫时,会这么凑巧刚好赶上正始帝发怒的时刻,他原本赶着入宫,是生怕此事已经有了动静,又或者是陛下有了打算
这般巧合的事情,堪比莫惊春入宫时撞上瓢泼的大雨。
“陛下,”莫惊春感觉砸进衣服里的雨水冷得人发寒,他抹了把脸,“她只是”
“它,她只是在怀疑寡人。”正始帝漫不经心地摆摆手,像是真的没有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一样,如果不是他的手中正拿着一把非常可疑的佩剑的话,“寡人只是有些好奇,她是不是真的能感觉到杀气”
正始帝露出一个温和到极致的笑容。
可与此相反,好姑娘突然撅起马蹄,那模样像是要踢人。
莫惊春一把攥紧缰绳,伸手安抚着她,与此同时那种如同针扎的刺痛感也随之而来,那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正在刺激着莫惊春的周身。
是对危险的极端恐惧。
人是如此,好姑娘当然更明显。
她执拗地挡在莫惊春的身前,就如同当初在谭庆山一样。
莫惊春叹了口气,他又道,“陛下。”
他这一声,可比之前的严肃,又变得温和了许多。
正始帝的声音听起来冷冰冰,“您为了一匹马来劝寡人”
又好像是有点委屈。
莫惊春无奈地捏了捏鼻根,突然说道“臣有点冷。”
这话南辕北辙,甚至和刚才的话一点都搭不上。
但是莫惊春说的是实话。
他是有点冷。
即便这是在春日,可是莫名其妙浇了一头雨水,现在还持续站在雨中,谁人感觉不到那冰凉的寒意
莫惊春都觉得他连骨头缝都冷透了。
正始帝偏了偏头,神色微动,下一瞬,他抬抬脚,从台阶上走了下来。
“陛下,不可”
刘昊焦急得起身,下意识就要拦在正始帝的身前,毕竟刚才好姑娘多暴躁,他们是看在眼里的。要是正始帝冒然接近这匹马的话,谁能保证不会被马攻击
只可惜刘昊这膝盖已经受伤,再跪了这一会,起身时险些栽倒在地,还是被正始帝一脸嫌弃地勾住,面无表情地说道,“滚下去上药。”他在救了刘昊后又随便地推开了他,然后走入了这片漆黑的雨幕中,越过好姑娘
是的,越过好姑娘。
这匹原本正保护欲高涨的马匹似乎在短短的时刻内就安静了下来,此时此刻正温顺地贴在莫惊春的手臂边,压根没有刚才的狂躁。就好像她先前的过激反应全部都是他们的幻想,而唯一真实的是正始帝伸出手,用没有拿剑的那只手抓住了莫惊春衣袖破裂的那只胳膊,然后拖着他往长乐宫走。
好姑娘没有之前那么激烈的动作,只是莫名地打了个喷嚏,然后无所事事地甩了甩尾巴。
尽管这时候,湿透的尾巴已经有些甩不起来了。
但莫惊春被正始帝叼进长乐宫前,还来得及再说一句“劳烦照顾一下她”,但可惜的是,这话还没有说完,那殿宇的门就猛地关上。
这座宫殿的主人显然很不希望任何人在这时候打扰他们。
刘昊皱着眉头打量着殿前跪着的人,半晌叹了口气,“来个人都愣着作甚,都爬起来,杜文,你带着好姑娘去休息。还有其他人,去准备沐浴热水,还有各类衣裳,吩咐厨房,准备宵夜”他将一切都吩咐下去,然后才想起自己还伤着的腿。
在还没有想到之前,刘昊都忘记这疼痛,结果一回想起来,就忍不住龇牙咧嘴,疼得倒抽了好几口气。
袁鹤鸣叹了口气,“不如谢谢我,我已让人去请了太医院的太医。”
按理说,宫人是没有资格被太医看诊,只得寻那些普通的医官,不过实际层面上,遵守此事的人并不多。就算是刘昊照着规矩去,太医院轮班的太医也只会忙不迭地过来。
他们两人已经挪到了不会被雨水淋到的地方,两人身上都湿漉漉的,只是一时间还没有精力去管这件事。刘昊用袖子抹脸,感觉擦得更湿,发出一声恼怒的叹息,“是谁去通知太傅的”他近乎自言自语地说道。
袁鹤鸣不是要故意去偷听刘昊的话,但是他们两人站着的距离实在是太近,他接了一句,“谁也没有去通知。除非你有什么,陛下不知道的手段。”
刘昊嗤笑,“你觉得我会有”
袁鹤鸣拧着袖口,皱着眉拧下一大把水,摇着头说道“那就是他们两人心有灵犀,不管是陛下还是子卿。”
刘昊觉得这个可能比之前还不靠谱。
“你觉得,陛下会”刘昊在说出这话后,猛地住了口,没再说下去。
这话不合适。
袁鹤鸣也知道,所以他权当没有听到这半句。
刘昊在心里叹气,如果莫惊春没有在今夜入宫的话,那会发生什么呢或许在明日天明还未到来的时候,陛下就已经会下令,将查出来的名单罗列出来,将上面的所有人都刘昊不去想那可能会有的尸山血海,而是沉下心来细思,莫惊春入宫后,该如何抹平那些会有的乱七八糟的谣言
此时还未到宵禁,莫惊春入宫肯定是急急骑马赶来,知道他入宫的人不在少数。
如果是平时也就罢了,可是眼下正有那歌谣在吊起各方的胃口,那不管此事与此有没有关系,都会惹来非议。而对正始帝而言,这无疑是在帝王的凶暴怒意上添油加醋,保不住就要闹出大事。
他需要去解决。
刘昊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袁鹤鸣感受到刘昊身上勃发的怒意,如果了解他的人,就会知道,刘昊素日里看着很温和,可实际上他确实是个阴狠毒辣的人。如果他没有半点能耐,是不可能站在正始帝的身旁,牢牢把控住这个地位。
尽管正始帝对刘昊的态度与别的宫人有些不同,更为优待一些。可是踩高捧低,将还处在高位的人拖下去,然后取代他的位置,这是皇宫内久久不会更变的规律,没有身处高位的本事,就坐不稳这个位置。刘昊这几年在正始帝的身旁,不仅没有受损,甚至还掌控了更大的权势,这足以说明他自己的能耐,以及正始帝对其的信任。
而对于这信任,刘昊总该有所回报。
袁鹤鸣摸了摸冰冷的下唇,迟疑地说道“陛下应当”
“那就只能祈祷太傅能劝说陛下了。”
刘昊没有等袁鹤鸣说完。
他也清楚这个时候,袁鹤鸣会说的是什么。
袁鹤鸣心里涌起了一股奇怪的感觉,就好像这个朝廷的危亡就压在了莫惊春一人的身上。可古怪的是,这其实只是一些微不足道又或者说,一场还可以平息的危机,他又为何有这样奇怪的感觉
他揉了把脸,这才想起来他们都一身湿漉漉的,“如果没有莫惊春的话”
这句话,被袁鹤鸣堵在嗓子眼里。
今夜未尽的话语,实在是太多太多。
莫惊春立在长乐宫中,正有些着恼地看着自己一身湿漉的痕迹,已经将宫内铺满的地毯弄得有些凌乱,那些一个个砸下去的小水坑,让他有一种无法形容的懊恼。
正始帝瞥了眼莫惊春,知道眼下夫子正陷入他对整洁的癖好中。
他无所谓地踩着地毯,赤脚,然后走到衣柜处。
正始帝的靴子灌入了湿冷的雨水,那看着隔水的材质,想当然地也从内部无法排开那些水痕。
入殿后,他就踢掉了那双冰冷的靴子。
“如果你把靴子脱下来,会更好些。”
正始帝取着衣裳回来的时候,正看到莫惊春将袖口卷起来,露出白皙的手腕和胳膊,在袖口叠在一处的地方,正有一个看起来蜿蜒的伤痕,是在谭庆山那一次落下来的。在出事后,正始帝曾有一次扒光了莫惊春的衣服,然后在通透明亮的灯火下一点点地检查着莫惊春身上任何新增的伤痕,然后也记住了他们的由来。
莫惊春“可是”
他的话没有说完,正始帝便打断了莫惊春的话,“除非夫子想得风湿,还有,整个长乐宫,难道就找不出一双可以让你穿的鞋子吗”他有点不耐烦地看着莫惊春身上湿漉漉的衣裳,颇有种要是现在莫惊春不挪动他的脚步去换衣服的话,他就要亲自扒下夫子的衣裳然后为他换衣服。
这本该是有些触犯人的话,可是莫惊春却突然笑了起来。
还是那种发自内心的笑意。
莫惊春嘴角勾起的弧度,让正始帝忍不住贪婪地看了过去,汲取着其中真挚的笑意,“寡人方才的话,有哪里可笑”帝王故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恼怒。
莫惊春抿住嘴角,淡笑着说道“陛下可以找找镜子。”那种又凶又恼又没半点凶残的怒气,只挠得人心痒痒的。
他将另一只胳膊的袖子也撸了起来,确保不会再有湿水溅落,这才取过正始帝递来的衣裳,踱着步朝屏风后走去,“陛下,我想,您也得给自己换下衣裳,然后,还有鞋。”
正始帝低头,看到了自己赤裸的脚趾。
他觉得有些奇怪。
就在半个时辰前,正始帝还在长乐宫内发火,他暴戾的怒意砸了小半个宫殿,然后又将一群人赶出去宫外,尽管他并不想在宫外看到一群人跪着,烦人得紧。但显然陛下那凶残的恶意让他们压根不敢走开,一个个杵在那里就跟棍子似的。
而他的好夫子不知道是从哪里得知了他的暴怒,或许是在那只不知来头的精怪哪里
莫惊春赶来了。
好姑娘还是一如既往地敏感,隔着那么远的距离便觉察到了长乐宫的危险,压根不想莫惊春踏入长乐宫内,为此还不断骚扰夫子,以至于他出去的时候,便看到那杂乱的一面。
不可否认,正始帝是故意的。
帝王便是故意散发出自己毫不掩饰的疯狂杀意,故意刺激着那匹敏锐的好马,他知道过度的时候会发生些什么
然后莫惊春无奈又可怜地叫道,“陛下。”
正始帝心里打了个机灵。
他走入了那片雨幕中。
陛下。
莫惊春在叫他,正始帝在心里衡量,一种柔软到几乎不存在的力量包裹住了暴戾疯狂的情绪,将它们一团团包裹在一起,分而划之,然后逐渐侵蚀掉那里面极其负面的情绪
这样不公平。
正始帝面无表情地想。
他站在有些狼藉的长乐宫内,冕服湿透,双脚赤裸,冠帽还有些歪倒,但是先前几乎席卷了一切的暴怒在逐渐收归于理智。
他仍然愤怒。
正始帝能够觉察到暴戾凶残的阴郁仍然蛰伏在表皮下,只待着随时便蠢蠢欲动。
可是正始帝不再跟之前那样偏激。
这也是正始帝从好姑娘身旁走过,她却没有任何的反应,甚至还有些兴意阑珊的缘由。
这不公平。
正始帝沉默地重复。
仅仅是一个简单的词语。
就足以打消他几乎滔天的怒火。
“陛下,这是您的衣裳”
莫惊春的声音不知道从哪里响起来,或许是套在了衣裳里,所以显露出少许含糊不清的柔软。
正始帝听到自己在说,“寡人想要你穿上。”
“好吧。”
莫惊春这么小声嘀咕着,柔软的,放弃般叹了口气。
正始帝忽而意识到,莫惊春和他的相处是那么自然,尤其是在他踏入长乐宫内,已然看到了宫内那彻底宣泄、暴露出来的狠厉暴躁,可是莫惊春没有任何情绪的变化。
没有畏惧,没有后怕,甚至也不再和以前那样那种虽然互相喜爱、却仍然保持着彼此距离的守礼克制。
莫惊春接纳了他。
不管是多么凶残发狂的一面。
那日夜不停地喋喋不休好像在这一瞬间停下所有的宣泄,血淋淋的恐怖与尸山血海的画面猛地从正始帝的眼前被挤开,取而代之的是莫惊春从屏风后走来的身影。
他小心翼翼地绕开那些碎开在地上的碎片,然后抱怨地走向正始帝,“陛下,待会还是得让人来清扫一下。”莫惊春自然地说道。
一边走,还一边在卷着那有些恼人的宽大袖口,因着正始帝比莫惊春要高大些,所以陛下的衣裳整体也比莫惊春要大上一圈,这让莫惊春穿起陛下的衣裳后,莫名有种稚嫩了几岁的模样。
岁月在莫惊春的身上并没有残留多少印记,即便他曾受尽了苦难,可是莫惊春却仍然像是当年正始帝开始注意到他的时候那样纯粹漂亮。
或许在旁人的眼中,莫惊春算不上多么亮眼。
可是在正始帝的眼里,他总是那般独一无二。
莫惊春走到正始帝的跟前,对这已经垂落下去的袖袍实在是没辙,就任由着它滑落下去,然后试探着扶住陛下的侧脸,轻声说道,“陛下,您在想些什么您怎么屏住呼吸了”直到这么近的距离,莫惊春才惊恐地发现正始帝的气息一直都是停住的。
从陛下意识到莫惊春的那一刻,他都不知道自己停住了呼吸。
“寡人我只是,”正始帝沉默了一瞬,词措有些慌乱,“我想我很爱你。”
莫惊春愣在当场。
世人不擅长用赤裸的爱意来描述情感。
他们总倾向于用诗情画意,用场景比喻,用尽一切委婉的词措,来不说爱。
耻于将浓烈的情感诉诸于口。
可是捂住嘴巴,藏住话语,那浓烈到几乎有些残暴的情绪还是会从眼底倾泻而出,也不自觉地从正始帝的嘴巴里偷溜了出来。
正始帝似乎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
他并非第一次对莫惊春倾诉爱意。
在莫惊春拒绝他的每一次之前,正始帝不知用过多少手段,可是他似乎没有这么纯粹,直白,用这般朴素的话语表达自己的情绪。
莫惊春紧张地舔了舔嘴唇,心里原本要劝说陛下的话早就飞了大半,还残留下来的小部分理智还在劝说着他要让正始帝去换衣裳,然后
正始帝结结巴巴地说道,“夫子,莫惊春,子卿,我爱你。”他像是这辈子都没有这么结巴过,那根灵巧的舌头就好像打结了,牙齿在说话的时候磕到了舌头,血腥味充斥着他的口腔,正如同他和莫惊春的关系。
是弥漫着血色与温柔的凶残纠缠。
莫惊春像是一只被惊吓到了的兔子,在正始帝重复第二遍的时候,猛地跳了起来,然后移开了眼神,“我知,知道了。”
他也结巴。
两个已经不知道经历了多少世事的男人,此时此刻,就好像刚跌入蜜罐里,滑不溜秋地,四面使劲,却不知从何下手,朝着哪一面撞都是甜滋滋,又不知道要怎么将掉进蜜罐的心给捞出来。
正始帝是亲眼看着莫惊春的脸上飞起红霞。
他晕乎乎地想到。
莫惊春真好看。
正始帝走了过去,湿冷的手强硬地抓住莫惊春的手指,“夫子,我好爱你。”他锲而不舍,充满着坏心眼地继续说着。
他的恶意和偏执又回来了。
他看着莫惊春的脸色越来越红,然后忍不住伸手挡住自己的脸,羞耻地说道,“陛下,您莫要再说了。”他的声音有些破碎,像是有些掩饰不了自己的情绪。
正始帝执意扣住莫惊春的手指,笑嘻嘻地说道“为何不能说夫子,夫子,夫子,”他连续不断地叫着莫惊春,而后将他拥进怀里,“您在这里。”
他低低喟叹了一声。
还非常安静地躺在他的怀里。
莫惊春甚至来不及想到衣服白换了的事情,就隔着湿冷的衣裳听到了正始帝狂乱的心跳。
那心跳的速度如此无序,让人忍不住担忧如此狂躁的心跳声,就仿佛是要扑通出来,投入另一人的怀抱。
正始帝自言自语地说道“再给寡人当两百年的皇帝也不换。”
莫惊春扑哧一声笑出来,“两百年的皇帝,那陛下岂不是能活两百多岁”
正始帝嗤之以鼻,半心半意地说道“两百多年有什么用这么无聊无趣的事情,寡人怕是要闹得天翻地覆,又有何意义”
陛下说完此话后,莫惊春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他入宫是为了什么。
都怪陛下刚才那
莫惊春不争气的脸还没有恢复。
他下意识鼓了鼓脸,然后又立刻泄气。这轻微的动作,早已经落在了正始帝的眼中,他心里痒痒得只想戳莫惊春的脸,只可惜夫子紧接着就挣脱开来,一本正经地说道,“陛下,您需要去换衣裳。”
莫惊春用一种严肃刻薄的眼神打量了下正始帝身上湿透的冕服,然后陛下点了点头,拖着莫惊春往同一个方向走,“你也需要。”
莫惊春下意识一挣,但扣住他手腕的力道如此强硬,让人挣脱不开。
他的耳边还在发烫。
为陛下刚才的胡言乱语。
或许语言是真的有力量,至少方才那阴冷的气氛一扫而过,正始帝在叼着人去换衣裳的时候,莫惊春默默打了两个喷嚏,这让原本想要乱来的正始帝立刻就收了神通,扬声叫人送姜汤进来。
说话时,刘昊低眉顺眼地端着两碗姜汤进来。
正始帝蹙眉瞥了他一眼,冷冷地说道“不是让你滚下去上药了吗”
刘昊毕恭毕敬地说道“陛下,那不妨事,只是小伤口,并没有伤及骨头。”他这话可是实话,如果真走动不了的话,刘昊也不会拿自己开玩笑。
正始帝没有说话,将其中一碗姜汤递给莫惊春。
陛下叫人的动作,似乎是打破了这长乐宫内笼罩的恐怖气氛,在莫惊春提到殿内有些凌乱的时候,正始帝随口就吩咐刘昊打扫殿内。
刘昊心里松了口气。
虽然不知道莫惊春究竟是怎么做到的,但这显然是好事一桩。
刘昊急忙让人进来打扫,然后在这期间,莫惊春盯着陛下将另外的一碗姜汤给吞了下去,那刺激的味道让正始帝露出一脸嫌恶的表情,而后莫惊春笑着将一口糕点塞入陛下的嘴里,稍显甜腻的味道冲淡了嘴里的味道,但也勾起了正始帝另外一种不满的情绪。
“夫子总是去西街。”
莫惊春颔首。
“你每次去西街,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去糕点铺买奶香糕。”
莫惊春沉默,在听到奶香糕的时候,还是会有点不自在。
“那为何,夫子去的时候,没想到寡人呢”
莫惊春“”他万万没想到,正始帝在那么多问题里,居然只想到这个
这是吃的哪门子飞醋
而且,他为什么不这么做的理由,有那么多个,而最明显的一个,难道正始帝不知道吗
莫惊春咬牙切齿地说道“您都提到奶香糕了,那还要问臣吗”
正始帝的眼神落在了莫惊春的胸前。
莫惊春在意识到陛下的眼神去向后,大怒,用软枕挡住正始帝的视线,凶巴巴地说道“您在看什么”
“看你。”正始帝脱口而出。
还有奶水。
正始帝难得有点心虚地想到,他刚才那一刻,是在怀念当初奶香的味道、尽管那分泌出来的乳液带着奶腥味,可是对正始帝而言,汲取那口奶香甘甜的液体时,着实是另外一种奇怪的躁动。
刘昊半心半意地听着正始帝和莫惊春的吵嘴或者说是打情骂俏,一时间有些茫然。在不到一刻钟前,这长乐宫殿前还是如此紧绷的状态,可如今外面的瓢泼大雨还没有停歇,可是陛下的模样就像是雪山撞上了春风,一瞬间那冰冻万年的雪峰噼里啪啦地往下掉,一边掉,一边还险些砸死人。
刘昊打量着殿内的情况,眼瞅着差不多了,就利索地带着人退了出去。
守在外面的袁鹤鸣在看到刘昊的脸色后,就猛地松了口气。
尘埃落定。
至少今夜,是平安的。
“他在害怕。”
莫惊春在刘昊退出去后,忽而说道。
那些宫人很是能干,在这短短的时间内,他们就已经将原本被踩湿的地毯全部都换了新的,如今这色调不是暗黄,却是有些浅淡的红。莫惊春坐在软塌上,感觉身体有些懒洋洋,但有些紧绷的神经还是催促着他说出早就该说的话。
“嗯哼,”陛下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句,“他怕寡人突然拔出剑冲出去,在路上遇到谁就将谁给砍死了。”
莫惊春轻笑了一声,“您真的想过这么做,对吗”
正始帝迎着莫惊春的视线点了点头,语气是柔和的,却透着森然的杀意,“此时此刻,也还想这么做。”
莫惊春“此事,没有一个所谓的罪魁祸首。”
正始帝微眯起眼,凶残的情绪在他的眼底涌现,“谁都是罪魁祸首。”
莫惊春摇了摇头,“如果硬要说的话,那作曲,造词,传颂的那些人,勉强算是其中之一。但是那些认为这不过是一曲歌谣的百姓,或者是其他的那些人,也算不得罪大恶极。”
正始帝紧蹙眉头,“夫子难道不生气”
莫惊春严肃着脸,点点头,“当然很生气。”事关他也就罢了,但是还牵扯到莫家,往府上泼脏水的事情,谁又会不生气呢
但正是因为生气,所以莫惊春才不能让愤怒冲昏头脑。
在这其中,有些人确实是该罚,但绝不能是过激的手段。在莫惊春看到刘昊和袁鹤鸣都被赶出来的时候,就知道正始帝已然是暴怒。依着陛下的脾气,怕是要把卷入其中的人都杀了,可是知道的人会晓得这是因为其中恶意的污蔑,可是不知道的人,便会彻底吓破胆,连带着朝政,世事,与普通见闻都不敢议论。
若是真的发展到那地步,以后岂非说话都要细究每一字每一句,时时刻刻都在担忧着会备受牵连陷害
可莫惊春不认为文字狱是应当的。
所以,该处罚的,当然要处罚,可有些盖子,是永远不能掀开。
一旦掀开,就未必能够再盖回去。
莫惊春摩挲着正始帝的手指,轻声说道“或许,这也是我过于怯懦的报应。”
正始帝不满地蹙眉,却看着莫惊春摇了摇头,像是要阻止陛下的话。
他清了清嗓子,不知为何感觉喉咙口有些堵得慌,“这么多年,臣不能说,没有憎恨过您。”
正始帝安静下来,看着莫惊春犹豫着、迟疑的模样。
他仿佛意识到了什么。
这对一直克制自己的莫惊春来说,极其难得珍贵。
“来来回回这些年,您与臣的纠葛而臣始终没有承认它的勇气,每一回,都被您牵着走。”莫惊春感觉到那团柔软的棉花在碰着心口,让他还能继续说下去,“只是一人为君,一人为臣,二者又同为男子,总归是有些束缚在身,这迷惑了臣的眼睛,看不透最要紧的事情是什么。”
今夜正始帝如同毛头小子一样结结巴巴,满脸通红倾诉爱意的时候,莫惊春才真正意识到,其实陛下一直都是如此。
莫惊春眼角微红,轻柔地说道“臣心悦您,这一桩事,本就没有可耻之处。”
他主动扣紧了正始帝的手。
十指相握。
正始帝的眼突地通红起来,那像是一头受尽委屈的兽,又仿若是无处宣泄的欲火,一下子将莫惊春扑倒在软塌上。
陛下低下头来,用力舔过着他眼角的湿润。
凶残的恶兽咬着兔子的脖颈,可怜兮兮蜷缩在恶兽身下的兔子却没有半点兔入兽口的感觉,甚至还主动往兽口里送。
在这安静的,美好到了极致的瞬间,莫惊春似有似无地听到了一声叮咚声。
那像是精怪的提示,又像是某种奇怪的喟叹。
但那些都与此夜的事情无关了。
窗外风雨大作,长乐宫内,却是别有一番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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